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事电子书
  1. 百事电子书
  2. 其他
  3. 汉家天下(共4册)
  4. 元勋遭忌成囚徒
设置

元勋遭忌成囚徒(1 / 2)


至前元四年春上,文帝用张苍为丞相数月,颇觉称意,便想到御史大夫一职,不宜久缺,也需有个笃厚的人接替才好。想来想去,忽想到,此事非面询吴公不可,于是便召了吴公来问。

吴公闻文帝问计,面有惭色道:“老朽不智,前次荐了贾谊,惹得老臣们不快,连累陛下也不得安宁。”

文帝便安抚道:“哪里话!今后汉家规模,即是依照贾生策划,朕知其宏远至当,只不便与外人道罢了。吴公阅人,不至有错。御史大夫之缺,事已甚急,有何人可用,愿闻吴公高见。”

吴公这才略感释然,低头想想,便道:“季布自降汉后,令名满天下,为官勤谨,几无瑕疵。今外放河东郡守,似太委屈了些,可补为御史大夫。”

文帝眼睛一亮,便拊掌叫好:“公不提起,朕险些忘了!季布侠士也,勇于任事,素有美名,若是项王坐天下,早该为丞相了。今日仅为二千石吏,倒显得汉家小气了。”当即与吴公议定,欲擢季布为丞相,先遣使召入都来,当面问话。

且说季布自降汉以来,耿直诚笃,广有清誉,即在陋巷中亦有人赞。在朝为中郎将十数年间,了无差错。拜为河东郡守后,政声亦颇著,河东百姓无不悦服。

时有游士曹丘生,与季布为同乡,亦是楚人,却不曾识得季布。此人流寓长安,凭一张利口,以游说豪门谋饭吃,极擅结交权贵。入都才数月,便攀上了文帝舅兄窦长君,成了窦家的常客。

曹丘生一番长袖善舞,先后竟结交了公卿数十人,于是便巧用心思,做起掮客勾当来,借势敛钱。

此等掮客营生,自古便有套路。比如有小官、商贾欲行贿,却苦于门路难觅,曹丘生便可代为引荐,上下其手,助人将事办成,从中得些好处。那些公卿贵人,贪图贿赂,总不好亲自出面索要,亦是由曹丘生代为奔走,面子上就好看了许多。

这在古时,叫作“招权纳贿”,代代相沿不绝,或与甲骨文般源远流长,亦未可知。

久之,曹丘生善奔走之名,便远播长安以外,各地二千石以上官吏,皆有耳闻。季布于私下里,也闻听这位同乡行为不端,不由心生厌恶,索性致书信与窦长君,斥责曹某鼠窃狗偷,曰:“臣闻曹丘生之辈,绝非高德者,请万勿与之交。君为国戚,应重清名,不可为天子之累。”

且说窦长君此人,曾受过陆贾大夫调教,多少也知些廉耻,拆开书信阅后,不禁半信半疑。事也恰好凑巧,曹丘生此时正欲归乡,要往河东郡去。行前,携了礼物登窦氏之门,请窦长君帮忙修书一封,向季布引荐。

那窦长君到底憨厚,不忍见曹丘生碰壁,便脱口道:“相交一场,有一事不能瞒你:季将军不喜足下,还是勿访为好。”

曹丘生眼睛转了两转,心中有了数,仍固请道:“季将军并不识小人,他如何就能不悦?只求足下代拟一书,小人拿去,待见过季将军,自有分晓。”

窦长君拗不过,叹口气道:“尔等江湖术士,只是个嘴巧!前有阴宾上找上门来,喋喋不休,又有你无事便来缠磨。天若有缝隙,似你这等人,也有法子钻入。”说罢,草草写了一封信,算是还了一个人情。

那曹丘生得了引荐信,便兴冲冲归乡去了。路遇一人,相谈甚欢,于是便遣那人先行,将信送至季布府邸。季布拆开看了,不由大怒,恼恨曹丘生无耻竟至此地步,又埋怨窦长君不识人。于是在家中端坐,只待曹丘生来,要好好羞辱他一回。

未过几日,曹丘生果然登门求见,自报了家门,司阍便将他引入正堂。

曹丘生进了门,见季布一脸黑云,正怒气冲冲坐着,却也不胆怯,上前道:“楚人有谚曰,‘得黄金百斤,不如得季布一诺’。梁楚之间,地逾千里,足下何以得此大名?还不是有赖口口相传?足下虽高标于世,然亦须有人替你揄扬;不然,名声怎能传出闾巷?”

季布素来好名,闻此言,明知是阿谀,心中也是一软。怒容不觉就消了,只淡淡答道:“曹君与我素不相识,光临敝舍,可有何求?”

曹丘生见季布松了口,便趁势道:“游士行走四方,不必有所图;来则来,去亦则去。”

季布便笑笑,挥手道:“既无所图,那么,你可以去了。”

曹丘生也不恼,接着又道:“小人与足下同为楚人,乡谊所系,不可谓陌路。设若小人云游四方,为足下扬名于天下,岂不美哉?足下何必拒小人于门外呢?”

这一番巧言令色,说得季布高兴,立时耿介全消,忙起身离座,延请曹丘生入座。一番相谈,意犹未尽,便留他在邸中住了十余日,待之如上宾。临别,又厚赠了礼物若干。

那曹丘生,倒也并非言而无信,辞别了季布,重返长安,见人便夸赞季布。由此,季布在公卿中声名大振,这才有吴公向文帝举荐之事。

此时季布闻召,便知必有重用。想自己降汉多年,为降臣身份所累,徒有济世之才,也只能屈居人下。至今日,沛县旧人凋零无几,也该有个出头之日了。

未几,季布赶赴长安,在客邸住下,便一心等候宣召。谁知一住就是一月,宫中纹风未动,亦不见有人前来传旨。原来,有人探知季布入都,心有不忿,便去文帝面前进谗,说季布徒有勇力,常酗酒,一醉便无人敢近身。

文帝听了,疑惑起来,觉季布尚欠稳重,或不该擢用。踌躇再三,不能决断,便索性将此事搁下。

季布不明就里,整日吃了便睡,延宕多日,不免就十分烦闷。好不容易挨过一月,宫中忽来人告之:“今上不拟召见将军了,将军可择日返职。”

季布吃了一惊,疑惑半晌,终是猜到了缘由,心中便有气。当即来至北阙,入朝求见。待见到文帝,便直通通地奏道:“臣在河东,陛下无缘无故召我,想必是有人举荐,方蒙陛下恩宠。今臣至,则久不见召,又令臣返归,想必是另有诋毁臣者。陛下因一人之誉而召臣,又因一人之毁而令臣去。臣恐天下有识之士闻之,可窥见陛下心胸。”

文帝心思被季布揭破,不由大惭,默然良久才道:“河东,朕之股肱郡也,故召君来详询,君请勿疑。日前想想,即便不问,朕亦甚放心,明日你便返归吧。”

季布听了,知自己猜得不错,也不屑于辩白,只揖了揖,便辞谢而去。此后一仍其旧,默默无闻,后终老于河东郡守任上。

此事在朝野间喧嚷一时,多有为季布鸣不平的。想那季布一生,为气任侠,大名盛传于楚地。前半生为项羽股肱之臣,戎马奔突,数窘刘邦,直战至垓下,方弃主而去。后半生得刘邦恩遇,又仕宦数十年,终究是“时不利兮”,不得为丞相,仅留“一诺千金”的成语于后世,令人为之叹惋。

这年春上,可谓多事时节。季布入都之事方告了结,平地里又起了一场风波,亦是轰动朝野,众口相传。

此事所涉,乃是前丞相周勃。周勃自罢相之后,闲居绛县封邑,与其三子住在一处,至此堪堪已有年余。他三子中,尤以次子周亚夫最为好学,才兼文武,常年在云台山中,随司马穰苴再传弟子习兵法。

周勃平素安居家中,猎兔浇圃,投壶弈棋,身体倒也旺健。然阅世过多之人,实不敢高枕无忧,且不说韩、彭之辈下场,即是审食其侥幸脱罪,退居家中,亦被人寻仇杀死。周勃想起来,便颇不自安。

岂料他越是心疑,祸事就越是找上门来,好端端的,忽就惹上了一场大祸。

缘起汉家惯例,郡守、都尉分掌一郡兵民事,每年须巡行各县数次,于途中考察吏治,拜访父老,顺带也受理诉讼冤情。

周勃所居绛县,属河东郡,郡守正是季布。季布甚知礼数,每至绛县,虽周勃已无官爵,也总要投谒拜访,上门寒暄一番,以示尊崇。季布胸无城府,只道是与周勃相识多年,当年各为其主,打出了交情,如今上门问候,亦合常情。

周勃那边厢,却多出来几分心思,想到季布终究是外人,若不防备,只恐也难免遭暗算。于是每逢季布来,都要披甲相见,又令家丁手执兵器,前后簇拥,好似出阵一般。

初时,季布偕同都尉董奉德,备薄礼往访周邸。见周勃身边,一片剑戟如林,都大感惊异。季布知周勃如此,是怕做了韩信第二,便也不怪,只当作不见,小心问候如仪。待拜访毕,临出门,则回首对周勃笑道:“绛侯不老,仍有垓下时威仪。”

周勃只淡淡回道:“残生无多,不欲苟且而已。”

于是,两边都心照不宣,拱一拱手作别。

出得侯邸来,那都尉董奉德便有怒意,对季布道:“你我守尉,一郡之父母也。见绛侯,怎的竟似拜见诸侯王一般?”

季布宅心仁厚,忙摆手制止道:“绛侯功高,当世无出其右。你我辈,且让他一让又何妨?”

董奉德便赌气不语,仍是一脸怒气。

如是三回,董奉德恼恨不已,不欲再忍,便决意上书变告,密报周勃私蓄甲士事。写了个开头,后面索性就信马由缰,竟诬周勃欲谋反。

此变告信,由流星快马急报入京,文帝看了,立时汗流浃背。他本就猜忌周勃,见董奉德密信,更不疑有他,立召张释之入朝,诏令夺去周勃爵邑,捕入诏狱。

张释之闻之大惊,小心回道:“臣不解,绛侯怎能生事?只恐有人挟嫌报复。”

文帝也不理会,只吩咐道:“天下事有大小,唯谋反事不得失察。今变告信已飞递北阙,朕便不能坐视。或真或伪,先捕来狱中,由你对簿。”

张释之不敢违抗,只得遣左监一人,携诏令前往河东郡。又密嘱那左监,须会同季布一道,往绛县捕拿周勃。

那左监本是廷尉属官,专事逮捕,闻听要去拿绛侯,脸色便一白:“吕氏乱政,下官曾奉诏捕人无数,所作孽,终身不能偿还。今清平已久,怎的又要捉拿绛侯?”

张释之无心与之分辩,只道:“上命既出,你去拿就是。”

那左监犹疑道:“绛侯威势赫赫,随从亦多,如何便能拿下?”

张释之便将头一仰,朗声道:“有郡守季布在,你只管去拿。”

左监这才有所领会,忙将诏令揣于怀中,领命而去。

数日之后,左监带了公差、槛车,来至河东郡城安邑(今山西省夏县北),见过季布,讲明了来由。

季布闻听要捕谋逆犯周勃,惊得离座而起。再闻左监相邀,要一同去拿人,更加惊疑不已,不禁拿眼看了看身旁的董奉德。

但见董奉德满脸喜色,一跃而起,请命道:“季将军,绛侯邸戒备森严,贸然拿人,恐事有不测。下官可点齐郡兵五百,一同前往。”

季布望望董奉德,疑心是他告密,便冷冷道:“点兵有何用,欲与绛侯对阵乎?”遂又满心狐疑,对左监道,“绛侯若有反迹,本郡应有风闻,如何平地便起风波?”

左监连忙分辩:“季将军,若无证据,今上断不会下令拿人。”

董奉德遂冷笑一声:“欲谋反者,反意如何能外泄?”

季布不睬他,低头沉吟片刻,便对那左监道:“此事,请左监放心与下官同往。下官虽不才,然可保你拿下绛侯,波澜不惊。”

左监闻言大喜,连忙称谢。董奉德只得退后,面露悻悻之色。

当日,季布带了两三亲随,与左监一行人,驱车至绛县,当晚在馆驿住下。次日晨起,便前往周邸叩门。

周勃闻季布又来,心中好不耐烦,依旧是披戴盔甲,出中庭来相见。周勃身后,众家丁亦皆披甲,执戟相随;周胜之则提剑在侧,如临大敌。那左监见了,不由就倒抽一口冷气。

两厢见面,周勃大笑两声,向季布揖过。又看见左监在,不觉就一惊:“季将军,都中来人了?”

季布坦然道:“正是。今有廷尉府左监来此,与绛侯有话要说。”

周勃便猛地按住剑柄,冷笑道:“果不其然,要来取老夫首级了!”

话音未落,周胜之早已抢前一步,以剑锋直逼季布。

众家丁见此,也都一齐将长戟横过,只待周勃一声令下。

季布却淡淡一笑,低声对周勃道:“绛侯莫惊,请左右稍退,今上有诏令至。”

周勃猛然怔住,想了想,才挥退众人,勉强打个拱道:“请宣诏便是。”

待左监读罢诏令,周勃不禁变色:“笑话!我堂堂汉家功臣,何事要谋反?”

周胜之情知有变,一声令下,众家丁复又一拥而上,以剑戟逼住季布等人。

季布环视众人,微微一笑,对周勃道:“下官亦不信绛侯谋反,故而敢前来。今虽有朝廷命官前来宣诏,褫夺爵邑,解京问话,然足下尚有自辩余地。可惜足下不智,这般作态,岂不恰恰坐实了谋反?”

周勃便叹道:“昔年我闻韩信死,只笑他不知收敛。今日方知:任是你如何隐忍,亦逃不脱一个‘走狗烹’!”

“不然。绛侯已是位极人臣,且为天子姻亲,何须谋反以图富贵?今上若真信足下谋反,你我二人,断不会今日如此见面。故而,依下官之见,今上并未信小人构谗。绛侯不如卸甲,随左监入都,好自辩白。其中是非清浊,自有那廷尉府判明,而绝无韩、彭伏诛之厄。”

一番话,说得周勃沉吟起来,望住季布不语。左监见状,连忙打拱道:“下官受命之时,廷尉嘱咐再三,令我须礼敬绛侯,不可使路上有何委屈。入都后,则按律问明,自有分晓。”

周勃仰头片刻,终一顿足道:“罢罢!便信了季将军这一回,将我解京便是,死生交由天定。”言未毕,不禁就有老泪潸然而下。

周胜之持剑近前,还想言语,周勃却猛挥袖道:“毋庸多言!我为鱼肉,人为刀俎。天若要我死,即便是反了,亦是个死。”

周胜之忍不住哽咽道:“阿翁,这等冤枉,如何能咽得下去……”

周勃便怒叱:“竖子,为父无能,如何你也无能?我走后,家中事需你摆布,怎就泣涕流泪,形同妇孺,还不如你那浑家!”

周胜之闻言,似有所悟,这才弃了剑,上前为周勃卸甲。又吩咐家人,备好路上所需什物。

待衣物食盒等备好,便有家人自荐要随行。左监拦住道:“按捕人科条,异地递解,家人不得随行。张廷尉新上任,督之甚严,下官不敢通融。”

周勃便对周胜之道:“区区路途,不数日即至,有何可担忧?我既是听凭发落,便无须再节外生枝。”

左监又向周勃揖道:“今时廷尉,不比以往,下官须按律处置。还请绛侯乘槛车出城,多少赏个面子,待出城后,无人窥见,再请与我同车。”

周勃便轻蔑一笑:“可要褫去衣袍,系上械具?”

左监慌忙摆手道:“诏令中,并无械系之语。下官当年也曾往北军,亲见绛侯发兵诛吕,钦敬尚且不及,岂能刁难……”

“闲话休提!只问你,槛车在何处?”

“即在门外。”

周勃便向季布一躬:“季将军,就此别过。周某若能侥幸脱罪,当另行拜谢。”

季布忙唤过御者,取来一个红漆酒樽,递与周勃道:“此乃家酿美酒,今赠绛侯,以解路上烦闷。”

周勃接过,隔着盖头嗅嗅,大喜道:“好酒!何须等到上路,这便饮了吧,以为老夫壮胆。”说着一把扯去盖头,捧起酒樽,仰头便狂饮而尽。

众人劝阻不及,都看得发呆。周勃饮毕,将酒樽掷还,大笑道:“杀伐多年,即便是人血,也喝下了似这般几大坛。如此肚肠,世上还有何路我不敢走?”说罢,便撩衣迈出大门,跃上了槛车。

季布急忙追出,对几名公差嘱道:“绛侯年事已高,路上冷暖全赖诸君,不可怠慢。”

左监对季布深深一揖,连声然诺,便率了公差登车跨马,挥鞭而去。

周邸门外,邻里见来了许多差人,知是有变,早围了许多人在看。见是绛侯被押上槛车,都目瞪口呆,大气也不敢出,只望着车骑远去。内有二三苍髯老者,都摇头叹息:“吉凶难卜啊……”

季布立于人丛中,闻此叹息,眼睛就一热,连忙嘱咐周胜之道:“你夫妻两个,要尽速入都才好,就近照看。”

周胜之立时领悟,拭去泪,向季布揖谢再三。

且说槛车入长安之际,正是夜间。至霸城门外,左监请周勃暂入槛车内,行至诏狱,一路竟无人察觉,总算免去一番羞辱。

左监向狱令交接完毕,拱一拱手便走了。那当任狱令,名唤周千秋,早已闻知周勃即将下狱,此时便命人将周勃押至狱仓。狱仓门前,已有皂隶数人,手执水火棍,皆是凶神恶煞模样,一脸杀气。

那狱令摆足架势,瞧也不瞧周勃,便喝道:“带人犯来我看!”

众皂隶一声应诺,便横执水火棍,将周勃押了上来。

周千秋这才望望周勃,问道:“来犯,姓甚名谁?”

周勃瞟了狱令一眼,见是一獐头鼠目小吏,便满心不屑,慢吞吞答道:“绛侯周勃。”

周千秋喝道:“大胆!今上已将你夺爵夺邑,京城内无人不知。既已不是绛侯,便是布衣草民,如何还敢冒称?”

那周勃素不喜文学,生平读书,不满半部。昔年在行伍时,每有儒生求见,总是置人于末座,开口便叱道:“有何话,快快讲来!”今日骤然颠倒尊卑,置身下贱,竟一时不知如何回话,只是怒目而视。

那周千秋便一笑:“周犯,以为我不知你吗?今日入狱,不比做丞相时了,可知你犯了何罪?”

周勃赌气道:“我周某随高帝起兵,喋血百战;又率北军诛吕,迎来今上登位,这便是老夫之罪。”

“陈年旧事,提也是枉然。甚么将军、太尉,此时此地,皆抵不得我半个狱令!我只问你:罢职以后,在绛县做的甚么好事?”

“斗鸡走狗,观鱼博弈,还能做甚么!”

“那好,我问你:为何见河东守尉,要披甲胄?为何身边一众家丁,要执戟卫护?”

“老夫乃武人,不愿做审食其枉死。”

周千秋便又一声喝道:“妄言!若未谋反,如何就能死?”

周勃脱口怒道:“我周某何时曾谋反?”

周千秋便阴阴一笑:“周勃,不知你往日那丞相、太尉,是如何做成的?纵是诸侯王,若敢私蓄甲士,也属不轨。你一个去职官吏,有何德何能,敢私养甲士?”

“这……”

“你还大言不惭,随高帝征战云云。下官且问你:这汉家天下,是你打下的吗?”

“周某全身被创数十处,便是明证。这天下,总不是你等小吏打下的。”

“哦?原来如此。汉家天下,是你打下的;汉家天子,是你迎来的。然则,为何你偏就不守汉家法令?我倒是不懂——莫非,公卿们拼死打天下,就是为毁这天下的吗?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周犯,你可知罪?岂止是那班不逞之徒,日日梦着要反。有你这等不守法度的公卿,不等外贼动手,你们先就将那龙庭踹翻了。”

“胡言!你、你这猢狲……”周勃满脸涨红,手指周千秋,却是急得说不出话来,只顾连连顿足。

几个皂隶立时黑了脸,各个将水火棍抄起,眼见得就要围上来打。

周千秋连忙抬手制止:“绛侯老迈了,不得放肆。”

周勃怒极,昂首喝道:“小吏,素与你无冤无仇,又何苦这般折辱?便将我杀了吧!”

周千秋便慢慢踱至周勃身边,上下打量一番,缓缓道:“绛侯,这便不能忍了?天子未下密杀令,我岂敢擅作主张杀你。今日,教你略知诏狱手段,待明日廷尉来过堂,才教你知道厉害!”说罢即令狱卒道,“押入狱仓去,好生看管!”

周勃几欲一口痰啐出,想想又忍了,随着狱卒踉踉跄跄步入狱仓。

至狱室内,见是一湫溢陋室,无床无榻,地上仅有散乱谷草为席,不禁脱口道:“无铺无盖,这如何睡得?”

那狱卒轻蔑一笑:“侯爷,往日征战,士卒莫非是有锦缎被盖的?还不是和衣而卧,欲求谷草一束而不得?今日入了狱,还讲究这些作甚!”

周勃哑然,只得倚墙坐下,双目圆睁挨过长夜。想自家布衣出身,滚血泊而为公卿,继之又为执宰,何其荣耀。却于一夜之间,落得身陷囹圄,惹万人哂笑,只不知是何事触怒了神明。左思右想,叹了一回气,只怨高帝驾崩太早,抛下老臣们不管,如今连小儿都敢来欺辱。

好不容易挨到天明,却是无人来理睬,狱卒只管送两餐劣食,粗冷难以下咽。待到夜间,周千秋来巡查,周勃问何日可以过堂,那周千秋只冷冷答道:“张廷尉若得空闲,自然就来提。”

如此挨过三日,入夜时分,周千秋忽然蹑足进了狱仓,隔着木栏低声道:“绛侯,有家人来探。有事不可啰唆,只三言五语,吩咐清楚便罢。”说罢,便闪身走开了。

周勃精神一振,连忙起身,双手抓住木栏,向外张望。见是长子周胜之提了食盒,前来探狱。父子相见,周胜之拉住周勃之手,忍不住号啕大哭。

周勃眼睛也是滚热,却强忍住,叱道:“又做妇人状!入这鬼狱,几乎要饿杀,先容我饱腹再说。”便伸手从食盒内抓了糕饼,大嚼了一通。

一阵狼吞虎咽,将盒里糕饼、肉脯食尽,周勃这才问道:“外间可有消息?”

周胜之答道:“儿昨日入都,拜见阿翁旧僚属。众人都说阿翁冤枉,然碍于诏令,都不敢上疏为你缓颊,只怕万一惹恼今上,反倒是害了阿翁。”

“唉,彼辈纵使有心,又能奈何?”

“儿闻知,唯袁盎一人上疏,力辩阿翁无罪。”

“袁盎?如何是他!”

“儿亦拜见了张廷尉,廷尉不置可否,只说些官腔,推说要按律处置。”

“按甚么律?我披甲见客,固然不检点,难道还要枭首不成?”

周胜之顷刻间泪如泉涌,又吞吞吐吐道:“旧属皆言……寿则多辱,还是陈平、灌婴侥幸,早早薨了便好。”

周勃怔住,少顷,才仰头叹息道:“这是何天理?是何世道?知我者,竟宁愿我早死!”

周胜之隔栏望见室内简陋,不由惊道:“如此陋室,竟连一领被盖也无?”

周勃皱眉道:“此乃小事,须设法早日脱罪才好。你那公主浑家,可与你同来?”

此处周勃所言“公主”,便是文帝庶出之女,嫁与周胜之为妻,人皆称“绛邑公主”。

周胜之便答道:“绛邑公主虽与我同入都,然庶出公主,人微言轻,不敢贸然求情,也是怕惹恼了今上。”

“恐不是这话!平素教你善待浑家,你不听,只顾在外花天酒地。绛邑公主虽是庶出,到底是金枝玉叶,如今用得着了,你如何求得动人家?”

原来,周胜之一贯纨绔气重,最喜流连勾栏酒肆,素与绛邑公主不睦。此次求公主说情,便遭了冷脸。

“阿翁,此事不能只怪孩儿。绛邑公主终究出自深宫,眼高于顶,儿即便日日跪拜于前,怕也看不到个笑脸。此次我再三恳求,公主应允随我入都,已属万幸,好歹可通宫中消息,免得措手不及。”

“也罢!你便好好学做人,多与绛邑公主说些好话。宫中若有片语透出,须及时相告。”

周胜之应道:“儿自当留意。”

周勃忽然想起,便又问:“你弟亚夫,近日在云台山如何?”

“亚夫弟亦知阿翁事,终日流泪,几无心习武。他来信道,本想也来探望,无奈师傅管教甚严,不得告假。”

“亚夫乃文武全才,将来大有前程,只专心习武便好,切不可令他来探狱。阿翁坐了谋反罪,辩白已属不易,莫再牵入亚夫!”

“儿已知此中利害。凡囹圄内外事,儿一人担待便是,绝无牵连亚夫。”

“幼弟周坚如何?”

“幼弟亦知事不妙,整日啼哭。”

周勃便长叹一声:“我害你们几兄弟不浅!”

周胜之连忙安慰道:“家中事,无须牵挂。我今日来,带了些金子与阿翁,你贿与狱令,他自然对你好。饮食被盖,有狱令关照,或不至受苦。”说着,便从袖中摸出些金版来。

周勃连忙接过,看了两眼,便藏于怀中。

周胜之又道:“家中财宝,我已尽数用车载来,置于客邸。狱中诸事,如需打点,阿翁只管说话。”

周勃摇头道:“鼠辈狱吏,何须在意,阿翁所聚财宝,乃是以命换得,如何就能便宜这等小人?”

此时周千秋从门外走入,一个狱卒也跟进来,连声呼喝撵人。周胜之望一眼老父,心中伤悲,劝慰了两句,只得起身离开。

待狱卒送周胜之出门,周千秋便踱至狱室前,不经意说了一句:“令郎倒还孝顺!”

周勃不知狱令为何发了善心,允准周胜之来探狱,便拱手道:“多谢足下。犬子无才,唯知享恩荫而已。”

周千秋便笑:“哪里!子胜父,乃是常理。不知令郎此来,有何高见?”

周勃忽就想起怀中金版来,看看周千秋的神色,便满心不快,不欲就此行贿,于是含糊道:“无非嘘寒问暖,能有何主张?”

岂料那周千秋,接手诏狱已多年,此间的人情世态,早已看得清楚,放周胜之入内探父,所谋就是能得一笔贿金。此刻闻听周勃语言支吾,便知是舍不得行贿,于是脸色一变,唤门外狱卒进来,吩咐道:“绛侯虽戴罪,到底是公卿贵人,狱室内岂可铺谷草?快去打扫干净。绛侯与我,好歹都姓周,五百年前或是一家,定要好生伺候!”说罢,向狱卒一使眼色,转身便走开了。

那狱卒连忙入室内,快手快脚将谷草收走,又提了一桶水来,胡乱洒扫一遍,瞄了周勃一眼,顺手便将门锁好,转身也走了。

周勃原以为,狱卒还要送来床榻、被盖,不想等到夜半,踪影全无,这才知狱令是在捉弄人。原先地上有谷草,尚可勉强栖身,此时一派潮湿,如何能睡得下人?

万般无奈之中,周勃只得倚在墙角,箕踞了一夜。春寒料峭天气,周勃坐于地上,寒意彻骨,恰似在地府里煎熬。如此一刻挨过一刻,熬了千万年般,才等到鸡鸣,心中便叫苦:“罢罢!待天明,这些金版,尽数给了那厮便是。若我命丧牢狱,纵是万金又有何用?”

到天明,周勃便央求狱卒,去唤周千秋来。那狱卒去了片刻,又返回道:“你且等候一时,狱令大人正用朝食,食毕即来。”


设置
字体格式: 字体颜色: 字体大小: 背景颜色:

回到顶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