话说史上历代君主,于鼎盛之时,最易转为昏聩,拒劝谏,信宠佞,好大喜功。皆因平日里,满耳颂声听得多了,便生出骄矜之意,致使阿谀之徒有机可乘。此类前车之鉴,不知曾有过多少,即是贤明如汉文帝,亦不例外。
就在前元十五年(公元前165年)春上,陇西成纪县(今甘肃省秦安县)有人报称,曾有黄龙见于野,一时哄传,群情耸动。地方官吏虽不曾亲见,却风闻上奏,称祥瑞忽见于郊野,当是大吉之兆。
世间无能小吏,阿谀之术一贯如此,无不是揣摩上意,不吝颂圣。即便未获赏识,亦不至于遭罚,故而各类谀辞,都是不假思索,援笔即来。
此前,凡有关祥瑞奏报,文帝皆交由张苍处置,今日看见,忽就动了心思。想自己勤谨十数年,一心施恩于民,或是上天有所感,方降下这祥瑞来。由此想起,鲁人公孙臣从前曾有奏章,称黄龙将见。于是,便命涓人去寻出来看。
待找出那奏章后,再读公孙臣彼时所奏“汉正当土德之时,必有黄龙现”等语,便觉不同了。当初看时,颇似谀辞;今日再来看,则无疑是先见之明。文帝想自己登位至今,担了十二分的小心,终得天下大治。今观四海之内,吏守常法,民安百业,安稳远胜于高帝时,正合了老子所言“为无为,则无不治”之道。即便身处深宫,亦常能听到外间称颂,想来那“黄龙见”也是有所本,并非郡县小吏阿谀。
文帝由此想道:人事所为,不可以逆天。既有黄龙示祥瑞,若不加理睬,那便是固执了。于是拟了一道征书,征召公孙臣为博士,以备顾问,也好当面与之商议。
再说那位公孙臣,虽与孔子同邑,却并非儒生,而是个江湖术士,行走于乡邑,以测符运为生。年前曾上书请改正朔,希图借此得官,却被张苍驳回,满心沮丧。不料才过了一年,一道征书自朝中发下,转眼竟成了当朝博士。
公孙臣谒见那日,文帝和颜悦色道:“公乃异人,曾言天下将出黄龙,汉当改正朔,惜乎丞相张苍不肯纳公之言,故而朕也未信。今陇西果有黄龙见,正应了公当初所言,此乃朕之过也。”
公孙臣强按住心中欢喜,恭谨回道:“陛下言重了,小人实无大才。臣与张丞相所习术数不同,故所见亦不同。臣习于占候,丞相则精通律算,各有所长。然天道之事,人算岂可尽知乎?”
“恰是如此!朕不欲偏听,故而召你为博士。今黄龙既见,我君臣皆不可无视。公可与朝中诸博士商议,当如何奉天命。”
公孙臣听文帝如此说,却面露迟疑之色:“臣下愿从命,然不知张丞相之意如何?”
文帝便笑道:“张苍老迈了,不免迂腐,公无须理会。”
公孙臣这才放下心来。他原为布衣游民,如今得了个博士荣衔,俸禄四百石,食宿皆有朝廷供给,端的是今非昔比,于是满心感激,与诸生日夜聚议。
是时,文帝终究心存顾忌,不敢贸然改正朔,任由公孙臣几次催促,都无回话。
公孙臣猜不透文帝心思,只觉无奈,料不到文帝却是另有主张。
这年初春时,文帝忽有诏下,曰:“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,无害于民,兆在丰年。朕将郊祀上帝诸神。然秦焚书之后,典籍散失。何为郊祀,其典仪如何,今已失之不传。凡此种种,皆由礼官议定,奏报上来。”
此诏所谓的“上帝”,乃是指“上天之帝”。祭祀上帝,为旧时周秦礼仪,汉家并无成例,奉常昌闾主掌天子祭祀,得了这诏令,一时也摸不着头脑,连忙率属官查阅典籍。忙碌了多日,才大略查明。
原来,秦之都城曾在雍城(今陕西省凤翔县),秦时祭天处所,即在雍城之郊,人称“雍郊”。雍郊离雍城有三十余里,山下筑有高坛五处,分祭“五帝”,即黄帝轩辕、青帝太昊、赤帝魁隗、白帝少昊、玄帝颛顼。这五位,皆是华夏上古首领,统称“五方上帝”。
据此,昌闾又忙碌了半月,拟定了郊祀典仪,而后上奏文帝。
文帝问清了细节,当即照准。因不欲劳民伤财,便不再另外筑坛,只用秦时旧址。择定于夏四月朔日,在雍郊祭祀五帝。
此次祭天大典,备极隆重,文帝亲临雍郊致祭,随行公卿百官等,竟有千人之多。车马过处,烟尘蔽天,卤簿望不见头尾。其典仪之盛,为立朝以来所未有。公孙臣因此名震天下,人人都知他擅神仙之术,得天子宠眷,风头竟将那张苍都比了下去。
张苍最见不得这类装神弄鬼事,原想阻谏,见文帝日益冷淡自己,知恩宠已衰,便赌气托病不朝。如此一来,朝中风气便不同了,阿谀之风随之渐起。
其时,有赵人新垣平,粗通文墨,混迹于闾里,在邯郸城内略有薄名。他见公孙臣凭一张巧嘴,即骤登高位,不由也动起了心思。当下跑去长安,拜了阴宾上为师。讨教数月,学得了些术数皮毛,便斗胆赴阙,妄称精通望气之术,求谒见天子。
彼时文帝祀罢五帝,正踌躇满志。想到自盘古开天地以来,功业如己者,算来恐是无多。当此时,忽闻谒者来报,阙外有方士求见,便料定又是天意,连忙宣进。
那新垣平随谒者走上殿来,心中就暗喜——原来见天子竟是如此容易,便放开了胆量。叩拜完毕,即大言道:“方士新垣平,本为邯郸人,今至长安,乃为望气而来。”
文帝见新垣平相貌不俗,口齿伶俐,先就喜欢了几分,忙摆手道:“且慢!近闻民间方术士甚多,自立名号,杂芜不堪。请问新垣公所学,可有师从?”
新垣平赴阙之前,早已探得底细,知文帝素好黄老,此时便大言不惭道:“小民与阴宾上,为同一师门,皆师从前朝方士侯生,熟读《黄帝杂子气》,因而最擅望气之术。”
文帝不觉就一惊:“公与阴宾上同门?为何从未听他说起?”
“宾上兄为人淡泊,无意彰显,此乃我所不及。然小民为陛下计,不忍错失良机,故而赴阙求见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那么依你看,此地有何气?”
“小民近观天象,见长安东北有神气,成五彩之色,如人之冠缨。以《黄帝杂子气》所言,东北之角,乃神明所居;西方之域,为神明之墓。今东北有神气,即是天生瑞气,为国之吉兆。小民以为,陛下当顺天意,就地立祠庙,礼祀上帝,以合祥瑞之意。”
此时文帝最喜听的,便是这“祥瑞”二字,不觉就精神一振,忙问道:“不知《黄帝杂子气》是何典籍?”
新垣平道:“此乃吾师所藏黄帝书,惜乎经秦时焚书,所存仅余残篇。”
文帝颔首笑道:“公所言望气之术,朕幼年时也有耳闻。先帝早年藏身芒砀山,外人不知其所在,唯高后一人,可望气而知踪迹。公既有望气之才,便不要在江湖上了,且入朝听命,为朕在长安左近择地,立五帝祠。”
新垣平大喜过望,连连谢恩,就此得以出入宫禁,结识了公孙臣。两人心照不宣,都想瞒哄好文帝,混一口长久的富贵饭吃。
数日之后,奉文帝之命,新垣平与奉常昌闾一道,策马出长安洛城门,渡过渭水,一路寻觅,来到渭阳地方。新垣平见此处地势开阔,便用手一指,故作喜色道:“前面五彩之气最盛,立祠之地,可择于此!”
昌闾抬眼看去,见此处恰在长安东北,倚山面水,地势果然不错,便连声喊好。如是,两人择定了地方,便返回长安,禀报于文帝。
文帝听了二人细述,心中大喜,当即下诏,令长安县征集民夫,在渭阳修建祀祠。
此处祀祠,既然为五帝而建,便要分为五大殿。那五殿当如何分布,昌闾又不懂了,只能听凭新垣平主张。然新垣平又哪里懂得,情急之下,只得装腔作势,先将黄帝庙定于中央,又将那青赤白黑四帝,胡乱按东南西北分了。
昌闾听了这番铺排,仍存疑惑,又问道:“五帝各殿,又当如何区分?”
新垣平眼睛转了两转,便答道:“只将那殿门涂漆,分作五色便罢。”
昌闾乐得有新垣平做主,便也不问究竟,照此吩咐了下去,令长安县如期动工,不分昼夜。
待五帝祠建成,已是前元十六年(公元前164年)孟夏。文帝闻报大喜,择了吉日,便起驾出城,亲赴渭阳五帝祠祭天,又是一番热闹。
祭天当日,文帝亲启燔燎之仪,命昌闾率郎卫一队,在坛顶堆好薪柴,将玉璧、玉圭、缯帛等祭品置于上。随后文帝登上坛顶,接过昌闾手中火把,点燃积柴。霎时,只见火焰熊熊,一股烟云腾空而起,状若游龙。
新垣平这时也随侍在侧,见烟雾袅袅,便指给文帝看:“此烟云,恰似前日东北瑞气,今日重见,恰是天人相合之象。”
那新垣平胡乱指点,专拣顺耳的话说,又引文帝远望黄帝殿,谄谀道:“汉当土德,为黄帝苗裔。今黄帝殿居五帝之中,正应了陛下之位——居中而控天下,东西南北,莫非王土。”
文帝此刻俯视山川城郭,只觉豪气满腹,仿佛自家功业,已上承五帝。又想到天下生民,碌碌如蚁,无不赖有明君护佑。自己即位以来,理政也就十余年,天下即清平若此,便是秦始皇当年,也未见得能过之。
待祭天大典毕,文帝还都,便拜了新垣平为上大夫,又赏给千金,宠信之隆无人可及。
新垣平感激涕零,逢人便讲要报恩。当下集合了众博士,日日翻书,寻章摘句,从六经中摘得些片段,辑成《王制》一篇,囊括封国、职官、爵禄、祀葬、刑罚等典章制度,供文帝参用。此文后收入《礼记》一书,于今仍可见到。
编书闲暇,新垣平又与公孙臣聚议,暗中共谋,劝文帝应仿尧舜古制,行巡狩、封禅之礼,以此上敬天意,下抚万民。
文帝拘谨半生,眼见大业将成,从此可名垂千古,心中便也活动起来。听了二人进言,欣然采纳。然巡狩、封禅之礼该如何办,却又无人通晓,文帝便命诸生翻阅古籍,先将典仪弄清再说。
那巡狩、封禅二礼,浩繁盛大,不同于寻常礼仪。如何斟酌,倒是难煞了众博士。所幸文帝并不着急,只令众博士从容商议。
新垣平见妄语亦能邀宠,便将那文帝更加看低了,每日用尽心机,要弄出些花样来。
这日,文帝出巡万年县,驱车出长安,往东南行至长门亭。忽见道北伫立五人,相貌奇异,服饰奢华,所着服色各个不同,且异于时俗。文帝正在疑惑间,又见那五人忽然掉转身去,各朝一方,疾步而行,转瞬就隐入了柳林丛中。
此处为郊野,田间除了两三农夫外,并无他人。文帝不禁诧异:“何以有异人在此?”便急命御者停车,召新垣平来问道,“方才那五人,不似凡人,莫非是五帝现身?”
新垣平早有谋划,当即躬身一揖道:“陛下所见不虚,小臣也已看见。那五人所服,为黄青赤黑白五色锦衣,头顶有瑞气缭绕,当是五帝幻化而成。”
“果然!五帝显灵,朕将何如?”
“五帝候于道旁,必有深意,可在此地筑坛以祀之,以祈陛下永寿。”
此时文帝已入魔道,凡新垣平所言,无不相信。于是下诏,于长门道北修筑五帝坛。筑成,文帝又亲临坛顶,以太牢之礼致祭,亦是十分隆盛。
新垣平见文帝好哄,便又心生一计,隔了几日又奏报:“臣昨夜望气,阙门之下,有瑞气升起,当有宝玉见。”
文帝听了,按捺不住,急令谒者速往北阙去看。谒者领命,疾奔至北阙,见宫门外果有一布衣男子求见,称在阙门下挖出一个玉杯,要献与天子。
谒者满心惊异,引来人上殿,呈上玉杯。文帝忙接过玉杯来看,见此物倒也平常,只是杯上刻有“人主延寿”四个字,熠熠生辉。
文帝自登位至今,诸事顺遂,不免就私心盼望长寿,见了玉杯上刻字,不由大喜,只道是上天亦有此意,便厚赏了新垣平及献杯之人,将玉杯藏于宫内。
如此,新垣平连连得手,便恼恨以往蹉跎太久,未能早些以骗术求富贵。后凡有谋划,便不再知会公孙臣,只顾挖空心思说谎,以求独宠。
未过几日,新垣平果然又有奇思,携了一部古历《夏小正》,向文帝禀道:“臣揣摩历书,今日正午,日可重返中天。”
文帝自是大惊,急命太史令,往北阙下去看日影。那太史令便去阙门外,竖起一根木杆,静候细察。过午之后,忽疾奔入殿称:“下官于日中时,守候多时,果然见日返当中。”
文帝大奇,忙问道:“所据何为?”
那太史令举起手中木杆,言之凿凿道:“此为奉常署所用,竖立于地,以观日影。日行中天时,若逢冬至,日影一丈三尺五寸;若逢夏至,则为一尺六寸。今恰为夏至,日过午时,小臣亲见日影长至二尺,不多时又复回一尺六寸。考之上古盘铭,此象为‘日却再中’。”
“日过正中,竟可逆行乎?”
“小臣守候在侧,以尺量之,确是日返正中,而后复始。”
文帝便觉疑惑:“此象是何意呢?”
新垣平连忙禀道:“此象自古便有,为开元之象。老子有言:‘执古之道,以御今之有。’陛下不妨从之,改元以应天象。”
那新垣平与太史令一唱一和,直说得文帝心动,当即下诏:自明年起改元,以应天意。因汉朝彼时尚无年号,故史家称改元后为“文帝后元”。
此时,距后元元年(公元前163年)新年,仅有半月余,新垣平在家中乱翻书,忽又生出一个奇思来,入朝向文帝进言道:“上古禹王收九州之金,铸九鼎,以祭享上帝。后传于商周,周显王时水患成灾,周鼎即没于泗水之下,前人曾百计搜寻,终是不获。”
文帝便也想了起来:“此事太傅也曾说过,昔秦始皇过彭城,发千人打捞周鼎,终未果。莫非如今有了踪迹?”
“正是。今秋大雨,河决金堤,河水已与泗水相通。近日臣望气,见长安东北有异象,汾阴(今山西省万荣县)一带宝气冲天,当是周鼎将出。”
“嚯!滔滔河水之力,真乃神力。周鼎重千斤,百年前沉于泗水,今日竟能移至汾阴。”
“小臣以为:周鼎,神器也,天命所授。上古没于东,今日又见于西,乃是上天独钟陛下。秦始皇昔日仅得传国之玺,而未能得周鼎,故而社稷转瞬即亡。今汉家欲传万代,则不可不寻周鼎,陛下当早做打算。”
“哦?吾欲得周鼎,当何如?”
“当立祠庙于汾阴,祝祷河神,以待天时。”
“此事真乃大奇,莫非是天助我也?”文帝遂不疑此事,又厚赏了新垣平,令少府拨给钱财,在汾阴县修建祠庙,为求鼎之用。
那汾阴县令接了诏旨,不敢怠慢,立即调发民夫,备齐工料,不顾天寒便开了工。
文帝想到,若九鼎即出,万民必将称颂,后世亦可留个好名声,不禁喜上心头。适逢新年将至,于是特准天下“大酺”,百姓可聚饮三日,以示同庆。
百姓听闻九鼎将出,都称汉家厉害,将上承三代,下启千载。一时间父老相邀,家家聚饮,足足大醉了三日。
至此,新垣平接连受赏,累计已过千金,朝野四方,无不知其大名。有那民间贪利之徒,更是啧啧称羡。
事若至此,倒也算圆满;然则,正所谓水满则溢,总有变数出乎人意料。就在普天同庆之时,忽有一日,有人赴北阙上书,劾奏新垣平欺君罔上,妖言惑主,实有不赦之罪。
劾书当日传至宫内,文帝拆开来看,见竟是阴宾上所写,不觉就吃了一惊,连忙命人去召阴宾上入宫。
未几,阴宾上应召上殿,文帝见他一身布衣,两鬓飞霜,竟全没了当日的奢华气,便又是一惊:“数年不见,如何先生便见苍老?莫不是有了忧心事?”
“小民孤老一人,家资丰盈,还有何事可忧?实为天下人心忧而已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“当今天下,之所以无事,乃有明君在上。若君主不明,则社稷定是堪忧。”
文帝顿感惊诧:“先生是说……朕如何不明?还请指教。”
阴宾上脸上便有怒色,愤然道:“那新垣平,邯郸一文氓也,欺世盗名,全无根柢,他哪里能懂黄帝书?平素不过纠合几个同类,臭味相投,彼此吹擂,名不能出邯郸城半步。前月来投我门下,学了些皮毛,就敢来欺瞒陛下,陛下却为何待他若上宾?”
“那新垣平,不是你同门吗,曾师从前朝侯生?”
“焉有此理!我自幼拜师,系从黄石公学《易》,苦读二十载方有今日,与侯生有何干?论起来,臣与张良、司马季主等,倒是可称同门,岂是新垣平之流能攀附的?那前朝侯生,以鬼神之事欺罔秦始皇,事败逃亡,不知所终,致使秦始皇怒而坑儒,留下恶名。吾岂能拜那伪人为师?”
文帝脸就一红,辩解道:“新垣平此人,总还有些本事吧?他擅望气之术,为朕亲眼所见。”
阴宾上便冷笑:“鬼神之事,如何能亲眼见到?凡亲见鬼神者,便是作假。新垣平之诈术,臣亦有耳闻,诸如五色之气、五帝现身、周鼎将出,等等,无不是从中做了手脚。想那五帝有先后,相隔不知有几千年。若聚会,只该是聚于蓬莱仙山,凡人不可见,如何能聚到这长门亭来?”
文帝知阴宾上语含讥讽,脸上便一红,又勉强道:“五帝现身事,虽属玄虚,然周鼎恐不为假。”
“那更是假!周鼎重逾千斤,试问那柔弱之水,如何能载其漂移西东?若周鼎可自泗水移来,那河伯莫非大力士乎?”
“咳咳……那么,何以分辨新垣平所言是真是假?”
“这个不难,以夹棍伺候,便可知他所言真伪。”
文帝便面露难色:“如此,恐有违仁义……”
阴宾上仰头笑道:“岂用真的动刑?此等小人,全无节操,拉去诏狱问话,不消片刻即可招认。若他不招,小民甘当构陷之罪。”
文帝此刻也想起来,新垣平往日所言,破绽甚多,自己如何就轻信了?此刻若忽然问罪,世人得知,将如何议论?如此一想,竟不知所措。
阴宾上见文帝神色犹疑,便又谏道:“陛下自登大宝以来,勤谨施政,从无一句虚言。然近年却渐入玄虚,民间已有议论。想那秦始皇,虽有千古之才,扫平六国,混一海内,然信了侯生那班人妄言,也不免倒行逆施,惹得天下怨怒,身死而社稷亡。今陛下度己之才,可胜于秦始皇乎?庶几可免于此厄乎?”
文帝闻言,心头便一颤,这才狠下心来,命谒者去廷尉府传谕:新垣平欺君罔上,所言多虚妄,着令夺爵,交发廷尉问罪。
待谒者领命走后,文帝这才释颜,对阴宾上温言问道:“先生高致,然人情总还要讲,如何一连数年都不来见我?”
阴宾上从容答道:“世间高士,贵在有灵性。心性通灵,方可感物,能知千年之后。若跻身朝堂,则易于追名逐利,壅蔽心智,致通灵之才全失,故此小民不敢打扰陛下。”
文帝便笑道:“如此说来,朕之身边,皆是庸碌之徒了?”
“虽非庸碌,却也不明大势。那新垣平误陛下甚深,绝非社稷之福,为何竟无一人敢谏?还不是为保俸禄。小民实为不解:朝堂上无声,陛下耳根清净,天下便可无祸吗?”
文帝闻此言,心中一悚,语带歉意道:“先生不来见我,乃朕之失!今后,还望先生多加指教。”
阴宾上便整了整衣冠,敛容道:“我本布衣,不通政事。文吏中袁盎、晁错者流,皆是敢言之士。陛下若真心纳谏,只听逆耳之言便好,不然事将危矣。小民有幸,躲过秦末之乱,便不欲重见天下鱼烂。此前,屡见新垣平得势,竟无人阻谏,恐为不祥之兆。辗转思之,无以为计,故而一夜间白了须发。”
文帝愕然,望住阴宾上良久,方揖谢道:“先生用心良苦,吾当自省。从此,所有伪冒方术士,当斥退,永不任用。惜乎当年吾见贾谊,未问富民事,却只问了些鬼神事……”
阴宾上淡然一笑:“那班庸才,容不得贾谊,却容得下新垣平之流,赖此辈,何以能富民?如今贾谊虽殁,市上却争传其言:‘夫民者,至贱而不可简也,至愚而不可欺也。故自古至于今,与民为仇者,有迟有速,而民必胜之。’如此良臣,却不能久在朝中,小民甚为陛下惜之!”
文帝脸便一红,叹道:“贾谊其言,我读亦如遭雷击!他若在,吾必不为谄言所惑。”
如此,两人又谈了许久,文帝方送阴宾上至殿门,慨叹道:“先生大隐隐于市,惜不能出山,为我股肱。”
阴宾上道:“古之圣人曰:‘山下有险。’臣不愿履险,恕不能入朝为官。近闻司马季主亦倦于俗世,不日将西行,往邛崃天台山,去寻那赤松子旧迹。吾决意与他同行,也不欲居留长安了。”
文帝不禁瞠目,连忙挽留道:“不可不可,窦氏两兄弟,尚有赖先生教诲呢!”
阴宾上便笑:“窦氏兄弟好学,苦读数年,皆已知书达理,尤以窦少君为优,今已改名窦广国,与旧时判若两人,可堪大用。陛下无须担忧,臣就此别过。”
“先生且慢,待我吩咐少府,赠你五百金为心意。”
“陛下,万不可如此!老子曰:‘致虚极,守静笃。’小民此去,立意要守静笃,若受了这赏赐,便难以静心。”
文帝望望阴宾上,顿感怅然,心知劝阻不住,只得与之依依作别。
阴宾上行至阶陛,才走了两步,忽又停住,回首道:“初见陛下至今,倏忽已二十年矣。小民此一别,恐再不能入阙;有一语,愿冒死说出。”
“先生但说无妨。”
“初见陛下,觉陛下温文尔雅,虚怀乐善;今见陛下,却见眉宇间难掩虚骄气,却是为何?小民昔年读《春秋》,最恨君王执两端,既为善,又为恶。若有余力,何不减一分为恶,增一分为善?民间尚有贫苦无告者,陛下何以就忍心耗巨资、饲鬼神?独不见有人窘于衣食、有人困于老病乎?古来君王,皆称慕尧舜;那尧舜之心,莫非不是肉所生成?”阴宾上说到此,一双白目圆睁,炯炯有光,直逼人魂魄。
文帝不意阴宾上口无遮拦,出言如此尖刻,立时就僵住,羞愧不知如何作答。迟疑间,竟然几欲泪下。
阴宾上也不理会,略一揖礼,转身便下了阶陛。
文帝立于殿门,怅然许久,方才回过神来,命涓人连夜传谕廷尉:新垣平欺君一案,不得宽纵。
且说那新垣平被夺了爵,锒铛入狱,早已吓得三魂出窍。前来问案的廷尉宜昌,素敬张苍,本就恨新垣平所行不端,此次得了上谕,便不留情面,将各式刑具搬了出来,摆满公堂。
新垣平心中有鬼,一见此等阵势,不待上刑便汗流如注。一问之下,都如实招认了。原来那些神神鬼鬼,全系捏造。所谓“五帝现身”“日却再中”“天降玉杯”等,都是重金买通了他人,暗中作假。
廷尉宜昌听了招认,纵是曾问案无数,也不禁讶异:“新垣平,你这作假本领,可称古来诈术鼻祖了!”
新垣平心知罪重,叩首流涕不止,唯求能保全性命。
宜昌岂能给他好脸色看,只冷冷道:“上大夫,哭有何用?且饱餐几日吧。”
新垣平便知大事不好,当场大叫一声,晕厥了过去。
宜昌问案毕,拟了斩刑,将案情上奏文帝。文帝起先还心存侥幸,以为总有一二事为真,待从头阅过案卷,见新垣平竟无一言是真,不禁勃然大怒,当即回批道:“新垣平妖言罔上,罪不容诛。着令重启连坐法,处新垣平腰斩,并处夷三族。”
诏令一下,新垣平一门亲族,便全数被捕入狱。至行刑之日,新垣平与其父母、兄弟、妻子等数十口,一齐被褫去上衣,押至西市,一路哭声震天。西市中,但见刀斧手头系红巾,一字排开。待午时三刻一通鼓响,便手起刀落,满地人头乱滚。只可怜那新垣平,得富贵才不过半年,便落得满门抄斩,围观百姓见此,无不唏嘘。
此时,连坐法已罢废多年,因新垣平之故,竟又重启。消息传开,官民皆感震悚,知皇帝这次是动了怒。民间方术之士,无不惊恐万状,都不敢再执业,或改教蒙童,或远遁深山,唯恐再遭一次坑儒。
那公孙臣虽无欺罔之事,文帝亦不再重用,命罢黜博士。公孙臣眼见新垣平被诛,早就慌了,不等罢黜令下,连夜便逃去了。
事过后,朝野议论纷纭,久不平息。文帝亦觉大失颜面,遂下令停建汾阴祠,连带那渭阳五帝祠,也不再去亲祭,只令祠官代祭了事。
薄太后在长乐宫中,也听到新垣平伏诛之事。一日文帝前来问安,薄太后便笑道:“秦始皇信方士之言,遍寻长生药而不得,落得身死沙丘。恒儿莫不是要学他,死后与鲍鱼睡作一处?”
文帝羞愧难当,只得俯首答道:“母后责备得对!儿稍有骄矜意,便做错了事。”
再说那丞相张苍,自公孙臣得宠后,意气难平,托病不上朝,一连数月不曾出门,在家校勘《九章算术》。闻新垣平事败、公孙臣被黜,心中仍觉不平,埋怨文帝清浊不辨。此时,正值少府衙署有一中侯,系由张苍任用,因作奸犯科受人弹劾,张苍便觉脸上无光,索性上奏,借口自己年已九十,不堪任事,乞请病免归乡。
文帝见了张苍奏章,心中略有愧意,然也并未挽留,准了他罢归。
那张苍自秦时起,为官六朝,家财甚厚,起居极是奢华。家中侍妾,竟有百人之多,凡生下一子者,张苍便不再与之同床,朝野皆叹为奇闻。
罢归后,张苍安居阳武(今河南省原阳县)故里,仍习经不止。因年事已高,牙齿落尽,家人便雇了民妇,喂他人乳,如此活到一百零五岁,方溘然长逝。迄今,其故里谷堆村,仍有其坟墓在。
且说张苍去职后,何人可当丞相大任,文帝难以决断,便召了冯敬来问:“张苍免归,丞相之任不可虚悬。朕之意,可否起用窦广国?”
冯敬此时亦老迈免职,闻文帝垂询,自是无异议,赞同道:“广国君贤明知礼,朝臣多有赞誉,臣以为可。”
文帝默思片刻,忽又摇头道:“不妥不妥!窦广国虽有才具,然他为皇后之弟,用了他,天下人难免要说我偏私,还是从旧臣中选吧。”
如此,君臣两人商议多时,才在关内侯中选了一人,名唤申屠嘉。
这位申屠嘉,乃梁国睢阳(今河南省商丘市)人,虽非名臣,却也有些资历。当初投汉时,仅为军中一弓弩手,擅射硬弩。后随刘邦平定英布,立有军功,旋即拔为都尉。至惠帝时,又升为淮阳郡守;文帝元年,封关内侯;至文帝前元十六年,擢升御史大夫,接了冯敬之职。此人为丞相,确是个极好的人选。
冯敬低头想想,忽又心生疑虑:“申屠嘉官声甚好,当不负此任,然到底不是列侯。拜他为相,恐公卿及子弟不服。”
原来,汉时官民因功授爵,爵位有二十级。最高一等是二十级,其食邑即是封地,为列侯。次为十九级,有食邑而无封地,称为关内侯。前元元年,文帝见随高帝入关旧臣中,尚有人未封侯,便将其中二千石吏以上三十人,都封了关内侯,申屠嘉便是其一。
文帝不以为意,便笑笑:“此事不难。申屠嘉今有食邑五百户,以此为封地,封他为列侯便罢。”
于是,隔日便有诏下,拜申屠嘉为丞相,以食邑五百户实封,为故安侯。
那申屠嘉一向为官持重,秉正嫉恶,从不在家中受人私谒。文帝用他,也颇费了一番心思。料想此人终究资历略浅,用他为相,不至像张苍那般执拗。
岂料这番心思又落了空,申屠嘉虽无大名,刚直却一如张苍,亦是颇难驾驭。
任用之后不久,一日,申屠嘉入朝奏事,猛见文帝左侧身后,有一侍臣站立,其神情怠慢,举止乖错,竟然与随侍宫女嬉戏,心中便有些恼。待奏事完毕,便指着那人对文帝道:“陛下所宠侍臣,可使其富贵,却不可使其骄狂。大殿之上,百官须守仪制,不可不整肃。此人却怠慢不知礼,望陛下切勿宽纵!”
文帝猛听得申屠嘉言语激愤,不禁愕然,忙掉头去看,见身后原是太中大夫邓通,心中便觉好笑,又恐申屠嘉更出恶语,连忙摆手道:“公请勿言。这等细事,我私下训诫便是。”
申屠嘉狠盯了邓通一眼,犹自愤恨,只道了声:“愿陛下勿食言。”便强忍住气,退了下去。
邓通见惹恼了丞相,不由神色惶恐,只呆呆望住文帝。不料文帝并未予叱责,只挥了挥袖,令邓通退下便是,无须多话。
那么,这位邓通究竟是何人,竟敢如此无状?说来也是一段传奇。他本是蜀郡南安(今四川省乐山市)人。其父名唤邓贤,家道殷实,在乡中略有贤名。其妻为他连生三女,方得了这一子。
邓贤得子这年,天下已安定,有官道修过南安。邓贤平生从未出过县,乍见驿马飞驰,甚觉新奇,遂为幼子取名为“通”。
邓通幼时,读过几年蒙学,闲时最喜戏水捕鱼。久之,竟练就了一身水上功夫。待弱冠之后,凭借此技,在乡里做了水手。老父见邓通聪明,不忍见他就此埋没,便置办了马匹衣装,令他入都,好去谋个郎官做。
邓通体魄健壮,性素敦谨,颇讨人喜欢。入都不久,便在宫中谋得一职,做了一名御舟水手。
未央宫中的一班御舟水手,有百余人之多,虽不是郎官,却也算是近侍。平素在太液池操桨,皆头戴黄帽,故而人称“黄头郎”。也是合该邓通走红运,做了黄头郎才几日,便阴差阳错,得了文帝格外的恩宠。
彼时文帝正痴迷于鬼神,忽有一夜得梦,梦见自己白日飞升,腾空而起,眼见就要攀上天庭,却不料脚下一软,便再也无力攀上。正在此时,有一黄头郎匆忙奔至,以手托起他双足,用力一推,文帝这才跃上了天庭。
文帝在梦中欢喜,自云端朝下看去,见那黄头郎已转身离去,只隐约可见背影,上身着短衫,后襟有一方补丁。正欲唤此人回来,却不料窗外一声鸡啼,竟将这好梦惊醒了……
文帝于榻上惊起,回味梦境,暗自称奇。便想到,此梦必有吉兆,须在那班黄头郎中,认出此人来才好。
可巧这日朝中无事,文帝便传下旨去,要亲往太液池巡阅御舟。待文帝来到池畔,那班黄头郎早已集齐,在御舟旁恭候。
文帝望了望,便命黄头郎都到近前来。众黄头郎不知何意,只得战战兢兢围拢来。文帝便道:“毋庸惊惶!尔等排成列,鱼贯从我前面走过。”
众黄头郎闻令,连忙排成一列,缓缓走过文帝驾前。一连走过几十个,文帝都觉面生,无以辨认。正摇头叹气间,忽见邓通从眼前走过,看那衣衫后面,恰有一方补丁,便急令他止步,召他近前来问话。
邓通不知是祸是福,忙趋前几步,伏地听命。文帝便问他姓名籍贯,邓通都一一答了。
听邓通报过姓氏,文帝不禁拍膝大喜道:“邓通?正是你,正是你!”
原来,在繁体字中,邓写作“鄧”,偏旁中有一“登”字,岂不正合登天之意?那梦中托足的黄头郎,不是这邓通又是谁?文帝喜不自禁,当即吩咐道:“你不必再做水手了,这便随我去,充作侍臣。”
队列中一众黄头郎,连带文帝亲随,竟都看得呆了,不知这邓通究竟有何门路。邓通得了这意外恩宠,一时竟回不过神来。有涓人在旁提醒,他这才想起,连忙叩首谢恩。
邓通敦厚内向,不善交际,故而随侍文帝后,并不借此张扬。文帝见他老实,甚是喜爱,数度准他休沐,任他随性闲耍。虽则如此,邓通亦是待在家中,并不出去闲逛。
文帝见他忠厚,也不嫌他庸碌无才,反倒倍加宠信,接连赏赐十余次,前后累至巨万。不单如此,官职上也屡有拔擢,两三年间,竟然升至太中大夫,所受恩宠,与当年贾谊一般了。
邓通骤登大贵,满心欢喜,唯恐有朝一日跌落,便用尽了心思来固宠。似这等庸碌之人,别无长技,唯知以巧言讨主上欢心。未过多久,便窥破此中奥妙,事无大小,总能百计讨好文帝。
文帝勤谨施政十余年,颇觉疲累,自从收了这嬖臣,顿感轻松。偶尔出宫闲游,也要顺路去邓通家中歇息。二人抛却君臣之别,时常饮宴游戏、斗鸡走狗,总要尽欢而散。
正是有此依恃,邓通才敢在朝堂上简慢失仪。那申屠嘉看在眼里,岂肯善罢甘休。当日罢朝,回到相府坐下,便草拟一道公文,遣使送往邓宅,召邓通来丞相府议事,要给他些颜色看看。
闻听申屠嘉召见,邓通料定不是好事,徘徊再三,终不敢前往。岂料一使方离,一使又至,登门即口称:“丞相召邓通而不至,当请旨处斩!”
邓通惊得魂飞魄散,求天告地,仍无计可施。只得飞奔至宫中,见了文帝,伏地泣诉道:“丞相方才召我赴相府,说是议事,恐是凶多吉少,请陛下救我!”
文帝闻听此事,一时也哭笑不得,想了想便道:“丞相不过是恼你失仪,当无大事。你只管去,稍后我便遣使召你。”
邓通闻文帝如此说,只得硬起头皮,前往相府请罪。甫一登堂,只见申屠嘉衣冠整肃,端坐于堂上,满脸都是阴霾。邓通慌忙撩衣下拜,口称参谒,请丞相示下。
申屠嘉略略瞄了邓通一眼,既不回礼,也无言语,只是怒容依旧。
邓通心中惶恐,只得又一拜,恳求道:“下臣邓通不晓事,多有得罪,万望丞相宽恕。”
话音刚落,只见申屠嘉霍然起身,猛一拍案道:“来人!送廷尉府,斩了!”
丞相府众曹掾一声应诺,有几个就作势要上前拿人。
邓通闻听一个“斩”字,面如土色,立时叩头如捣蒜,连呼“饶命”。
申屠嘉这才冷笑一声:“太中大夫,今日也知厉害了?”
“小臣有所冒犯,然并无大过。丞相大量,请勿与小人计较。”
“竖子,今日我便教你知罪!你究竟有何德何能,敢踞太中大夫之位,以媚语欺君?可知新垣平是如何死的?”
“下臣不敢学新垣平,从未有过一语欺瞒君上。”
“来来,我这里有几卷《老子》。你既是大夫,也不敢劳你讲解,只一字一字给我念出半篇来。”说罢,申屠嘉便抛下几册书来。
那邓通粗通文墨,大字倒是识得几个,却从未涉及典籍,如何就能念得通《老子》?急得只顾叩头:“小的……粗鄙少文,实是念不通《老子》。”
“我只知太中大夫一职,专掌谏议,如何连一册书都念不出?我倒要问你: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你到底谏的是甚么,议的又是何事?”
“小臣该死!小臣仅知行舟。”
申屠嘉便嗤笑道:“恐也是最善斗鸡走狗吧?你这等庸才,充作太中大夫,又如何为天子辅佐?堂堂汉家,出了这等走狗大夫,不是欺君,又是甚么?”
邓通情知这一关难过,只得免冠跣足,做负荆请罪模样,哀恳道:“小臣该死,幼时生于乡鄙,不懂规矩,实不该与皇帝游戏。万望丞相宽恕,容小的改过。”
“哼!朝廷者,高皇帝之朝廷也。你邓通一小臣,竟敢嬉戏于殿上,实属大不敬。太平之世,出了你这等人,便是妖人。其罪当斩,还谈何宽恕!”
堂上几个曹掾,亦甚厌憎邓通,此时便都一齐喝道:“斩了!斩了!”
邓通脸色一白,几欲瘫倒,急得连声大呼:“不能斩,不能斩呀!”便连连狠命叩首,竟至额头破裂,血流满面。
见邓通狼狈至此,众曹掾皆掩口失笑;更有人忙着寻觅绳索,要上前捆绑。
申屠嘉只斜倚于座上,不睬邓通,任由他苦苦哀求。
邓通正自哀叹命将绝时,忽闻堂下有人高呼:“刀下留人——”言未毕,其人已疾步跨上堂来。
众人都转眼望去,见是一宫中宦者,持节走上堂,向申屠嘉从容一揖。
申屠嘉见来人是朝使,便知文帝有心相救,只得站起身来,回了一礼。
那宦者高声道:“传谕旨,召邓通入朝议事。上曰:此为朕之弄臣,请申屠公宽释。”
申屠嘉向朝使拱了拱手,口称“遵旨”,便转身对邓通道:“大夫请起吧。既有谕旨,我也只得遵命,饶你不死。若他日再敢放肆,即便有谕旨至,老臣也决不放过。”
邓通这才缓过神来,叩首感泣道:“谢丞相不杀之恩!小臣今后,定不敢逾矩。”
申屠嘉便轻蔑一笑,挥挥袖道:“你做了大夫,也须令天下人服!且随朝使去吧。”
邓通抹了抹脸上血迹,慌忙谢过,连鞋也顾不及穿,便赤足随了朝使,奔出相府。待入宫见了文帝,忍不住号啕大哭道:“臣几被丞相所杀!”
文帝见邓通蓬头跣足,满面血痕,不觉又笑又怜,忙唤太医过来,为他敷药。又叮嘱邓通道:“世间事,新进总不敌耆老,你只管发财,勿再去惹恼丞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