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既安,文帝心亦安,此时又值后宫添了新宠,乃是慎夫人与尹姬。文帝轮流临幸,琴瑟和谐,真真是宫掖内外,皆有喜色。
单说这位慎夫人,系选自邯郸民间,与窦皇后俱是赵国女子,姿色却胜过窦后许多,能歌善舞,又鼓得一手好瑟。此时的窦皇后,因染了病,渐渐生了目疾,竟然与薄太后相似,几近半个盲人了。如此,文帝眷顾便渐衰,将那万千宠爱,都移到慎夫人身上去了。出入起居,慎夫人俨如正室,均与窦后同席。
这慎夫人,亦如当年的窦姬,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。知那宫闱之中,看是锦衣玉食,却处处隐含杀机,早先戚夫人之死,便是因惹怒了天子正室。自家之所长,不过是与戚夫人一般,有美色,善歌舞,这恰是遭嫉的祸端。于是进退举止,都用尽了心思,只要外人说一个恭谨贤良。
平素里,慎夫人待窦后十分知礼;待那多病静养的薄太后,亦是殷勤照护,直如亲生女一般。在文帝面前,更是处处小心,巧为固宠。如此既久,无论内外,果真人人都夸慎夫人贤淑,上下相安,自是无话。
这年秋,汉文帝携窦后、慎夫人,乘辇同往上林苑游幸。至夜,在上林苑摆下宴席。
开宴之前,上林郎前后奔走,忙着安置席位。他知慎夫人为文帝宠妾,起居同于皇后,便未加多想,将慎夫人之座置于上席,与窦后并列。
原任郎中的袁盎,此时已擢为中郎将,正在当值护驾。见席间此状,便面露不豫之色,唤了涓人过来,命将慎夫人座搬开,移至下席。
那慎夫人平日与窦后同席惯了,见自家竟要坐下席,不由恼怒,昂头便问道:“这上林苑,不属汉家吗?”遂不肯就座。
文帝见了,也是生气,然亦不愿当众叱责袁盎。便执慎夫人之手,乘辇车回宫去了。其余诸人见不是事,也先后登车而去。一席酒宴,竟一箸未动,于摇曳灯火下看去,竟是一派凄凉。上林郎顿感惶悚,立于庭中,不知所措。幸而文帝回宫后,并无言语,故无人为此受责罚。
饶是如此,袁盎耿直,胸中仍有块垒未消。数日后,袁盎在前殿当值,正遇文帝步出,便按捺不住,上前一步说道:“陛下稍留,臣有事要奏。臣闻尊卑有序,则上下和。今陛下既已立皇后,慎夫人乃妾,妾岂可与皇后同坐?同坐,便是失了尊卑。且陛下宠幸慎夫人,常有厚赐。陛下以为是为慎夫人好,却不知,如此偏私,恰是肇祸之源。细数惠帝年间往事,陛下独不见‘人豕’二字乎?”
文帝闻听“人豕”二字,不由心惊肉跳,直盯住袁盎,吐出几个字来:“说得好!”
当夜,文帝即召慎夫人,登上柏梁台小坐,将袁盎之言告之,随即赞道:“这袁盎,倒是个骨鲠之臣。”
慎夫人脸登时涨红,怔了片刻,才缓缓道:“袁盎此举,还是为臣妾好。”
文帝道:“正是。今日固无吕氏之祸,然人言亦不可不畏。”
慎夫人便以团扇扑流萤,望月半晌,又叹道:“戚夫人惨事,臣妾于民间即闻之。父老们讲起《舂歌》,闻者多流泪,皆言宫掖女子命苦,还不及寻常人家。”
文帝闻此言,心中便有寒意,又殷殷嘱道:“新晋者,须藏锋芒,勿争名分,隐忍方得长久。朕自即位之日起,即不敢衣锦绣,只以厚缯为袍服,夫人只学我便好。明日起,你衣不得曳地,帷帐不得文绣,以示敦朴,为天下先。久之,人们看在眼中,名声便好。”
慎夫人欣然道:“陛下想得周全,臣妾明日即服民妇之裙,不争座席,求得安泰,一如民间小户之妇,亦是其乐融融。袁盎耿直若此,妾身倒要好好谢他!”说罢,便唤一宫女近前,吩咐备好五十金,明日赐予袁盎。
文帝频频颔首,赞许道:“甚好甚好。逆耳之言,值得万金呢!”
此时一阵凉风拂过,两人都裹了裹衣服。文帝抬眼望望夜空,忽指给慎夫人看:“古诗所谓‘七月流火’,便是这天象了。周代之七月,即为当下时节,看那‘大火’星已横斜,暑热便都散了。”
慎夫人跟着望去,笑道:“幼时在家,遇此时节,正是鹅肥谷黄时。若田禾大熟,家家便都欢悦。”
“天下安泰若此,乃天所眷顾,朕当小心备至。大事须谨慎,衽席次序之事,则马虎些便好,夫人当解朕之苦心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臣妾入宫迟,且无大德,应自知收敛。不似那贾谊大夫,满腹韬略,可以傲视当朝。”
说到贾谊,文帝神情就是一振,笑道:“贾谊,朕之张子房也,兼通儒、道两家,常有奇谋。他劝朕以德为上,施惠万民。日前为朕献劝农、安边之策,至为精当,可谓社稷之臣。明日朝会,当请诸大臣拟议,拔擢他为公卿。”
慎夫人便向文帝贺道:“陛下得人,乃汉家之福。朝中有能臣,四海便可平安,妾也好与陛下常来此,安享清福。”
两人说说笑笑,不觉夜深,慎夫人便劝文帝早些歇息。文帝颇觉尽兴,遂起身,牵执慎夫人之手,一路下了柏梁台去。
岂料,次日于朝堂之上,文帝说起欲擢贾谊为公卿,灌婴及九卿等诸臣,皆默然不语。
文帝好生奇怪,便问道:“贾谊大夫屡献良谋,大利于天下,论功理当拔擢,莫非诸公不以为然?”
灌婴迟疑片刻,方回道:“陛下此意,臣等始料不及,容臣与诸公细细商议。”
文帝便道:“老子曰‘知人者智’,朕知贾谊之大才,诸公当高兴才是。”
此时,典客冯敬跨上一步道:“然臣所知,老子亦曰:‘不以智治国,国之福。’汉家素重忠厚之臣,陛下亦得其利。至于聪慧少年,来日方长,似可缓用。”
文帝便变色道:“朕竟不知,冯公亦通《老子》!以公之意,贾谊主张以智治国,竟是‘国之贼’吗?”
冯敬大急,慌忙跪下谢罪道:“臣言语不当,望陛下息怒。然臣之所谏,乃肺腑之言也,即使获罪,亦不敢不言。”
灌婴见此,忙插言转圜道:“贾谊大夫之才,世人皆知。只是拔少年为公卿,臣等闻所未闻,故而惊诧。”
“你等皆为高帝旧部,所历甚多,远胜于朕。我倒要问:昔年那御史大夫赵尧,不也是新晋少年吗,如何便能当得大任?”
灌婴回道:“赵尧之任,实属侥幸。施小伎,投上之所好,才得晋身公卿,众臣无有一个心服的。后贬为布衣,虽有其故,也是势所必然。”
文帝便心甚不悦,冷冷道:“少年上进,并非老臣便要退下,诸公总不是嫉妒吧?”
灌婴连忙道:“哪里敢!事起突然,容臣等散朝之后,再行商议。”
不料事过半月,诸臣并无片语上奏。文帝正要过问,忽见数日之间,由周勃、灌婴、张相如、冯敬等带领,众大臣纷纷上书,力谏不可重用贾谊。更有痛诋贾谊者谓:“洛阳少年,喜变更,多险计,意在擅权,不宜轻用。望陛下三思。”
稍后半月,各郡国竟有谏书纷沓而至,无日无之。开初,文帝尚能一笑置之,后见阻谏甚多,公卿多半都极言不可用贾谊,心中便郁闷异常,以为定是周勃在后策动。
这日,文帝于夕食时,赴长乐宫为薄太后奉羹饭,于席间,忍不住叹气连声。
薄太后怪之,忙问道:“恒儿,缘何事不悦?”
文帝迟疑片刻,叹了口气,方答道:“为拔擢贾谊事。”
薄太后当即便猜到:“莫非诸臣力阻?”
文帝道:“正是,连那周勃在封邑,亦有谏书来。儿臣以为,老臣们不过是妒忌。”
“此事哄传,内外已纷纷扬扬。恒儿要小心,老臣所言,或不尽然悖谬。”
“风摧秀木,自古已然。儿臣若不是天子,有周勃者流在,恐也将遭人进谗,永无伸展之日。”
“话不能那样说。少年多智,固然可喜,然老成当国,亦为历朝之镜鉴。用贾谊任事妥否,为母不敢乱说。然少年得势,恐非吉兆。你看那淮南王刘长,不也是少年?此人骄横跋扈,实可忧心。闻听他在国中,车舆服饰已与天子同。如此少年,便不可不防。”
“小儿刘长,无非仗势骄纵,岂能与贾谊大夫相比?”
“事有相似,其理或一。我闻说,恒儿命慎夫人裙不曳地,这正是韬晦之计,所虑久远。那贾谊少年多才,不令其冒进,才是真的回护吧?”
闻母后此语,文帝默然良久。侍奉饮食毕,缓步返归未央宫。行至飞阁复道上,驻足凭栏,望见两宫广厦千间,心中就颇不宁。想起高帝安抚功臣事,竟踌躇起来,想那安抚老臣,莫非真是天下至大之事?
如此伫立良久,文帝觉秋风拂面,仿佛吹来谷香,便想到田舍人家,最喜的还是这秋熟时分——事到老成,人心方安。这老成谋国的古训,流传了多少代,必有其道理在。然转念又想:贾谊才调,乃是千古难得;其言若采纳之,可惠及后世万代。如此大才,不予擢升,岂非逆了天理?
左思右想,不得其解,只得怏怏回到宣室殿,凭窗望天,惆怅不已。
过了几日,文帝仍觉心头郁结。欲与人商议,又觉内外诸臣中,无人可解心中之惑,便想召太史令来问卜。正要传旨,忽想起多时不见的阴宾上,倒是个可商议之人,便遣人出宫去寻。
等了半日,那阴宾上才姗姗来迟,见了文帝,行礼如仪。
文帝见阴宾上华服俨然,举止雍容,已全无野老模样,便笑道:“多日不见,先生衣饰奢华,竟是一身公卿气了。想必是长安居,甚为安泰?”
阴宾上便面露愧色,回道:“陛下所责甚是,小民也是不得已。”
“如何讲呢?”
“老夫往昔,不过一江湖方术士,沦于下潦,凭口舌讨得两餐。生计虽苦,倒也不为外物所挟,可谓优游度日。”
“哦,那倒是。”
“自从蒙陛下恩典,得居长安,衣食无忧,心中反倒不安了。”
文帝便笑道:“衣食有着落,民之大事也。大事无忧,你还有何忧虑?”
阴宾上答道:“往日衣食不足,辗转于途,臣亦曾作如此想。然时至今日,才知富贵亦有富贵的苦处。”
“先生莫非还不餍足?”
“哪里。鬼谷子曰:‘凡谋有道,必得其所因。’此话臣早便熟知,原以为是庸常道理;今日方知,所得若无因,便是有愧于天。”
文帝听得有趣,便道:“先生所得,亦不可谓无因;这且不提,只不知你缘何烦恼?”
“居长安已有年余,看众人碌碌,却鲜有识见卓异者。公卿爱财,自不必说了;即使那凡俗田舍翁,心头所藏,也无不是财、爵两字。邻里诸人,闻听老夫曾蒙天恩,不识者也来叩门,无非是要攀附、请托,以沾些好处。臣乃一布衣,素不结交公卿,如何能如其所愿?拒之,则人皆恨我,谓我仗势跋扈。若不拒,收下贿金,我哪里识得甚么高官,如何能白白吞了人家财物?”
“哈哈,看先生今日,华服遍身,莫非皆是邻舍相赠?”
“不敢!纳人钱财,便是亏了心。小民原本布衣蔬食,蒙陛下召见之后,若依旧是布衣蔬食,邻里便说老夫是吹嘘,哪里识得皇帝,都笑我是骗子。不承想我蒙陛下恩遇,倒落个贫也不是,富也不是,横直都遭人讥讽。”
文帝便忍不住笑:“朕想得不周,致先生如此尴尬,倒是事与愿违了。”
阴宾上道:“哪里哪里!鸿鹄处燕雀群中,焉得不如此?如今老夫处处做豪奢状,睨视他人,反倒是无事了。出门所见,尽是谄谀之色。”
听了阴宾上一席话,文帝笑个不住:“未料想,先生竟也遭人嫉。”
阴宾上道:“亏得老夫为布衣,若是朝中人,定要被人扳倒了。”
说到此,文帝才猛可想到,召阴宾上来,是有正事要问,便急忙道:“先生说得是,朝中有才具者,屡遭人嫉,这还得了?朕请先生来,正是要讨教此事。”
阴宾上眨眨眼,拱手回道:“陛下所问,非小民之智所能及,不如去问太中大夫。”
文帝微微一笑:“朕之所问,正是贾谊事。”
阴宾上见文帝并非玩笑,这才敛容,沉吟片刻道:“贾谊大夫事,民间亦有盛传。少年得志,眷宠正隆,恐不是甚么好事。”
文帝立时便警觉,催促道:“你不妨放胆说来。”
“贾谊大夫蒙恩极重,锋芒又太露,他遭嫉是有道理的。臣以为,智者千虑,也难免百密一疏。他如何能事事言中,白璧无瑕?只怕是陛下盛眷之下,要害了他。”
“哦,竟有如此危殆?”
“他若事事皆成,自是千古佳话。若有一事不成,则百口交毁,成了千夫所指的箭靶。天下所有弊端,便成了贾生一人之罪。到那时,陛下欲救之,亦是难矣!”
文帝大惊,不由心中惴惴,急问道:“有何计可解?”
“远放之,乃万全之计。人不在庙堂上,或不至遭嫉。陛下若惜才,便不要令他身处是非中。”
“汉家有如此大才,弃而不用,朕岂非成了昏君?”
“这个不难。用其计,而不用其人,即可两全。”
文帝不由拊掌赞道:“先生果然奇人!然则,只用其计,老臣便不作梗了吗?”
阴宾上狡黠一笑:“老臣本无甚良谋,所谓群议滔滔者,不过嫉其位而已。”
文帝恍然大悟,欣喜道:“先生数语,解了朕心中大惑。”
“那贾谊之才,横贯古今,市井亦人人知晓。若惜其才,便放他一条生路。离了长安,便可保全。只是……陛下切勿心软,不几日又召了他回来。”
“必不如此!先生之言,使朕猛醒,当永不召回贾生问政。只是骤失此人,朕若再有疑难处,竟是无人可问计了。”
“这个不难。臣所见,世上文士可分两类:一为滔滔雄辩之士,擅出奇谋;一为老辣循吏,长于治安。陛下不妨多招纳文法吏,多加倚重,老臣们当也无话可说。”
文帝便拍案叫好:“先生之智,可谓通鬼神。今所献两全之计,定采纳之,朕还要厚赏你。”
阴宾上连忙起身,揖谢道:“臣不敢当。臣屡次蒙陛下垂问,安车迎送于宫阙,市井皆知,邻里垂涎,此即是臣无尽之财宝,受用不尽。今若无功受赏,必遭天谴,恕臣辞而不受。”
文帝便有些疑惑:“莫非,先生另有所图?”
“区区无官无爵,一白人而已,更有何所图?臣平生最慕鬼谷子,奈何才智不济,今日能无病无灾居长安,便可称至福。”
文帝心中感慨,知不便勉强,端详了阴宾上几眼,打趣道:“先生风度如故,面色却是白了些。”
阴宾上便仰头大笑:“蒙陛下恩宠,任是天下至黑物,亦能变白。”
如此送走了阴宾上,又过了几日,文帝便独召贾谊来,寒暄数语,忽就说道:“先生为天下计,劳苦过甚,可以将养一阵了。”
贾谊摸不着头脑,忙回道:“臣蒙圣恩,任此闲职,并不觉有甚操劳。”
“先生还是累了!可多在家歇息,听候召见就好,也无须去赴朝会了。”
“这……臣遵命。如此,能静心颐养也好。”贾谊心中诧异,不知文帝此话从何说起,只得草草谢过恩,回身下殿。
文帝望望贾谊背影,心有不忍,便又大声嘱道:“先生今后,须多保重。”
贾谊闻声回首,见文帝面带忧色,眼中似有泪光,心里不禁起疑,却又不敢多问,只迟疑着退下殿去。
回到宅邸,贾谊思来想去,只疑是自己说错了甚么,却又理不出头绪来,只好搁下不想。此后数月,虽未蒙召见,却一如既往,偶有心得便上书建言,言语愈加激切。
文帝览后,亦是一概亲笔批答,并不见有何异常。久之,贾谊心下也就释然,不再多想了。
转眼间,时已至前元四年(公元前176年)正月。长安北阙甲第内,忽然传出噩耗来,当朝丞相灌婴薨了。举朝文武闻之,皆大恸不止。
那灌婴原为睢阳布贩,早年投军跟从高帝,自中涓做起,终至公卿。一生斩将挈旗,无以计数,尤以追斩项羽为最。如此一位老臣亡故,文帝心中,自是忧喜交并,连忙传诏下去,谥灌婴为懿侯,长子袭爵颍阴侯。
此后数日间,城中公卿相携,车马络绎,轮番去灌婴府邸吊唁了一回。
灌婴殁后,丞相一职,便由原御史大夫张苍接任。说来,张苍此人,亦是个奇才,早年曾为秦始皇的柱下御史,因有罪,潜回故里阳武(今河南省原阳县)。秦末投沛公军后,因通晓律历,博闻多才,多年在丞相府任“计相”,专掌各郡国租赋、刑狱、选吏等。至吕后末年,擢升为御史大夫,声望颇著。
昔年高帝登基,奉秦为正朔,以十月为岁首,服色尚黑,一直沿用至今。此前贾谊曾建言改正朔,然高帝、吕后、文帝三朝,于历法之事,君臣上下只服张苍。张苍以为,当年高帝十月入咸阳,定汉家基业,乃是天意,因此秦历之岁首,便不可更动。且以五德之运推算,汉当水德,因而旗帜、服色,也应一如秦制。于是汉初之际,律令、历法、乐律等事,全从张苍一家之言。贾谊所言改正朔,虽有些道理,也只得搁置不论了。
当此际,文帝环顾朝中,人事一新,已几无沛县老臣在列,心头便一松。这日,想了想,忽就唤了张苍来,问道:“张丞相,依你之见,往日贾谊所论当否?”
张苍望望文帝,不知此问是何意,便小心答道:“贾谊为我门生,曾从我学《春秋左氏》春秋左氏,即《左传》。为汉朝时书名,亦称《春秋内传》,汉以后方称《左传》。。他少年多才,急于事功,确有超群之见。往昔所论,并无不当,然不可操之过急。”
文帝便面露笑容:“朕施新政,皆缘贾谊而起。如今朝中,已尽扫陈腐之见,贾生劳碌了许久,从此可以歇息了。”
张苍闻言,立时领悟其意,不由满脸惊愕。本欲为贾谊美言一二,然为避师徒之嫌,只得缄口。
那边厢,贾谊在家中,全不知文帝这番心思。时逢深秋,凭窗望见满眼清丽之景,不禁就吟起屈原《离骚》来,击节唱道:
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。不抚壮而弃秽兮,何不改乎此度?乘骐骥以驰骋兮,来吾道夫先路……
正意兴勃发间,忽有丞相府长史登门。贾谊一惊,连忙迎出,只见那长史自袖中摸出一卷简牍,传文帝谕令曰:“着令贾谊卸去太中大夫,改任长沙王太傅,着即启程,无须入宫陛辞。”
此事来得突兀,贾谊不禁当场怔住——原来,改任的这个官职,乃是长沙王的辅弼,名虽高,实则无权。兼之长沙地处江南,荒僻多雨,并非福地,显是贬谪无异。
贾谊接了谕令,才猛然醒悟,原来数月间未蒙召见,是早已被疏远。可叹自家痴心,还在一心谋划,念念不忘魏阙。其中缘故,不问可知,无非是众口铄金,连天子也招架不住了。
此时,贾谊年方二十四,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,本欲上表一道,作别文帝,以剖心迹,然想想又作罢。送走传谕的长史后,即命家人收拾行囊,以备尽早南行。
夜来春雨潇潇,贾谊在枕上睡不着,心中似翻江倒海般,心想周勃等老臣,此次算是遂了心愿,正不知在如何相庆呢!天子虽睿智,却是少了几分胆量,不敢放手选贤任能。年前还曾口称有意拔擢,转眼之间,便下诏贬至边地,无非欲讨好老臣而已。
世间公道,到何处去寻?只可惜数年来心血,尚未见规模,便化作了清梦。想到此,只觉心中郁结,似要喷涌而出,止不住就狂咳了数声。
贾妻在榻上闻声,连忙寻出汗巾,为贾谊揩干净脸,又燃起灯烛来看,见雪白巾帛上,竟有几点血丝,不由就慌了,忙劝解道:“这如何得了?夫君要保重。朝中多事,此去长沙避一时也好。”
贾谊摇摇头道:“劝有何用?为人一世,最哀之事,莫过于诚而见疑。”
“世人既看不得你,你便不要那么心诚。”
“甚么话?君子立世,如何能不诚?我为朝廷谋划,赤心可见。千年之下,总有人知我并非虚狂。”
贾妻便冷笑:“上天虽有眼,你却如何等得了千年?”
贾谊闻言,不禁默然,睁眼苦思良久,便也不想睡了,兀自起身整理书箧,直至天明。
当日,贾谊去丞相府衙署交了印信,并申领通行文牒。相府主事的东曹掾,为贾谊写好文牒,见贾谊转身要走,连忙拦住,恭恭敬敬请道:“公请留步,张苍丞相欲与公话别。”
贾谊略一怔,便冷冷回道:“丞相方掌相府,诸事繁剧,学生便不打扰了。”言毕撩起衣襟,大步迈出相府,即登车而去。
一连两日,贾谊闭门不出,收拾好书籍细软。本欲去向吴公辞行,但又恐为吴公添负累。这日晨起,便也不向都中诸公辞行,偕了妻子及家仆,搭乘驿车,出了霸城门。
行至霸桥,贾谊在车上见杨柳依依,叶已零落,心中就更是凄凉。回望长安城郭,烟霭袅袅,一切如故,然那前殿丹墀上,却再无自家踏足之地了。昔为近随,今成谪臣,欲陛辞天子而不得,这又如何能心甘?
贾妻见贾谊忧伤,也垂泪道:“到那江南荒僻地,不知可活几日?今日离长安,只恐再难返回了。”
贾谊瞥了妻一眼,愤然道:“鸡犬成群,此地有何可留恋?”
“夫君,我看今日事,也莫一味责怪小人,只怪你锋芒太露!满朝上下,竟无一个朋友,方有今日。”
“你妇人哪里知晓?我之立世,全凭学识。不如此,又何以扬名天下?若是呼朋唤友,左右逢源,那便不是我贾某人了。”
“扬名天下,不过是一时,你又得了甚么好处?”
“大丈夫行事,岂能以好处论?”
贾妻便埋怨:“事至今日,你还强辩。我一个妇道人家,确是不懂:无好处,来做官又是为何?”
贾谊叹息一声,便不再理会,将身边独子贾璠抱起,置于膝上,仔细端详,心中方觉安慰。
如此跋山涉水,贾谊一路上少言寡语,只把独子紧抱在怀中。途经商洛、襄阳、荆州等处,虽满眼是青山碧水,却无有半分意趣。
当年冬十二月,堪堪走了两千里路,终是到了长沙国。山势平缓处,已望得见都城临湘(今湖南省长沙市)了。一行人便下了车,登船渡湘水。
贾谊立于船头,见水流滔滔,天低云暗,不由就想起屈原来。屈大夫忠君忧国,遗世独立,却不为流俗所容,也是被放逐于三湘,才有《离骚》流传于后世。
《离骚》之辞,汪洋恣肆,贾谊平素便喜吟诵。今日见了湘水景象,方知“时缤纷其变易兮,又何可以淹留”之语,乃是字字泣血。想来屈原当年临水作赋,定是写毕“国无人莫我知兮”一句,便愤然投江的。
遥念古人,贾谊更是心不能平。下船后,方至馆驿,便援笔作了一首《吊屈原赋》,以屈原自比,抒发愤懑。其言辞颇激昂,尤以文末一段为甚:
所贵圣人之神德兮,远浊世而自藏。使骐骥可系而羁兮,岂云异夫犬羊?般纷纷其离此尤兮,亦夫子之故也。历九州而相其君兮,何必怀此都也?凤凰翔于千仞兮,览德辉而下之。见细德之险征兮,遥增击而去之。彼寻常之污渎兮,岂容吞舟之巨鱼?横江湖之鳣鲸兮,固将制于蝼蚁。
此赋,甚为后世所推崇,南朝文士刘勰誉其为“辞清而理哀,盖首出之作也”。通篇不平之气,溢于言表,直将一班进谗小人视作犬羊、蝼蚁,视自己为凤凰、巨鲸。虽不及屈原所思之执着,却也多出来一股豪放之气。
赋成,贾谊掷笔,吟咏再三,方觉心胸稍有舒展。推窗看去,见行人碌碌,才想起:入了临湘城,首要一事,是要谒见长沙王。
今日那长沙王宫里,早已物是人非,先前那位惹恼了赵佗的吴右,已于两年前病殁。如今袭位的,是第五代长沙王吴著。这位新王倒还好,少年老成,行事平稳。
吴著早便闻听贾谊大名,此次见了,觉贾谊果然卓异不凡,心中顿起敬意,连连揖礼道:“久仰贾公大名,相见恨晚,然终究是来了敝处。”
贾谊连忙回道:“哪里!贾某此来,不过寄身南国,似一叶飘蓬,唯羡大王有这般从容。”
“贾公客气了,长沙国地远人稀,实是委屈了贵客。孤王继位不久,诸事生疏,贾公要不吝赐教才好。”
“不敢。臣在长安,即闻说大王少年老成,今日见之,果非虚名。”
吴著便叹道:“孤王岂是老成,实是不敢大意。观今日海内,异姓王者,唯孤王一家。若不谨慎,又何以维系?故先祖曾有遗训:小国之君,最易得咎,万不可张扬。”
贾谊闻此言,不觉心有所动:“此言极是。老子所谓‘物或损之而益’,也正是此意。臣下在朝时,身历诸多事,实费猜详。大王此语,倒是提醒了臣下。”
“哪里话!贾公又是何等见识?即是做了潜龙,迟早也要腾空而去。”
“大王有所不知:臣之志,不在飞扬,而在于治平。虽遭毁誉之累,为天下计,亦不敢辞。”
吴著不由肃然起敬,连声赞道:“闻公之言,果然可经天纬地。”
贾谊便摆手道:“谋身小事,臣尚不能全,大王这是笑谈了。”
吴著也知朝臣沉浮乃寻常事,不足为奇,贾谊今虽被贬,却未必能久留长沙,不如做个顺水人情。便唤来丞相,密嘱一番,命他将太傅好生安顿。
那丞相亦颇识趣,领命之后,即遣人在临湘城内,着意觅得了一处好宅(在今长沙市太平街太傅里),安顿好贾谊一家,又登门寒暄一番,关照甚周。按吴著的本意,只愿这位遭贬的才子,能在此处闭门读书,不要生事就好。
贾谊见临湘城虽简陋,然山青水碧,民风淳朴,倒是个读书的清净地,便也安下心来。
如此住了十数日,便觉太傅邸百事皆好,唯取水不便。闾巷人家,须挑担去湘水边汲水,甚是辛苦。便雇人在门前打了一口井,不仅自用,也兼利邻人。其井口呈六角形,井沿上小下大,状如方壶,后世称为“太傅井”。此井历经风雨,迄今尚在。
待诸事安顿好,贾谊去拜访邻里,方知此处宅邸,原是屈原被贬时住过的,心下就感念长沙国君臣,原来有这样一番苦心。
闾巷父老们皆言,当年屈原在此,常与邻里相谈,嘘寒问暖,纵论天下,转眼已是百年前旧事了。贾谊闻之,不禁讶异,将那沧桑瓦舍看了又看,竟有些恍惚了。
如此,贾谊在临湘住下,远离尘嚣,神形自如。城中也常有达官、文士来访,因学问相差甚远,寒暄数语,来客便无词可对,只能告辞,故而打扰亦不多。然终究是寂寥度日,于清夜时分,总不免要忆起以往,常自哀伤。
这年四月孟夏,一日黄昏时,忽有一只服鸟鸟,停落于居处屋瓦上。这服鸟鸟,形似猫头鹰,因夜鸣声恶,上古人视为不祥之鸟。
贾谊见此鸟,不由就感叹:年前方写罢《吊屈原赋》,内有“鸾凤伏窜兮,鸱鸮翱翔”之句,不想今日就应验了,便远远望住那恶鸟,看其如何动作。那服鸟鸟也不怕人,扑着翅,又落在了屋内座席上,貌甚闲暇,直直地与贾谊对望。
贾谊心中怪之,便取了卜卦用的《日书》来,占其吉凶。见那书中有谶语曰:“野鸟入室兮,主人将去。”心中便一动,忙问那鸟道:“敢问神鸟,我将何往?若是吉,请告于我;若是凶,请言其灾。我之寿长短,也请告之期限。”
那服鸟鸟竟似通人性,嘴张了两张,仿佛叹息;继而又昂首奋翼,似有千言万语要说。
贾谊不知这鸟要说甚么,便想到长沙地势卑湿,易染疾病,自己淹留于此,命或不长。那卦辞中,所谓“主人将去”,也恰有“主人将死”之意。于是,心中顿起忧伤。
待那服鸟鸟飞走,贾谊又呆坐至夜半,觉所思甚多,不吐不快,便又作了一首《服鸟鸟赋》。以服鸟鸟口吻,洋洋洒洒,抒己之胸臆:
贪夫殉财兮,烈士殉名。夸者死权兮,品庶每生。怵迫之徒兮,或趋西东;大人不曲兮,意变齐同。……其生兮若浮,其死兮若休;澹乎若深渊之静,泛乎若不系之舟。
这贾谊,到底不是个腐儒,苦读之中,亦深得道家放达之意,终是悟到:人不过就是一叶不系之舟,漂到何处算何处。“其生兮若浮,其死兮若休”,这才是人间至境。除此而外,更有何求?
于是,贾谊便将以往种种,尽都放下了,想到即是譬如朝菌,明日就死,今日也须看淡。自庙堂上抽身出来,逍遥读书,看来亦不妨。如是,安下了心来,过了三年清冷日子不提。
且说贾谊离长安后,数月间,文帝常念起往时情形,心中亦不乐。这夜掌灯后,心思又起,便命涓人提了灯笼,出得宣室殿,沿太液池漫步,边走边想。
不觉来至槐荫深处,树影幢幢中,忽见前方有一人,披甲执剑,立于道旁。随侍涓人吃了一吓,连声喝问是何人。
那人上前一步,拱手致礼道:“臣中郎将袁盎,今夜当值。闻陛下观赏太液池,恐生意外,特赶来护驾。”
文帝便哈哈大笑:“原来是袁中郎!公之言行,每每出人意料。”
“臣职守在身,不敢大意。”
“这里宫禁森严,又不是在代地,哪里会有事?”
“凡事多留心,总不为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