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年春上,吕后常犯心慌,眼皮跳动不止,枕上便睡不安稳,只是唉声叹气。至三月中,依例要赴霸上渭水边,行“祓楔”大典。吕后举着铜镜,端详半晌,对宣弃奴道:“天下已安,我却无一日得安。我做善事,是为万民,世人有谁能知,后世又有谁肯信耶?”
宣弃奴忙劝慰道:“太后想多了。太后之功,不输于高帝。且高帝在时,时有诸侯反;太后临朝,则郡国心服,四方无事。显见得太后功劳,前世无人可及。”
吕后便笑道:“不是我能胜高帝,是天下已无英雄了。治天下,好比治家,要那些逞能之徒何用?能循规蹈矩,便是好。”
“太后说得是。高帝若能见今日,也定是心喜。”
“虽说称制不易,我到底对得起刘家,也对得起吕家了。”
宣弃奴想了想,又道:“不止于此。天下万姓,太后都是对得起的。”
吕后便大笑:“明知你这是阿谀,听来也还是顺耳——哀家做了事,总不能白做呀!”
宣弃奴忙道:“太后太过操劳,小的们都心疼。渭水大典在即,除凶祈福,还要有一番操劳,这几日,太后还请好好将养。”
如此,祓楔大典前,吕后便在宫内斋戒了三日,焚香沐浴,将身上弄得清清爽爽。
高后八年(公元前180年)三月上巳,乃祓楔之日,一清早,大队卤簿即浩浩荡荡出城,东赴霸上。
长安百姓已多时不见大驾出行了,都奔出家门来看,一路观者如堵。吕后一身盛装,强打起精神,端坐于黄盖戎辂车上。百姓远远望见,欢声震天。
吕后环顾左右,心头略喜。又见身后吕氏子侄,人人高头大马,簇拥而行,便更是得意。此时诸臣也都欣欣然,唯审食其一人郁郁寡欢,吕后见了,便甚觉奇怪。
至渭水,天色已晚,君臣露宿了一夜。次日晨起,众人走出帐幕来,见水畔早已矗起九尺高台,四周遍植松柏。群臣来至台下,分席入座,不多时,便有乐声响起。但见少帝刘弘,头戴十二旒冕,身佩白玉,由奉常杨根引导,径直步向台顶。
台下,百官见天子出来,皆高举双手,避席俯首。少帝缓步登至台顶,笔直站定,大行令便向台下唱道:“起!”百官这才起身,各归其位。
此时,有宦者持酒觞,步上台阶,呈给少帝。少帝手便一挥,将酒酹入渭水,以为祭礼。此后,各皇子皇孙依次上台,亦洒酒祭之。
酹酒礼毕,群臣皆伏地而拜。少帝便缓缓步下台阶,为百官分赐胙肉。待众臣食毕,大礼方告成。少帝换了衣巾,大队人马便又重张旗帜,浩荡返城。
路上,吕后将审食其唤至近前,问道:“左相,春日郊行,人皆有喜色,如何你独自不欢?”
审食其勒马道:“不知为何,臣近来心甚不安。虽朝野气象博大,远胜于高帝基业,然微臣只觉——座位下就是个汤镬!”
吕后遂仰头大笑:“左相过虑了。吕家子侄今已成强干,与刘氏枝叶相连。山河之固,甚于高帝时,不知何事能烫了你屁股?”
“只恐盛大之世,顷刻间冰消瓦解。”
“焉有此理!哀家自问政以来,无一日不在用心,只悟得一个理来,即是:汉家之危,唯在外患。前年匈奴击狄道(今甘肃省临洮县),去年赵佗侵长沙,皆小恙也。今南北之敌,已无力与我做生死缠斗,汉之天下,无大患矣。”
“非也,祸恐在宫墙内外。”
“哦?”吕后双目灼灼,似有所思,稍后才道,“此事不必再提了。倒是你,与陆老夫子可有结交?”
“臣素来与陆贾友善,近年走动更勤。”
“那便好!吕氏子侄大势已成,哀家这里,你可以少操些心了。我送你一个为臣之道——不树私敌,便可保全。”
审食其心头一热,几欲泪下,忙谢恩道:“臣之得失无所谓,太后须保重。”
两人正说话间,车过轵道地方,有亭长率父老数十人,夹道迎送。吕后朝父老们招手,见百姓衣衫敝旧,便对审食其道:“出长安,仅二三十里,便可见乡间贫瘠,看来,所谓‘三代之盛’,你我都看不到了。”
说话间,吕后便命车停下,下车面询亭长及三老诸人。
二人上前,与父老们逐个揖过,忽见一位三老面熟。吕后与审食其对望一眼,同声惊呼:“曹……国舅!”
那老者抬头,果然是当年栎阳酒肆所见之人。老者亦颇愕然,忙一揖道:“不敢!在下曹无妨,迁居于此,为乡民推为三老。当年栎阳偶遇,竟不知……这厢见过太后、丞相。当年相遇,小民十分唐突了。”
吕后便道:“哪里?既是故人,便不必客套。如何从栎阳迁至此处?”
“回太后,昔日咸阳,兵连祸结,百姓逃散一空。萧丞相起造长安城之后,栎阳百姓即多迁徙至此。老夫故旧星散,耐不住寂寞,便也跟来了。”
“也好也好。当年说起这……‘国舅’来由,只不知令爱可曾寻到?”
那曹无妨便是一震:“此等细事,太后竟也未忘?”
吕后瞟一眼审食其,笑道:“哪里忘得了?前朝‘国舅’嘛!”
曹无妨也忍不住笑:“蒙太后垂问,小女当年九死一生,逃至上郡,嫁了人,前年方有路资归宁,总算得见,如今倒也好好的。”
“哦,那便好。当年酒肆中,长者曾有教诲,老身经年也不曾忘呢。我本信黄老,不喜孔孟之说,先生则教我孟子所言,铭感至今。先前只觉那老孟,与孔子无异,惶惶如丧家之犬,所主张者,玄虚过甚。然闻国舅指点,方知与民同忧乐,乃山河永固之韬略。先帝宾天后,我秉政十五年,更觉老孟之苦心。看如今世道,民是否更少忧?”
“太后垂治之功,自不待言。然人主事功,就似妇人所用铜镜。在上者,喜抚其面,甚觉光洁;在下者,则恶其背后甚不平。太后所自得者,镜面也;百姓所愤者,镜背也。汉家天子一向所虑,为民之仓廪。然天下事,不唯仓廪一节,首要者,仁也。孟子曰:‘天子不仁,不保四海;诸侯不仁,不保社稷。’故老夫以为,饱腹,不过事功一尺;为仁,才是功高千仞。太后,以今日论,天下事,可称仁乎?”
吕后便面色大变:“公以为我不仁乎?”
那曹无妨忽然跪下,伏地道:“臣并无此意,然……民间皆怀赵王!”
吕后脸忽地涨红,审食其也大惊,欲拉吕后退走。
吕后不肯走,凝视曹无妨片时,方揖谢道:“终有敢忤我者,使我知有亏。谢了!”言毕,回身便走。
上得戎辂车,吕后一路郁郁寡欢,良久,方叹息道:“我为政,其不仁乎,弄了这许多年?”
话音刚落,忽见道旁荆丛中,窜出一只怪兽来,颇似黑犬。那兽倏忽而过,低吼一声,一头便撞在了吕后腋下!
吕后吃不住痛,大呼一声,险些摔倒。审食其连忙拔剑,护住吕后,然定睛一看,那黑犬却不见了踪影。车后郎卫听见喊声,皆执戟跑上前,闻说有怪兽,立时四散开来,在草木中搜寻。
寻了半晌,毫无所获。审食其问近旁郎卫道:“适才可有人见怪兽窜出?”
众郎卫皆感茫然,答曰:“不曾见。”
吕后手抚腋下,犹觉疼痛入腑,便纳罕道:“这轵道上,难道有人作祟?”
审食其应道:“早年间,秦王子婴便是在此处,素衣白马,降了高帝的。”
吕后摇摇头道:“那子婴,又不是我汉家杀的,他做鬼祟,怎能来害我?”
回到宫中,吕后即唤太医孔何伤前来。孔何伤验视伤处,见吕后腋下,已有瘀青一片,便连忙敷药,然疼痛却未减分毫。
见外敷无效,孔何伤又张罗要煎药。吕后一拂袖道:“你医术究竟如何,哀家不知,然从未听你说过一句清楚话!我也不怪你,且退下吧。十五年前,你治死了一个高皇帝;今日,莫要治死老娘就好。”
孔何伤满面羞惭,退了下去。吕后便吩咐,传太史令谭平定入宫,有话要问。
不多时,谭平定匆匆而来。吕后便道:“今日大典毕,返回途中,忽有恶犬撞我,众人却未曾见。你且就此事占卜,问个究竟。”
那谭平定久已厌恶吕后专政,受命起卦,心中已打好主意,要吓一吓吕后。遂翻开《日书》,查阅今日天象,阅后,故作大惊失色,禀报道:“今日荧惑守心,竟是大不吉之象。”
“你不要弄玄虚,且讲,守甚么心?”
“荧惑星,滞留于心宿中不去,赤光四射,是为守心。主兵乱、旱灾、饥荒,或……”谭平定忽然就咽下了后面的话。
“你说嘛,哀家不怪罪你。”
“……或死丧。”
“好,这个我已知,你且占卜。”
谭平定便以火炙龟甲,细察其裂纹,看了半晌,神情又是一变,举起龟甲,呈与吕后察看。
吕后问道:“此象如何?”
“鼎折足,凶。”
“鼎折足?是何意?”
“力小而任重,将有祸。”
“历书、龟纹都看了,你所言,我半句也不懂。我只问你:那轵道黑犬,究竟是何人作祟?”
谭平定略一迟疑,横了横心,答道:“是……赵王如意。”
吕后脸色便惨白,忽地想起当日,田细儿禀报,如意死前,曾哀告愿做黑犬效命,于是喃喃道:“他果然不甘心,弄死了田细儿,今日又要来拉老身下黄泉了!太史,可有解脱之术?”
“有。诗曰:‘彼泽之陂,有蒲与荷。有美一人,伤如之何?寤寐无为,涕泗滂沱。’便与此象甚合。那荒郊野外,赵王如意坟前,不要有女子夜哭,便好了。”
“哦,女子夜哭?莫不是……哀家知道了,便赏你百金,且退下吧。”
翌日,吕后召来审食其,告之:“昨日黑犬事,已问过太史令,是个想不到的人与我作祟。”
审食其不免惊奇:“是何人?”
“赵王如意。”
“啊!谭平定不是乱说吧?那如意,一个小崽儿,何来这般神通?”
“谁知道?谭平定嘱我禳灾,要赔个罪;这人情,就派给你去做吧。明日,你去寻到如意墓,好好修缮一番,算是我给戚夫人赔了罪。”
审食其闻言,怔了半晌,才喃喃道:“居然是如意!”
吕后便道:“那崽儿确也冤,皆因他娘,才不得好死。你代我去,好好祭扫一番,以祷免灾祸。”
审食其领命,当下去问了宗正,知如意墓并未迁入安陵,仍在城北乱葬岗上。便率了石工、园丁等一众杂役,去了墓地,将杂草除尽,植下松柏,重新立了石碑。
一连数日,审食其带领数十人忙碌,岂能不惊动地方?有啬夫、里正前来询问,知是左丞相带人来,修葺赵王如意墓,都惊得半晌合不拢嘴。
十日后,如意墓修整一新,碑碣巍然,四面松柏森森。审食其备了酒水果品,叩首上香,祭了一回。附近百姓有来观望者,也不禁动容,齐刷刷地跪下,跟着审食其叩头。
未几,消息便传遍长安。百官闻之,都极感惊愕,只道是审食其良心未泯。众功臣相聚,说起此事来,都忍不住为如意洒了些泪。
审食其禳灾归来,复了命,吕后便拉住他手不放,哀声道:“杀人多,必有报应,老来才应验出来。近年已觉命不久长,今日,果然有如意来索命!这几日,腋下愈发肿痛了,似有刀剑穿心,或将不能痊愈。看来,这长乐宫,我也住不得了——那戚夫人鬼魂,就在永巷,如何能放得过我?明日,我将移往未央宫住,暂避祟气。万一有个山高水低,也可与少帝在一处,如此,倘有大事,子侄们不用分作两处。我移住未央之后,你便不必再来,来多了,于你无益。我若能病愈,日后再召你;我若病重不起,你自顾保命便好。”
审食其闻听,心中大起感伤,伏地道:“太后永寿,岂能说走就走?偶染疾患,挨过了炎夏,便可痊愈,何由伤悲若此?”
吕后便摇头,惨笑道:“哀家寿数如何,哀家自知。我吕雉,是何许人也?生于乱世,一田舍妇罢了,未料却做了皇后,此乃一知足也;自沛县至今,有你审郎为伴,此乃二知足也。有福若此,不能再奢望长生了,牵牵绊绊,好歹也胜过无数平常妇人。”
“太后,你有天赐之福,岂是平常民妇所能比的?臣半生跟从你,乃大幸。”
吕后望望审食其,温言道:“审郎,你头也渐白了,当年英俊,似还在眼前呢。随我半生,也是多磨难。此刻无外人,我只要你说:平素你在朝野奔走,闻民间议论,究竟是如何说我的?”
“太后不必多虑。民间称颂太后,皆出自肺腑,不似朝堂上那些阿谀话。”
“是如何说的?”
“说太后政令不出门,天下却晏然。刑罚罕用,罪人稀见,民无租赋之苦,皆安心稼穑,衣食滋润。”
吕后便吐了口气:“天下,竟有这么好了吗?”
审食其便道:“民之口,如江河泻地,他们要说甚么,无人能阻得住。”
“官吏也知感恩吗?”
“大小臣吏,俱得休息,以无为而治民,官民皆安。故而,臣吏无不赞太后宽宏。”
“哦?这就奇了!如何我见群臣,却多有怨恨之色呢?”
“或是为诸吕。”
吕后便仰头一叹:“正是!我施政一反秦政,秦政苛,我便宽怀;秦政不施仁义,我便体恤鳏寡。按理,千秋后应留美名,然诸吕封王事,惹得群臣不乐,难与我同心,后世也不知将如何褒贬呢!”
审食其朝吕后深深一拜,道:“吾起自乡间,知民之悲喜。太后不夺民财,民无愁苦;仅此一端,纵然千秋后,亦是圣人。”
吕后面露微笑,道:“审郎,有你,我可以瞑目了。”
审食其慌忙道:“太后尚有万岁,臣愿永随。”
吕后望望审食其,忽就落下两行泪来,摆手道:“你今夜,便早早归家吧;明晨,早些入宫来,送我往西宫去。”
审食其心乱如麻,已不知如何说才好,只得流泪叩首而退。
次日平旦时分,移宫大队便从飞阁浩荡而过,审食其亲推辇车,送吕后入未央宫。吕后居所,就在承明殿,此地高敞开阔,隔窗便可俯瞰长安城内。与少帝所居之前殿,亦相去不远。
那少帝刘弘,今已长成翩翩少年,一早便迎候在飞阁出口,见辇车缓缓而来,急忙上前,换下了审食其,亲推太后至承明殿。
随行阉宦、宫女们忙碌了一阵,将各样器具安顿好。吕后便对审食其道:“搬来西宫,有孙儿刘弘照拂,你就不必辛苦了。自沛县起事,便苦累了你,我这里总算无事了,你且在家中将养,我若不宣召,你不必来。”
审食其顿时哽咽,竟不能应对:“太后……”
吕后卧于榻上,命少帝道:“弘儿,你去送送左丞相。”
少帝应命,向审食其揖道:“左丞相请。”
审食其心中顿起悲凉,知再也难见吕后一面了,只得含泪而去。至殿外,忽泪如奔涌,一步三回首,徘徊多时。
此后,吕后心如槁木,在病榻上迁延时日,觉身体时好时坏,病愈却无望。平常所有朝政,都交陈平、周勃、吕产、吕禄去打理。四人若有事不能决,再呈报上来,吕后也懒得理,一概答复“容后再议”。
病榻上,所见人少,耳目清净了许多。宫内诸事,多由张释、曹窋两人打理。那两人,都是清静无为之人,一连数月,涟漪不生。吕后每日卧着,看花开花落、静日生烟,心中便起了感慨,想自家沧桑半生,到如今,却只余了吃睡两件事,这人间之事,真是难料。
身边人,唯有阉宦宣弃奴善解人意,可以说上两句话,吕后便常与他说起病情。
这日晨起,吕后又觉腋下剧痛,便叹道:“这是煞气蚀了骨肉了,药石怎能解得?别家君王当政,多有祥瑞。我一个妇人问政,却遇见这般恶煞,神鬼也不放过我。”
宣弃奴连忙绞起汗巾,为吕后擦脸,一面就劝慰:“太后病弱,不宜多想。那苍狗,虽不是祥瑞,却也未必是凶煞。天地间,生有万物,能亲见苍狗者,万不及一,或是幸事也未可知。”
吕后便微笑,嗔道:“你这甜嘴的话,比陈平要差得远了,有云泥之别!那苍狗若不是祸,还有甚么是祸?哀家不怕就是了。这辈子,想也想了,做也做了,可以闭目了。”
宣弃奴望住吕后,呆了半晌,方道:“小的明白了,眼见敌手先走,便是大幸事。”
吕后笑了笑,道:“身边人,只你一个是明白的。”
搬来未央宫后,少帝刘弘便逐日来请安,未尝稍懈。起初,吕后还记恨着前少帝刘恭,见了刘弘,总觉心中不快。日久,见刘弘低眉顺眼,绝无冒犯,吕后渐渐也就心软了,常笑着夸道:“你父惠帝就是个疯癫,你却生得好,恁地知礼!”
堪堪来至七月中,吕后忽觉病情加重,心知将要不起,便急召吕产、吕禄入宫。吕产、吕禄闻召,知大事不好,仓皇奔入宫内,跪在吕后病榻前。
吕后强打精神,双目灼灼,望住二人道:“天将召我去,我不能不去,身后事,要交代你二人。”
吕产、吕禄都慌了,涕泗横流道:“太后,你不能走,我等撑不起这天下呀。”
吕后挥挥手道:“事已至此,焉有退路?朝中重臣尚堪用,遇事须与之好生商议,不可仗势欺凌。”
吕禄便道:“那陈平、周勃,如何能靠得住?不如这便除去,以免生事。”
吕后摇头道:“顾命老臣,系高帝再三嘱托,可以安天下。今若下诏除去,虽为易事,然来日我一走,朝中人心不服,必有人倡乱,你等便要以命偿之了,故万万打不得这主意!”
吕产望一眼吕禄,仍是疑虑,便又问道:“少帝刘弘,应如何待之?”
“我看他还听话,及至年长,便知感恩了,必将厚待吕氏。太远的事,我不能替你辈谋划,且将眼前的事打理好。今日便可下诏:吕产为相国,位在陈平之上,居于南军,严守宫禁。吕禄为上将军,领北军,拱卫京畿,北防匈奴。”
吕产、吕禄心中一凛,双双下拜领命。
吕后又嘱咐道:“今日天下晏然,既无山贼,亦无外寇,故而谁领禁军,谁便是真皇帝。吕产,你平日起居,只在南军,不可离开一步。吕禄,北军有人马五万,此兵一动,便地动山摇,故不可似往日嬉戏了。我这里,有《韩信兵法》三篇,所述皆精要,你拿去,好好研习。平素只知游猎,有事如何能掌兵?”
吕产、吕禄汗流浃背,连声应诺。吕产心中惴惴,忍不住问道:“太后称制已八年,群臣并未有不服。今日看太后安排,似要动刀兵一般,事有如此之急吗?”
吕后道:“高帝病重之时,与大臣相约:‘非刘氏而王者,天下共击之。’今吕氏封王,大臣不服,不过嘴上不说罢了。我是活不了几日了,那刘弘年少,张嫣也只是小家妇,都镇不住,恐将生变。你二人,须领兵守牢宫禁,勿为我送丧,免得半途为人所制。”
吕禄愤愤道:“大臣果有如此胆量吗?”
吕后叱道:“你又耍公子脾气!我一崩,你若无兵,谁人都敢踏你一脚!”
吕禄怔了怔,脸红道:“这一节,侄儿倒疏忽了。”
吕后又道:“领南北军,是为威吓天下。另一面,也须安抚好公卿百官,我崩后,赐诸侯王各千金,将相、列侯、郎吏等按级赐金,并大赦天下。臣民领了些好处,想来也不至生乱。”
吕产应道:“太后所虑深远,侄儿当谨守。”
吕后忽又注目吕禄,问道:“你还有一女,在闺中?”
吕禄答道:“然也,便是次女吕鳌,此女幼小,尚未字。”
吕后断然道:“就嫁与刘弘,为皇后。后宫之贵,莫过于此,吕氏一门自然也就安稳了。”
吕禄连忙叩首谢恩,想了想,又试探道:“辟阳侯可以信赖否?”
吕后便低头沉吟,半晌才道:“审公此人,与你辈到底不同,人若恨他,他防无可防。我崩后,可令他退下,万勿招风,改任帝太傅就好。”
二吕便应道:“太后之命,侄儿必遵行。”
“我称制八年,每夜必读黄老,那老子曰:‘强梁不得其死。’你等若想久安,便不能逞强。想那韩信、彭越,哪个不是强梁?就连那戚夫人,也想逞强。这几人,今在何处?全在老娘面前化作了土!你二人,掌了禁军,便是天下头等的强梁,须以仁厚待人,笼络住官民,方可保万世为王。”
“太后请安心。吕氏兴衰,系于我二人,我辈只得拼死担待。”
“又逞强!你二人,掂过剑戟吗?岂是无事不能的?遇大事,切记先推出少帝、张太后来,替你们挡一挡。”
“侄儿知道了,绝不敢慢待君上。”
吕后喘息一回,摆摆手道:“我着实累了,不多说了。你二人下去吧。”
二人见吕后面色发白,汗湿衣裳,便不敢再多言,惶惶然退下,去找张释拟诏了。
次日,以少帝之名,有诏下,为吕产、吕禄加官晋爵,各掌文武,分领南北军。又令吕禄次女吕鳌,嫁与少帝为皇后。
众臣闻之,知吕太后来日无多,心中皆忧喜参半。
且说那朱虚侯刘章,这日适逢休沐,默坐于家中,思虑大事,不觉便失了神。其妻吕鱼见了,不免奇怪,便上前询问了几次。
刘章思来想去,终于横下心来,对吕鱼道:“你下嫁至我家……”
吕鱼当即嗔道:“哪里敢说下嫁?是我高攀到你皇孙家来。”
“好好!事急,莫玩笑了。你嫁入吾家门,耳闻目睹,可知万民如何看吕氏了?”
吕鱼一怔,便也坐下,满面愁思道:“夫君说得是。妾身待字闺中时,只道万民感激吕氏,颂声盈耳,人皆笑面相迎。出了吕氏门,方知民间憎吕氏,切齿之声可闻。”
“你可知吕氏招怨,缘何故?”
“妾实不知。或因位高权重,故招人嫉恨?”
“绝非如此。刘氏亦为王侯,如何便不招恨呢?”
“妾于此事,也十分纳罕,还请夫君教我。”
“刘氏所得,乃天命,官民皆心服。那吕氏豪夺,却是倚太后之势,如鸠占鹊巢,万民如何能服?”
吕鱼闻之,甚不安,疑惑道:“今日吾父与伯父,皆又加了官,威临中外。万民即便不服,又能如何?”
刘章便一笑,转了话头:“今日里,有贵客陆夫子,要来咱家。你去吩咐灶下,好好煮些牛肉,我与夫子对饮,你在旁伺候,也好听听先生如何说。”
这日过午,陆贾果然如约前来,刘章迎出中庭,执陆贾之手,引入堂上,即招呼浑家出来伺候。
吕鱼闻声而出,向陆贾施过礼,忙吩咐庖厨上菜。
陆贾入了主座,刘章在侧座坐下,吕鱼便上前道:“先生大名,四海皆知。妾在闺中时,便常闻阿翁提起。”
陆贾大笑道:“乃父不是常骂我吧?”
吕鱼道:“哪里话!阿翁只是夸赞,天下儒者,唯先生为大。小女平素孤陋寡闻,不大知理,今日先生来,愿亲奉羹汤、面闻赐教,请先生恕我冒昧。”
陆贾便对刘章道:“哈哈!朱虚侯,你娶得个好吕氏女。别家吕氏之女,都似猛虎,只将夫君视作犬羊;你这浑家,却是彬彬有礼。”
刘章忙对吕鱼道:“先生不怪罪,你便坐在下首吧。”
吕鱼谢过,便规规矩矩在下首坐好,屏息恭听。
刘章便提起话头来:“先生,楚汉相争时,吾尚年幼,唯喜见战车交驰、烟尘大起,如游戏一般。记得汉家兵将,各个都惧项王,闻楚军来,一日数惊……”
陆贾便笑:“小子记得不错。老夫虽为文臣,恶战却经了不少。那高帝上阵,哪里是项王对手?大小数十战,无一得胜。汉军畏楚,如羊畏虎,于战阵上逃起命来,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。”
吕鱼便面露不解:“那为何是汉灭了楚,却不是楚灭了汉呢?”
陆贾瞄了瞄吕鱼,略显诧异,便道:“问得好!你这小女子,还有些心思。诚然,项王善战,天下无敌;怎奈世上有一物,强势亦难胜之,那便是人心。当年,高帝出征,诸侯皆相助,关中百姓也心服,愿送子弟投军。汉军虽弱,然人心向汉,以弱兵鏖战,屡仆屡起,人马便不疲,终获完胜。楚军虽勇,却处处寡助,左冲右突,无个安稳处,终陷于死局。因此,势再大,亦敌不过人心。”
吕鱼恍然大悟,连忙道:“先生之论,小女以往从未耳闻,今日才如梦醒。”
刘章便趁机问陆贾道:“太后恐已来日无多,若太后驾崩,则刘吕两家必势同水火。先生对来日变局,有何见教?”
陆贾一惊,便抬眼去望吕鱼,见吕鱼并无异常,又见刘章以目示意,当即便领悟,忙答道:“昨日楚汉,便是今日刘吕。孰胜孰败,在深闺中或不知,然只须步出门去,闻街谈巷议,已是一目了然,还用说吗?”
吕鱼脸便涨红,惊道:“事竟已至此了?多谢先生点破,不然,小女还糊涂着呢。”
陆贾便笑:“你夫君刘章,胆略甚是了得,刘氏子弟全仗他,方能直一直脊梁。你只须随他进退,便不至入歧路,性命也可无虞;否则,一切难料。吕氏这‘吕’字,我劝你还是离远些为好。君不见,这世上倒行逆施者,势再大,可有大过秦始皇的?然始皇一旦驾崩,天地却还是要翻转的。往世今世,道理皆一样,即便是来世,也变不出甚么新道理来。”
刘章与吕鱼皆大悟,对视一眼,便双双叩首致谢。谢毕,刘章握拳道:“闻先生言,如闻雷鸣。来日事起时,大丈夫当如何,小子已然有数了。”
吕鱼也道:“谢先生指教。妾虽姓吕,然也明大势:凡逆势而动者,欲求长久,可得乎?妾不忍心害万民,定随夫君进退,唯求仁义。”
陆贾望望眼前两人,便仰天大笑:“你家的酒,饮来痛快,下回还要来饮……只怕下回饮的,该是庆功酒了!”
此后,在未央宫中,吕后又挨了几日。至七月辛巳,即月末最后一日,朝暾初起时,吕后醒来,咳嗽两声,觉周身通泰了不少。
宣弃奴见吕后面色红润,有了些精神,便欣喜道:“太后,今日气色大好,眼见是要痊愈了。”便将吕后稍稍扶起,倚在榻上。
吕后一笑,未接宣弃奴的话头,只吩咐道:“去唤张太后来。”
那张嫣,日前也随吕后移到未央宫,就住在近旁,不多时,便来到榻前。
吕后执张嫣之手,细看其相貌,微笑道:“你就似鲁元,你不似那张家人。”
张嫣笑道:“太皇太后在夸我。”
“张偃那小子还好?”
“还懂事。”
“嫣儿,你也是我吕氏一门呀。”
“回外祖母,儿臣不敢忘祖。”
“那就好。吕产、吕禄两个舅舅,你要多多相助。”
“儿臣知道。”
“唉,糊里糊涂的,竟活了六十二载……”
“外祖母不糊涂。”
“我累了……身上凉……”
宣弃奴闻听,连忙为吕后加了被盖,又与张嫣扶吕后卧下。
吕后双目合上,似在昏睡。不久,却又睁眼,拉住张嫣问道:“莲荷枯了吗?”
张嫣忙答:“秋七月,已然枯了。”
“谷禾熟了吗?”
“可见黄熟了。”
停了一会儿,吕后忽又喃喃道:“鲁元呢?盈儿呢?”
张嫣慌乱中不能答,只是流泪。
宣弃奴连忙抢上答道:“都在树荫下,正小睡呢。”
“哦……”吕后松开张嫣之手,呼出一口气,头一歪,便睡了过去。
张嫣与宣弃奴不敢大意,寸步不离病榻,守候了多时,仍不见吕后有何动静。
宣弃奴起了疑心,起身端详了半晌,伸手去探鼻息,探了片刻,又去号脉。忽然便大叫起来:“太皇太后宾天了!”
张嫣尖叫了一声,猛扑在吕后身上,便号啕大哭。
此时,有宫女端了一盘瓜上来,闻之猛然变色,慌忙将瓜盘放下,也跟着大哭起来。
讣闻传出,长安城内一片静默。朝官多半在心中暗喜,却佯作忧伤,事事闭口不言。吕产见众人似有不服,便下令,百官不必至宫内哭祭了,仅刘、吕宗亲可以入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