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刘泽脱出樊笼,一身轻松,往琅玡地面疾驰而去;吕后却是足有三晚未睡好,这日想想,便召了张释来,当面问罪:“张释,你一个阉宦,做到此位,也算是位极人臣了;居然卖官鬻爵,上下其手,风都吹到老娘耳朵里来了,究竟有何所图?”
张释不知此话从何说起,不由就慌了:“太后,小臣心中正知足,哪里还敢有图谋?”
吕后便冷笑:“你忘性倒不小!那刘泽,竟然将老娘我哄过,去做了琅玡王。居间说合者,便是你张释,莫非你看他能登大位吗?”
张释面色一白,连忙伏地道:“臣荐他出为诸侯,是为天下计,岂敢有私?”
“岂敢有私?如今你这班朝臣,说谎竟连结巴都不打一个了!那刘泽,是如何攀上你的?他究竟给了你多少钱财?”
“他……分文未给小臣。”
“不给钱,你为何要助他,莫非要做个活圣人吗?”
“小臣……”
“罢了罢了!大丈夫做事,你怎就不敢认?老娘又不要你吐出贿金来!只是那刘泽跑掉了,你可敢担保他?”
“臣愿担保。”
“哼,那刘泽多诈、有谋断,怕是你也担保不起!既然收了他钱,为他鼓吹,总不能只赚不赔吧,这样好了——若刘泽日后不反,便好说;若他在琅玡反了,你那头颅,就要交予老娘了!”
“臣愿以头颅担保。”
“那,日后就莫怪我寡恩!若要保命,你这就遣人往琅玡,告诫那刘泽,识相者命长,切莫心存歹念。若他有一星星儿蠢动,哀家必发兵讨灭,还要拿你张释的头来祭旗!”
张释慌忙叩首道:“恕小臣方才隐瞒,那刘泽贿金,为数确是不少。臣愿缴清,不使恶名在外。”
吕后便仰头大笑,戟指道:“府库还少你那几个钱吗?老娘调教大臣,还不至一窍不通,既要你卖命,就得容你脚底板滑润。那贿金,你自家收好吧,若教外人知道了,我也保你不得。下去吧!”
张释至此已是汗流浃背,忙谢恩道:“臣知罪,臣不敢大意。刘泽那边,这便遣人去知会。”
张释退下后,手抚额头,心中连呼侥幸。一面就写了手书,遣人快马去送给刘泽,再三嘱他不得乱动。
那刘泽得信,心里便笑:“此时岂是我动手时?若真是时机到了,莫说你张释,便是太后出面,也拦挡不住我。”稍后,便交代田子春复了信,巧言巧语令张释放心。
如此半年光阴过去,琅玡那一带,果然无异常,张释松了口气,伺候吕后就更加殷勤。堪堪又一年过去,刘泽仍安稳如故,张释这才放下心来,以为刘泽谋外放,无非是图个享乐。
至高后七年(公元前181年)之初,东边诸侯无事,北边诸侯却闹起了家事。此时的赵国,赵王为刘友。那刘友为刘邦之子,虽是后宫美人所出,然究竟是龙子,惠帝在时,由吕后做主,先封了淮阳王。后赵王如意被鸩杀,刘友又改封了赵王。
为羁縻刘友,吕后也选了一位吕氏女,为刘友做王后。那刘友尽管气傲,娶回来这样一位浑家,却也无可奈何。
这位刘友浑家,本不是吕氏近亲,史上连个身世也未留下,脾性却是不输于吕后。进了赵王宫,一跃而为王后,便作威作福,时常欺凌刘友。那刘友,再不济也是高皇帝血脉,脾气还是有一些的。见这吕氏女骄横无礼,又不能与之争,便不掩饰满心的厌恶,将这雌老虎冷落一旁,偏去宠爱其他姬妾。
那吕氏女见丈夫不理不睬,怒从中来,整日里在宫中摔东摔西。然此等秘闱家事,不独大臣无法劝说,便是吕后本人闻知,又能如何?
那吕氏女越想越气,醋意不可遏。忽一日,便狠了狠心,索性想害死这亲夫了事。害了,还可以再嫁,总比这日日守活寡的好。
女子主意一定,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。正月里,这吕氏女冒雪奔回长安,见了吕后,也不哭诉家事,只声称变告:“我夫赵王刘友,胸有异谋,闻吕台、吕产先后封王,便憎恨太后。平素屡与人言:‘吕氏安得封王?待太后百年后,吾必诛之!’”
吕后便竖起眉毛来:“刘友敢如此?可是你亲耳闻之?”
“吾夫刘友,人前一面,人后又一面;然出此恶语,毁谤太后,则不问人前与人后。”
“竖子也敢谋反?此罪若坐实,我便教他不能再活……也好!你便无须再做他浑家了,索性改嫁,天下好男子,还愁找不到不成?”
“回太后,此事我早想好:为大义计,妾身得失在所不惜。”
吕后便一笑:“你本小家女,何时竟有了大丈夫气?别不是夫妻吵架,你跑来告恶状。”
那吕氏女面不改色,只叩首道:“异谋之事,小女不敢乱说,请太后查实。”
“那诸刘,哪有一个好崽儿?你既如此说,我又何必再查?你先在长乐宫住下,稍后再安顿,我这便召刘友来问罪。”
旬日之后,太后诏书飞递至邯郸,刘友闻吕后宣召,心中一惊,想到浑家刚刚出走,太后便宣召,定是浑家去告了恶状,此去长安,恐非好事。
犹豫不决间,刘友召左右近臣来商议。众人议了半日,皆以为:此去安危难料。
刘友便道:“孤王也知长安去不得,然又怎能抗旨不从?”
此时便有近臣道:“大王终究是高皇帝骨血,太后或有疑心,总要顾及先帝脸面。此去,我等尽数跟随,如有万一,也好商议。我辈入都人多,太后也将有所顾忌,不至突生变故。”
刘友想想,蹙眉道:“也只得如此了,你等随我入都,日夜警惕,万一有不测,则相机逃出。唉!先帝之子本为福气,如今却成了祸根,还要牵连诸位。”
诸臣则齐声应道:“愿与大王共生死,大王请无虑。”
刘友既不能反,又不能坐以待毙,唯有留下丞相监国,自率近臣火速入都,不欲授吕后以口实。正月里,一行人奔至长安,便安歇在赵邸内,等候召见。
晚来掌灯,刘友与长史、都尉、督邮等数十近臣小酌,道:“我今还朝,未有半日延迟,文武重臣皆随行,太后见我心诚,或无事。”
众臣都纷纷道:“唯愿如此。”
长史秦眇房却道:“王后日前出走,太后即召见大王,恐不会无事。想来是大王宠爱姬妾,王后心中有怨。明日召见,大王请勿任性,向王后赔罪便是。”
刘友怔了一怔,颔首道:“你说得是!这世道,哪里还有甚么‘男尊’?”
岂料君臣在赵邸等候,一等就是旬日,却不闻太后召见。正在惶然间,忽一日,从南军中开来一队甲士,约有百人,围住了赵邸。为首一校尉手持符节,叩开大门,向刘友一揖道:“奉太后令,除赵王而外,赵邸不得居留他人!”
刘友一惊,看看符节不假,便道:“卫尉刘泽,乃孤王叔父,我有话与他说。”
那校尉便拱手道:“大王有所不知,营陵侯刘泽已卸职。长乐宫卫尉,今为赘其侯吕更始接任。他与大王别无可说,唯请大王遵令。”
刘友还想分辩,那校尉却不容他多言,高声下令道:“邸内闲杂人等,尽都驱离,不得留一个!”
众军卒得令,发了一声喊,便拥入大门,一阵扰攘,将赵邸内官吏统统赶了出来。
长史秦眇房回望,见刘友为众军剑戟拦住,形同囚徒,不由心伤难抑,向那校尉打了一躬道:“军爷,我等尽可驱离,然家仆婢女总该留下,以伺候大王。”
那校尉想了想,便道:“事已至此,留下家仆又有何用?”
“军爷,赵王到底是高皇帝血脉,还请赏个脸面。”
那校尉便冷冷道:“我只知当今是太后坐庙堂,还不知有别人坐庙堂!闲话少叙,请君速离去,若是迟了,太后亦有令:凡交通赵王者,杀无赦!”
众臣万般无奈,一面散去,一面洒泪回望。
当夜,众赵臣在城内逆旅安顿好,便聚到一处,对泣不止。那秦眇房道:“赵王待我等情同父子,今有难,我等仅效妇人泣泪,又有何用?明日,理应前去探望,看大王有甚难处,妥为回护,方为臣子本色。”
众臣闻言,抹去眼泪,都纷纷应声愿往。
次日晨,众臣即携了衣物、吃食,前往赵邸,欲探望赵王。却见门外军卒林立,剑戟密布。秦眇房提了食盒,刚要上前,但见两士卒挺戟挡住,喝道:“太后有令,无论何人,不得擅入赵邸。有违禁者,斩!”
“我等为赵臣,今为赵王备好饭食,别无他物。即便是囚犯,也须饱餐吧?”
“我乃南军甲士,唯太后之命是从。若再啰唆,请吃我一剑,你信也不信?”
秦眇房见与粗人说不通,便绕着赵邸走了一圈,见各处密布甲士,虎视眈眈,遂不敢冒昧,只得与众臣怏怏而归。
当夜,众人又聚在一处商议。秦眇房道:“赵邸内,仅有赵王一人,众军卒又不允送饭,这分明是要饿毙赵王!临此大难,我等不可退缩。今夜,我即携食盒,潜近院墙外,将饭食抛将进去,不可眼看主公丧命。”
座中便有都尉蔡游威道:“公为文臣,不如我等身手矫健,今夜我来当此任,必将饭食送入。”
当夜,都尉蔡游威便带领随从,着一身黑衣,携了食盒,蹑踪窜至赵邸近前。蔡游威吩咐随从望风,他一人跃至墙下,刚要抛食盒进去,不料暗处早有埋伏。数名甲士已等候多时,此时见有人至,便点燃火把,一起扑出,将那蔡游威擒住。
蔡游威攘臂抗拒,大呼道:“赵王何罪,竟遭此虐待?堂堂汉家,何时兴起的如此勾当?”众甲士忙将他嘴捂住,拖至当街,一剑便斩了!
随从在远处见了,心胆俱裂,连忙趁夜色逃回,泣告众臣。
众臣闻听,皆泪如雨下。少顷,秦眇房缓缓立起,吩咐从人道:“武臣死义,文臣又岂能偷生?再备食盒!我偏要在朗朗白日下,为赵王送饭。”
众人大惊,纷纷起身相劝:“公不可轻生。”
秦眇房微微一笑:“求仁者,何谓轻生?眼看君将死,臣却不能舍身相救,才是轻贱此生。臣意已定,无论斧钺剑戟,也愿从君而去,稍有蹙眉,便算不得大丈夫!”
众人再劝,秦眇房只是不语,默默更衣,坐待天明。
次日,晨光熹微时,秦眇房提了食盒,回首望了同僚一眼,从容迈出了门去。其余众臣,哪里忍心见他独自赴死,只得在后远远跟着。
不多时,众臣见秦眇房刚走近赵邸,便有甲士窜出,喝令止步。
秦眇房昂然答道:“我乃赵长史,今为赵王送朝食。”
为首甲士道:“公请退。”
“军爷,家中可有父母?”
“有。”
“父母可以两日不食否?”
“吾为兵卒,不知其他,唯知有严令。公请后退!”
“吾不能退。”
“不退则死!”
“那正遂我愿。赵之大臣,宁死,亦不退!”
秦眇房话音刚落,但见那甲士退后半步,掣出长剑来,逼住秦眇房。秦眇房凛然作色,昂首而立,只不退半步。
那甲士怒视半晌,忽就狂吼一声:“退也不退?”
“不退!”
甲士顿足暴怒,一剑便刺入秦眇房胸膛。少顷,剑拔出,血流便如喷泉。秦眇房踉跄两步,犹自挺住,双目圆睁,手指甲士,一面就缓缓仆倒下去。
众赵臣一声惊呼,都争相上前,要抢下秦眇房来。那边厢,众甲士也一拥而上,剑戟齐指,逼住了众赵臣。
为首甲士喝道:“诸人退走,否则一个不留!”
众人僵住,呆呆张望。初起,只见秦眇房尚能努力张口,似在詈骂;稍后头一歪,眼看便不再出气了。
众赵臣看看施救无望,只得含泪伏地,朝秦眇房尸身拜了三拜;又凝望良久,才缓缓退走了。
至此,幽禁赵王事,风传长安闾巷。朝臣闻之,人人震恐。至第三日,赵臣无人再敢来送饭。刘友饥肠辘辘,凭窗而望,但见窗下满是甲士,街上人影全无,连鸟儿也难飞进。
刘友望了半日,知隔着这条街,便如相隔山海,将他与世上活人分开来了。想想心伤,不由便唱出一支歌来,那歌词曰:
诸吕用事兮,刘氏微,
迫胁王侯兮,强授我妃。
我妃既妒兮,诬我心恶,
谗女乱国兮,上曾不寤。
我无忠臣兮,何故弃国?
自决中野兮,苍天与直。
于嗟不可悔兮,宁早自贼!
为王饿死兮,谁者怜之?
吕氏无理兮,天将报仇!
唱了一遍,见无人理睬,便又一遍遍地唱,声声哀戚,直传入空寂闾巷中。
赵臣闻百姓中传唱此歌,皆感悲伤,纷纷买通赵邸附近户主,潜进民宅内,伏于窗下,听赵王吟唱。
至第四日,声音渐小。至第五日,尚隐隐有声。到得第六日上,赵邸内声息全无。赵臣仍是每日潜来,于民宅侧耳细听。赵邸内凡有一丝声响,都堪可宽慰。至第十日,终未闻再有何声响,众赵臣知事已无可挽,不禁泪如雨下,朝那赵邸三叩九拜,算是祭了灵,回去又换了素服,为赵王服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