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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驾甘泉驱北虏(1 / 2)


文帝前元三年四月,正是花红柳绿之时,长安城比往年清静了许多。文帝见周勃就国之后,数月间悄无声息,便知天下已归服,老臣们再也无胆抗命,心就放了下来。

这年春上,好事似颇多,长公主刘嫖也终于嫁了出去。夫家是堂邑侯陈午。文帝对这女婿颇为称意,心情就更是好。

堂邑侯陈午的身世,亦有些来头。其祖父陈婴,为东阳(今浙江省东阳市)人,最早为东阳县令史,秦末投项梁义军,后为楚项王的上柱国,位高权重。项羽兵败后降汉,得以封侯,传到陈午,是为第三代堂邑侯。

刘嫖是金枝玉叶,位同诸侯王,嫁给陈午算是下嫁。窦后于此老大不忍,然看到这顽皮女终究嫁了出去,便也只能高兴。婚后刘嫖便随了夫婿,去了堂邑(今南京市六合区)就国,由此人称堂邑长公主。

春浓时节,文帝再去向薄太后请安,就不免喜形于色。那薄太后虽目力不济,辨声音也知文帝心思。一日,文帝正亲奉羹汤时,薄太后忽然就问:“听吾儿近日说话,声也高了些,想必是朝中诸事顺遂?”

文帝面带喜色道:“列侯就国,都中再无人居功坐大。儿臣心中,当是惬意。”

薄太后摇头道:“为人君者,切莫说惬意。治天下,便是如履薄冰;你惬意时,脚下就有罅隙出来,不可不防。”

“老臣居功,先帝时即是大患。今日用贾谊计,一朝遣散,还能有何等罅隙大于此?”

“恒儿说得容易。你我母子,在刘氏一门中,终属弱枝,你又无半分战功在身,那刘氏其余诸子弟,自是心存芥蒂,你不可大意。”

“刘氏子弟,皆已封王,有了那百代荣华,还安顿不住彼辈吗?”

薄太后便一笑:“既姓刘,便不是封王可以安顿的,你可不要轻忽此事。”

“哦?”

“且今日汉家,内忧未消,尚有外患,恒儿哪里就可以说安心?”

“儿臣想,自先帝和亲以来,北虏多年未南犯,总不至无端开衅。”

“恒儿呀,这和亲,便是汉家示了弱,不弱又何必和亲?敌强我弱,我辈岂有安睡之理?他多年不来犯,或正是大举南来的先兆。攻其不备之道,那胡人也是知晓的。”

薄太后一番话,说得文帝倒吸一口凉气,忙谢恩道:“儿臣谨记。闻母后教诲,儿已知:今日之势,仍似昔年在代地时,一刻也大意不得。”

“向日你理政,多为细事,故而为娘总劝你果决。然说到天下大势,却不可鲁莽,你自去思量吧。”

问安归来,文帝与窦后谈起,窦后便笑:“臣妾曾亲见吕太后治天下,却不似陛下这般小心。”

“吕太后是何等精明?三个我绑在一处,怕也是不及。”

“陛下玩笑了!臣妾平心而论,吕太后理政,确是从容,就好似无事一般。若遇事,便与审食其商议,不过一餐饭的工夫,便可定大计。”

文帝便面露难色:“那辟阳侯,到底是功臣,见过世面的,朕哪里去找这等人物?”

“辟阳侯不正赋闲吗?”

“赋闲也不可用。辟阳侯为吕太后亲信,已名声扫地。诸吕尽诛,老臣留了他一命,算是众人买了陆贾的面子。他能活一日算一日,复起是万不能了。”

窦后不由慨叹,又道:“闻听太中大夫贾谊,学问了得,不是胜过辟阳侯许多?”

文帝略作沉吟,缓缓道:“贾谊岂止是学问,谋略也是超群;然到底是新晋少年,躁进多于老成。我操弄天下事,已两年有余,世事虽有翻新,树敌亦是不少。如今格局已成,恐诸事还是要从缓一些。”

窦后想了想,颔首道:“也是。昔日吕太后称制,奇就奇在:十余年间,竟然无大事。朝中大臣,无不赞吕太后垂拱而治的。臣妾却以为,那是吕太后命好,唯愿陛下也有这般好命。”

文帝便叹气道:“吕太后无为便可治天下,朕才疏德薄,恐无此福气。”

此时文帝所心忧,也并非无由。天下之大,千头万绪,说这话才过了几日,刘氏子弟中,果然就接连有事。

当月,齐地传来噩讯,城阳王刘章就国方及一年,近日竟染重疾薨了。文帝闻此讯,心中亦喜亦忧。原来,自登位以来,文帝一向忌惮齐悼惠王刘肥这一枝。那刘章乃刘肥次子,丰神俊逸,世有美名。原封为朱虚侯,为吕后所重,委以长乐宫宿卫之职。待吕后崩,老臣诛吕之时,刘章在宫中为内应,立下赫赫之功。其胆略之勇、立身之正,中外皆有赞誉。

不料想,文帝即位后,陈平、周勃将拥立之功全数揽去,原先许给刘章的赵王,成了镜花水月。刘章之弟刘兴居也是一样,随刘章追杀诸吕,逐走少帝,原指望得到周勃所许的梁王,却不想自从诛了诸吕之后,此事再不提起。

文帝也深知此中不公,有心要安抚两位侄儿,封个王了事,然又恐齐悼惠王一脉坐大,思来想去,还是装聋作哑为好。

因此诛吕一事,满天下尽皆受益,唯刘章兄弟被搁置一旁。刘兴居是率性之人,愤恨之下,数次劝阿兄刘章不如反了,大丈夫,如何咽得下这口气!

那刘章忠直宽厚,不愿负恶名,抵死不肯造反,劝刘兴居道:“三弟,这念头如何使得?你我兄弟仗义而起,里应外合,方成诛吕大业。那陈平、周勃者流,贪恋权位,有功不赏,是彼辈之耻。一正一负,天下自有公论。我兄弟若是反了,立成逆贼,倒要将一世的清名毁了。”

刘兴居不愿闻此空论,只道:“是非公论,又有何用?莫非百姓还能给你个王做?当初兄长刘襄首举义旗,新帝不该是他吗?今上却装聋作哑,并无一语谦让。再则,不做这皇帝也罢,你我二人,提了头颅履险犯难,给个诸侯王做,又能如何?老臣只笑楚项王小气,轮到自家头上,还不是扭捏如妇人一般?”

“世间事,难有公平。正是我兄弟有超群之处,才惹得众人忌惮。事已至此,唯有低首下心。当初长兄于临淄举义,也算造反了一回,吾家未获罪,便是大幸,万不要再生出枝节来。”

“吾家不平事,今上如何能不知?”

一句话,说得刘章落泪:“弟不必固执。今上不言,必有缘由,或是有心无力,或是本心即此,我等做臣子的,揣度这个实为无用。”

刘兴居不禁怒起,拍案道:“我是为你不平,你却只知忍!往昔你为朱虚侯,得吕太后宠信,何其气壮!如何举义一回,反倒不如当初了?”

刘章叹气道:“人强不如势强,谋大事,便放任不得。看如今,天下大势已定,已不似诸吕擅权时了,朝野皆厌纷乱,若贸然起兵,连二三分的胜算都没有。”

见兄长不肯冒险,刘兴居心中亦无成算,只得忍下。两人忍了一年,方才沾了皇子封王的光,各自封了齐地郡县之王。

两兄弟哭笑不得,各自就国之前,饯行作别,刘章劝慰刘兴居道:“事不公,然聊胜于无。好在我兄弟相距不远,多走动,少发牢骚语。”

刘兴居白了刘章一眼,只说道:“我也知孝悌!你不反,我自然不会反。”

刘章虽然劝兄弟心宽,自己却是难以释怀,赴齐地做了城阳王,眼见地狭人稀,常忆起当年值守长乐宫的风光,心头郁结,无处诉说,只得以酒浇愁。渐渐地身体不支,病卧多时,竟一命呜呼了。

刘章丧报传至济北国,刘兴居如五雷轰顶,拔剑在手,狠狠砍了案面数十下,怒道:“阿兄误了!天不仁,他人亦不仁,如何只教自家人求仁?如此颠倒人间,令阿兄枉死,为弟又何必苟活?”

当夜,刘兴居便率了三五亲信,夤夜赶路,驰入城阳国,为兄奔丧。

下葬当日,刘兴居双目赤红,一语不发,亲扶棺椁放下墓穴。临到填土,刘兴居忽然大喝一声:“且慢!”便命左右亲随,开启棺盖再看一眼。

城阳国丞相及众属官,皆面有难色,都劝道:“济北王请节哀!”便纷纷上前劝阻。

刘兴居一把推开众官,发怒道:“城阳王为吾兄,与尔等何干?”便喝令亲随,七手八脚撬开了棺盖。

但见棺中,刘章遗体面色如生,刘兴居更是忍不住泪流,俯下身去,拿起棺中随葬佩剑,轻声道:“阿兄,且先走。此剑为弟暂借,誓要取恶人之头!”

丧事完毕,刘兴居返回国中,立即广散钱财,收买死士,誓要向当朝讨个公道。

此时在长安,文帝也正思谋:刘章亡故,他一众兄弟必不能心安,该如何安抚,须加斟酌,便唤了贾谊来商议。

文帝问贾谊道:“城阳王曾有大功,如今薨了,可否下诏优恤?”

贾谊连连摇头,劝谏道:“齐悼惠王子嗣一脉,本就居功不服;那济北王,或心中早有反意。城阳王薨,可以平常之例抚恤,不宜格外开恩。如若开恩,反倒助长了彼辈不臣之心。”

“那齐悼惠王诸子孙,岂不更要激愤?”

“不然。今齐王刘则广有疆域,养尊处优,王位坐得安稳,必不会反;其余诸弟尚年幼,亦想不到此。心中不平的,唯有刘章、刘兴居二人。如今刘章薨了,刘兴居徒有匹夫之勇,不足为虑。当今朝廷名将,尚有十余之数,不怕他一个小国诸侯作乱。”

文帝闻此言,甚觉有理,遂只令刘章长子刘喜袭了王位了事,并未另加优抚。

刘兴居在济北得知,冷笑了一声:“妇人之心!”便再无多话,只顾埋头去募集壮士。

且说刘兴居好歹忍下,未起风波。却不料四月将尽时,一向桀骜不驯的淮南王刘长,猛地就闹出一件大事来。

这位刘长的身世,颇为曲折,前文曾有交代。刘长之母赵姬,是个苦命女子,原为刘邦女婿张敖的宠姬。张敖为讨好岳父,将赵姬献与刘邦,刘邦见赵姬乖巧,也不计较那许多,欣然纳入后宫,是为赵美人。

彼时刘邦正多疑,数月之后,忽就疑心赵王张敖要谋反,不由分说,将张敖拘来长安囚禁。赵美人也因此受牵连,身系狱中,求告无门。

且说入狱时,赵美人已有身孕,在狱中为刘邦诞下一子,这便是刘长。那赵美人,出身虽寒素,却是个刚烈女子,无端下狱受辱,实不能忍,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。待婴儿一出生,便一根丝带系在梁上,寻了死路。

待冤情大白,张敖并无反迹,刘邦这才后悔,不该逼死那无辜的赵美人。愧悔之下,便将刘长交给吕后抚养,稍待长成,又封他为淮南王。

彼时刘邦、吕后两人,都怜这幼子命苦,倍加宠爱。朝中大臣也哀怜赵美人,爱屋及乌,便也有意偏袒刘长。诛灭诸吕时,吕氏族人几无幸免,刘长为吕后养子,与吕氏瓜葛甚深,却丝毫未受株连。

可怜那刘邦诸子,经吕后连番虐杀,所剩无几。待文帝即位后,看看身边,同父兄弟竟只有刘长一人了。缘此之故,文帝便觉刘长格外亲近,欲多加优容。时淮南国境内,有蓼侯、松兹侯、轪侯三家封邑。文帝便令这三侯邑,择地易往别处。彼时刘长躲过诛吕之变,侥幸未死,暗自庆幸尚且不及,哪里还敢受此好处,连忙上书推辞。文帝思之再三,终还是将三侯邑迁出,令刘长实得三县之地。

刘长在那上书中还称:从未与文帝相见,心有戚戚焉,恳请元旦入朝来见。文帝阅罢,颇觉心酸,于是欣然允之。及见了刘长,更是相谈甚欢,抚慰有加,又偕他同车赴上林苑围猎,以示手足之情。

如此,刘长饱受恩宠,天下尽知,盛名遍于朝野,难免就不知轻重。想自己乃天子至亲,世无其匹,即是捅破了天又能如何?在长安滞留数月间,广受公卿来贺,更加骄恣,竟是日益乖张起来。

这一年,刘长已过而立之年,勇猛过人,力能扛鼎,行事却仍似少年,专以蛮力说话。

此时的淮南国,都城在寿春(今安徽省寿县),辖有庐江、九江、衡山、豫章四郡,横绝江淮,富甲天下。刘长之显赫,远胜于早年的九江王英布,然他却不知足,屡屡犯禁。入都之前,便惯常僭越违制,广招亡命之徒。

此前刘长多行不法,淮南国属官皆不敢言,临近郡县有那尽职的官吏,也曾屡次密奏朝廷,指其不法。文帝得了奏报,念及骨肉之情,不忍问罪,都一概压住不理。

刘长却不知收敛,只道是文帝也奈何他不得,举止就越发乖戾。最可骇怪的,是入朝觐见时,刘氏诸子弟都称文帝为“陛下”,无人敢称“阿翁”“阿叔”,唯刘长一人,只满口“大兄、大兄”地叫着,无礼至极。殿上众大臣闻之,无不惊愕。文帝最不能忍这般粗野,然恪于孝悌,也只是一笑了之,并不责怪。

年初时,刘长母舅赵兼,奉就国诏令,将远赴封邑周阳(在今陕西省绛县)。临行前,舅甥饯别,赵兼酒饮得多了,感时伤怀,忍不住提起往事,叹道:“三十年前,我尚在少年时。你阿娘锒铛入狱,家中只我一个男丁,四处奔走,遭人鄙弃,不知看了多少冷脸……”

刘长酒意微醺,涨红脸道:“当年我在襁褓中,遭此大难,实属命不好,说不得了!然今日贵为皇弟,成了天子至亲,却又不能报母恩,真是气闷。”

“唉,说那些作甚?俗世中人,谁人不是见风使舵。当日求告豪门,只想救下你阿娘一命,然豪门巨贵,闻听牵涉张敖谋反案,皆闭门不纳,冷面如铁。那时日日奔走,一无所获,我活都不想活了。”

“甥儿记得,从前阿舅说过,罹祸时曾求告于辟阳侯。甥儿实为不解:那辟阳侯,为吕太后佞幸,连先帝都敢欺瞒,若他肯救吾母,易如反掌,如何他竟未施援手?”

提及此事,赵兼不禁又泪下:“你阿娘当年为卫尉所逮,由后宫直解诏狱,难通音讯。我仅是一少年,慌得不辨南北。彼时有赵国旧臣入都,为我出谋,说辟阳侯审食其依附吕氏,一言可左右吕太后;若吕太后肯施救,则一言可左右高帝。以此看来,求到审食其,便可保住你阿娘。我听信此言,便倾尽家产,换了几件珍玩,求到辟阳侯,央他恳请太后……”

刘长眼睛便瞪大,惊讶道:“吕太后发话,竟也未救下?”

赵兼苦笑道:“辟阳侯待我,倒还温和。推让了几番,才收下了礼。然数日之后,却对我道:吕太后不肯代为辩白。”

“这又是为何?”

“我至今不晓,或是吕太后也有不便之处?”

“吕太后权倾朝野,有何不便?”

“吕太后宠爱鲁元公主,连带回护女婿张敖,中外皆知。你阿娘……早先是自张敖处来,按理,吕太后出面为你阿娘缓颊,最为得当。”

刘长听得糊涂,脱口而出:“我阿娘,自故赵王张敖处来?此话怎讲?”

赵兼望住刘长半晌,叹了一声道:“甥儿,今日一别,再见还不知是何日,往日事,为舅知道得太多,便统统说与你听吧。你娘,原是故赵王张敖宠妾。张敖为讨好高帝,方将你娘献与高帝,做了赵美人。”

刘长惊得酒杯落地,大呼道:“哦?怎的我从未听人说起?”

“你贵为皇亲,哪个敢说与你听?阿舅今日与你作别,说破了此事也好,否则你一世都不知根芽所在。”

刘长闻此言,怅恨良久,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。甥儿之命,真是苦如黄连。”

赵兼唤来仆人,重新斟上酒,仰头饮了,才对刘长道:“人情炎凉,不及禽畜;知世间此苦者,无如阿舅我。当年若有人肯施恩,哪怕如涓滴之水,我今日也当倾力相报。可叹累卵之下,诸臣只顾自保,哪个还肯伸援手?”

“那辟阳侯,究竟求也没求吕太后?”

“此事究竟如何,已无人可知了。他只说道,太后连张敖都救不出,便更不肯为你阿娘援手。然亦有老臣议论,吕太后是嫉妒你阿娘,故不肯相救。”

刘长听到此,气血上涌,拍案道:“那辟阳侯,是何等诡诈?依附吕太后,狐假虎威,袍子上也不干净。诛吕之际,老臣饶了他,然在这长安城中,半数之人都恨不能食其肉!他求或没求吕太后,外人难知,总之未尽力就是。”

赵兼忙按住刘长肩头,劝道:“此事已过去多年,追究起来,徒然惹气。甥儿既知晓了原委,不再糊涂,也就作罢。如今君上,已不同即位之初,其势渐强,颇见手段,防的就是吾辈皇亲,甥儿万勿多事。”

刘长双眼发红,恨恨道:“这世上,出娘胎就死了亲娘的,能有几人?甥儿命苦,气不能就此咽下。那辟阳侯,生就一副假娘的脸,邀宠得幸,最擅捭阖。如今老了,就能免罪吗?”

赵兼惊道:“甥儿,你要怎样?”

刘长一跃而起,自身后剑架上抽出佩剑,“砰”的一声,将剑架削去一截,怒气冲冲道:“今日甥儿,已非复昨日,誓要取此贼之头!”

赵兼有所领悟,脸色就一白,忙劝道:“万万不可鲁莽。昨日事,乃命中注定。你今日苦尽甘来,贵为皇弟,无人再敢欺,且好好享福就是。”

“我便斩了他,又能如何?”

“朗朗乾坤,如何能随意杀人?”

“杀了那贼,刘恒大兄还能教我抵命吗?”

赵兼怒视刘长一眼,斥道:“抵命或不至,然今上所为,一班老臣尚且猜不透,甥儿如何就敢冒犯?”说罢又掴自己的脸,恼恨道,“今日酒饮多了,不该多话。倘若甥儿惹出事来,如何对得起阿姊呀!”

刘长听得母舅提及生母,心中不忍,忙拉住赵兼衣袖道:“母舅休怒,甥儿遵命就是。只是……此恨压在心头,实难消解。”说罢叹了一声,弃了剑。

赵兼又叮嘱再三道:“当今之势,保得富贵要紧,万勿妄动。”见刘长不再坚执,才又饮了数杯,依依作别。

此后多时,刘长念念不忘此事,心中不能平。至入春,愈加愤懑,终是不能忍,欲扬孝悌之名于天下,便点起了几个亲随,去找审食其问罪。

且说那审食其,于吕后驾崩后,退居太傅之位,本应戴罪,然沛县诸人多念旧情,兼之陆贾亦力保,也就无人与他为难。文帝虽也恨他为虎作伥,然诸臣不究,也就不好加罪。于是,吕后身旁最显赫的人,竟是如此轻易地解脱了。

审食其也知,留得一命,实属侥幸,从此不敢再张扬,辞了太傅职,在长安闲住,形同隐居。待到列侯就国令下,文帝见他已然无害,便以耆老之名,容他无须归封邑。

审食其如今年已耄耋,经诛吕之变一场惊吓,早是老态龙钟。虽居长安,却寡有知交,心中亦觉凄凉,只能叹时运不济,昔日之靠山吕太后,是再也活转不过来了。唯有平原君朱建,念及旧恩,或时时来访,稍可聊解失意之忧。

如此百无聊赖之时,忽有一日,守门司阍奔入报称,门外有远客求见。

审食其大出意外,问道:“是何等样人?”

那司阍答道:“有三五壮男,皆服白衣,声言主公为昔年恩公,特来拜访。”

审食其心下大慰,吩咐道:“既如此,便请进正堂吧。”

司阍引领白衣客人一行,鱼贯而入,进了正堂。审食其颤巍巍立起身,拱手道:“恕老夫目力不济,请问来客,是何方人氏?”

只见为首一壮男跨前一步,揖礼道:“审公,吾乃小辈,淮南王刘长是也。年幼时在长乐宫中,曾见过审公。今来此,是为谢恩。”

审食其闻言,不由大惊,知其来者不善,心头便一沉,连忙揖让道:“原来是刘长侄儿,快请落座。”

两人依主宾落座,刘长身后一随从便走出,将一红漆函匣小心置于座前。

审食其心中忐忑,勉强笑笑:“淮南王多礼了。敝舍冷清,难为大王屈尊造访。”

刘长仰头,只顾望住堂上一笼画眉,不喜不怒道:“审公,别来无恙乎?看气色,倒还健旺,与长乐宫旧时无异。想往昔,恩公曾为吾家解忧,迄今未能忘。我今来此,还要向恩公讨教一事。此事已过去多年,至今众口纷纭,弄得小辈我糊涂,还要请审公指教。”

审食其早就知刘长骄横,猜不透他此来是吉是凶,只能勉强一笑,道:“淮南王客气了。老朽已多时不问朝政,只不知大王所问何事?”

刘长便猛地仰头大笑:“是审公你客气了。旧日汉家事,你做了一多半的主,我今日只有找你。”

“不敢,大王谬奖了。往日事,恐是提不得了。”

“如此说来,审公是在责我?”

“哪里,大王请问。”

审食其此时,已知刘长是来刁难,心中就叹:当年若知后来事,还不如劝吕后,将这个孽子扼死于襁褓中,绝了后患才好,何至于还有今日事。

刘长见审食其面露惊惶,益发得意,直视审食其道:“今来,只为一桩旧事。昔年家母被囚,吾舅曾求告于审公。审公答应从中转圜,如何吕太后却不肯帮忙?”

“这个……”

“嗯?有何不便言明吗?”

“当其时,正值先帝盛怒,吕太后亦不便进言。”

刘长便冷笑一声:“当其时?那时审公得意于朝堂!只不知,蝼蛄可有几日可活?”

审食其闻其言不善,不觉直冒冷汗,连连作揖道:“救人于危难,士之大义也。当初老臣实未敢怠慢。”

刘长“霍”地起身,厉声道:“吕太后在时,审公一言可左右天下,如何便救不了一女子?”

审食其也连忙起身,颤颤答道:“老臣曾数度请托,吕太后只是不允。此乃实情,老臣不敢欺大王。”

刘长便微微一笑:“我谅你也不敢欺我。故而,今有一厚礼,要赠予审公为谢。”说罢,便瞟了一眼身后随从。

那随从会意,上前打开了红漆函匣。只见那函匣精工细作,雕饰华丽,里面却是空空如也。

审食其看了一眼,脸色骤变,急道:“大王,苍天在上,老臣万不敢说谎呀!”

刘长便渐渐露出狞笑来:“我信审公所言,然我手中,却有一物不信。”说罢,便自袖中摸出一柄铁椎来,朝审食其晃了一晃,“不信者,便是此物也!”

那铁椎乃短小兵器,状如尖锥,长尺余,其锋利可以透甲。审食其一见,脸色立时惨白,颤抖道:“大王……不可无礼。汉律,杀人者偿命。老臣若有罪,愿赴廷尉府抵罪,然大王不可……不可……”

刘长切齿道:“审公,今日才知畏惧,岂不是太迟了?”

“老臣于当年,确曾力请。”

“老匹夫,你请托无果,便是不力!”

审食其腿一软,险些跪地,连连打拱道:“老臣知罪,知罪。”

刘长怒喝一声:“既知罪,便同吕太后去说吧!”说罢,便将铁椎高高举起。

审食其心胆俱裂,大呼道:“有刺客!”便欲向后躲闪。

刘长哪里容他逃脱,抢上一步,看准他额头,便是狠命一击。

审食其额角顿时血如泉涌,双目圆睁,嘴张了两张,便一头栽倒。

刘长的随从纷纷拔出剑来,一拥而上,都围拢去看。一人弯下身去,伸手探了探鼻息,禀报道:“大王,辟阳侯已毙命。”

刘长便上前,一脚踏在审食其胸前,恨恨道:“哼,此等佞人,鸡狗不如,居然令天下人都震恐!”便掷椎于地,拔出佩剑来连砍两下,割下了首级。

随从上前接过首级,装入函匣。刘长喝令了一声:“事已毕,走!”一行人便鱼贯相随,飞步出了审邸大门。

审氏家眷在后堂听到呼喝响动,情知有变,欲上前察看,然看见白衣客各个持剑,模样凶狠,便都不敢近前。

待不速之客驰远,众家眷才抢入正堂去看,见家主人已失了头颅,知是来了歹人,直惊得魂飞胆丧。众人抚尸痛哭了一场,又慌忙去报了中尉衙署。中尉庐福闻讯,不敢怠慢,来到审邸看了,也不禁冷汗直冒,猜不出是何人所为,连忙知会主掌京畿的右内史,一起来勘验。待验尸毕,庐福返回中尉署,草拟奏折,又发了追缉文牒不提。

再说刘长一行出了审氏家门,返归淮南客邸稍作歇息。不多时,刘长便嘱左右不必跟从,独自一人携了函匣,来至未央宫北阙之下。

北门执戟郎卫见了,都大惊,连忙挺戟喝问。

刘长并不言语,三下两下褪去衣袍,袒露上身,于司马门前跪下,口称:“淮南王刘长,今来向君上请罪。”

谒者闻报,也是吃惊不小,慌忙奔往宣室殿报与文帝。

文帝正于廊下读黄老书,闻报,微一蹙眉:“吾弟又是弄甚么名堂,宣进来吧。”

甫一见面,未等文帝询问,刘长便将函匣置于地,一揖道:“大兄,我为孝悌故,杀了一个仇人。”

文帝未解其意,不由一惊:“杀了何人?”

刘长答道:“辟阳侯,此乃他首级。”

文帝不由大惊:“你……你竟敢擅杀辟阳侯?”

刘长便撩衣伏地,叩首道:“杀便杀了,当如何,请大兄处置。”

文帝扶案而起,戟指刘长,责问道:“按律,即是擅杀奴仆,亦须抵命!你可知?”

“弟岂能不知?然家仇亦不可不报。”

“荒唐!辟阳侯已退隐多时,与你又有何仇,理会他作甚?”

“昔年先帝疑故赵王张敖反,牵连弟之生母,吾舅曾去见审食其,央他劝吕太后出面说情。老匹夫见我母家势弱,不肯出力,坐视吾母冤死。今大兄为天子,无人再敢欺我,故要以老贼之首,祭我生母。大兄能开恩便罢,若不能开恩,我甘愿伏法。”

“你乃宗室,所行端正否,万人瞩目。今擅夺人命,肉袒入朝请罪,便可无事乎?”

“大兄,你贵为天子,孝名满天下。太后有你这般孝子,百年永寿,当是无疑。然弟之生母,却是年未满十八便成冤魂,弟实不能吞下此恨。既杀之,福祸便都敢当,愿听大兄处置。”

文帝复又坐下,僵木不能言,连叹数声,才道:“讲孝悌,亦不能枉法。皇亲若都犯法,天下还成何等样子?”随后便唤来涓人,喝令道:“绑了下去!收押于典客府,听候处分。”

待押走刘长,文帝已无心读书,思来想去,不知如何处置才好,便恨恨道:“我唯求无事,他却偏要多事!”犹疑片刻,看天色已不早,忙赶往长信殿去,亲奉太后羹饭。

此时薄太后正闭目养神,闻文帝脚步,即开口问道:“吾儿今日,脚步为何滞重?”

文帝一惊,忙走近母后,一揖道:“儿为家事烦闷。”

薄太后便笑:“儿有贤妻孝子,哪里来的烦心家事?”

文帝本不欲说,见母后仰首凝望,其情至切,便将刘长擅杀之事和盘道出。

薄太后亦是一惊:“那竖子,竟杀了辟阳侯?”

“正是。儿于此事,颇感两难。擅杀为律法所不容,当以命抵命;然刘长为我亲骨肉,又如何下得手去?”

“此事,应与朝臣商议才好。”

“若朝臣议决,要刘长弟抵命,莫非也要从众议吗?”

“哦……那可仓促不得。审食其罪孽甚深,朝臣亦恨他入骨,当不致要刘长抵命。刘长那竖子,如此作恶,亦是损天子之威,儿不可不三思。”

文帝略一思索,便颔首道:“母后所言有道理,然此事乃吾家事,不须与朝臣商量。审食其当年作恶,朝野衔恨者众多,今日刘长杀了他,怕是有千万人暗中喊好。我若处置刘长,徒令老臣称意,令刘氏宗室离心,不如放他一马。”

薄太后却迟迟不语,良久方道:“事既如此,便随你。然刘长竖子,今后不可不防。”

文帝笑笑,道:“刘长不过任性而已,谅他也不敢有异谋,母后请无须挂怀。”

薄太后摇摇头,却也未再发话。

文帝奉羹饭完毕,回到长乐宫,便唤涓人去典客府传谕:“淮南王擅杀事,其情可悯,下不为例,故不交下廷尉处置,准予归国。”

当夜,刘长便面带得意,回到淮南客邸。众属官正自忧心忡忡,以为主公非死即囚,忽见刘长归来,安然无事,便都喜不自胜。

刘长见了众属官,哈哈大笑道:“吾乃皇弟,离天不过半尺,尔等有何可忧?如何入宫,便能如何出来,明日返归淮南,出入还要称警跸呢!今后吾之言,便是诏命,也要学那吕太后称制。”

众人便是一片欢呼,都奉承道:“大王本就有天子相!”

刘长故意敛容不笑,摆手道:“阿谀之词不可滥,人不贵名,而贵在其实。天子只有一个,孤王不能心存妄念;然天子之弟,世间也只有我这一个。”

众属官闻此大言,更是狂喜。淮南邸中,一时哗笑满堂,其声回响闾巷之间。

此后,又勾留了多日,刘长才与一众属官乘车,浩浩荡荡,出城返寿春去了。

刘长击杀审食其事,当日便传遍长安。朝中诸臣,称快者有之,疑惑者亦有之,其说不一,议论汹汹。热闹了几日,也就平息了下去。

唯有中郎将袁盎,看不过眼,大步上殿,直谏道:“淮南王擅杀辟阳侯,于法不容,陛下昧于私情,置之不理,竟令他全身归国。只恐如此宽仁,他便愈发骄纵,无人可制。臣闻‘尾大不掉,必致后患’,愿陛下依律处置,大则夺国,小则削地,总不能教他脱罪。”

文帝似早料到有此一谏,并不为所动,只徐徐道:“擅杀辟阳侯,不过错在一个‘擅’字,问淮南王罪,还不如追问辟阳侯之罪。”

袁盎急得顿足道:“淮南王劣迹甚多,问罪才是保全他!此事不宜迟,迟则生祸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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