审食其自狱中复出,百官便心知肚明:太后终究是势大,新帝也要顾忌三分。眼见风波已息,诸臣都颇知趣,当即噤口,绝不再提辟阳侯事。
众人装聋作哑,吕后便愈加无所忌惮,常留审食其在宫中。审食其若稍有踌躇,吕后便叱道:“如何进了诏狱一回,胆子都吓掉了?”
审食其不由得伤感:“不入诏狱,怎知人间惨苦?”
“怎么?闻此言,你似遭了狱卒凌辱?”
“凌辱倒也没有。入狱当日,我心知事不妙,带了些钱财进去,打点了狱令。”
“早年在沛县,我就知狱吏歹毒,若不是任敖仗义相助,我免不了要被那狱吏睡了。今日诏狱也绝非善地,不问可知!那狱令待你如何,可曾有过勒索?”
审食其便将狱令姚得赐照顾起居、代为求见平原君事,对吕后从头道来。
吕后听罢,便道:“此狱令,尚有人心嘛!”
审食其便苦笑:“不投桃,他何以报李?”便将姚得赐请托之事讲了出来。
吕后一脸冷笑,恨恨道:“这个姚得赐,其名不彰,为人倒是厉害得很!那年萧何被拘,受他折辱甚多,连我也有所耳闻。今日又托你保举……哈哈,保举其子做个郎官?惜乎我这里,只有粪倌好做!明日我便赶他走,流刑一千里,赴巴蜀去了这笔账吧!”
审食其心中便觉不安:“毕竟此人为我通消息,终使我得救。”
“正因如此,才饶他一命。不然,今日我便将他枭首!”
“小吏虽枉法,然如此科刑,不亦甚乎?”
吕后瞥了审食其一眼,满脸不屑,反问道:“他有何德何能,可令你怜悯?狱令,不过仓鼠一只,占了个好地而已。此人虽也救你,然与平原君相比,却有云泥之别!哀家自理政以来,已将人心看透,我可以不义,然臣子却不可不义!若帝王者与一班无廉无耻者为伍,终将为佞臣所害。诏狱姚得赐之恶,我早便听张敖、萧何说过,今日才除之,已是太迟了。”
审食其想想,一摇头道:“自作孽,不可活。也罢,就随他去吧!”
这夜,审食其与吕后于地宫共眠。榻上被服,皆以身毒香熏过,氤氲满室。历经此番磨难,二人重逢,都觉无比惬意。
欢愉过后,吕后忽然起了心事,幽幽道:“这个刘盈,直是我前世的冤家。失心翁在时,他不知讨好,险些失了太子位;失心翁走了,他又违逆我意,处处与我作对,胡作非为。今已近弱冠之年,如何才能令他收心?”
审食其便一惊:“盈儿即将弱冠了?”
“当然。盈儿登位那年,年十七,今已满三年,正是弱冠之年。”
“都说流光易逝,诚哉!这些年,还当他是顽童呢。既已将弱冠,便应尽早合婚,方合于礼,不知太后做何打算?”
“权衡得失,哀家亦是无奈。刘盈唯有娶诸吕之女,才不致有后党之辈与我作对。然诸吕之女,竟无一端庄娴静者,哀哉无过于此!如此,刘盈若娶了外姓,则日后权柄或为外姓所据,真真愁煞我也。”
“然此事不可再延宕了。帝无皇后,天下便无母仪,总不是事。”
“备选皇后者,须生性娴静,又非外姓,来日须做得我耳目。如此一个女子,立为皇后,方可称意。”
审食其便笑:“神仙中人,或许有。”
吕后嗔道:“无怪诸臣不服你,你那心术,欠缺多矣!此女,就在你我眼前,只是年纪尚小,我延宕三年,至今年提亲,恰是时也。”
审食其大感诧异,不禁坐起:“竟有此人?是哪个?”
吕后便微笑道:“张嫣。”
“哪个张嫣?”
“就是鲁元之女呀,宣平侯张敖之女。”
“鲁元之女!盈儿外甥女吗?如何能嫁与盈儿?”
吕后也坐起,望住审食其道:“哪个说甥舅便不能通婚?”
审食其嗫嚅道:“鲁元之女,再好不过,然人伦总要顾及。”
“鲁元一女流耳,又不入族谱,何来乱伦?那张嫣,虽姓张,然为我女所生,便与吕氏无异,此正为天赐。”
“然……臣闻所未闻。”
“我今日便教你闻!田舍翁可做皇帝,此前你可曾耳闻吗?那么,你如何就乐做这田舍翁封的侯?”
审食其默然片刻,回道:“太后所选人,乃绝佳之选。只可惜,张嫣仅有十龄,尚不通人道。”
“唯其小,方能听话,可为我耳目。且十龄女如何?即便是雏儿,放在男子身边,久也必通人道,你无须多虑。”
次日晨起,吕后便吩咐中涓拟好聘书,聘宣平侯之女张嫣为皇后。半月后,即行册后大典,迎入后宫。
待聘书誊毕,吕后看过,立即遣人送至长安北阙甲第,交予鲁元、张敖。
鲁元、张敖接了聘书,又惊又喜。张敖不免踌躇,自语道:“吾女为甥,今上为舅。张嫣嫁为舅妻,上下辈分,岂不全乱了?”
鲁元却道:“你管他!我辈是我辈,张嫣是张嫣,哪里就会乱?”
“唉!太后只顾钦点,全不顾小辈脸面。”
“夫君,此话甚是不当哦!张嫣做了皇后,我便也尊如太后,这不是脸面是甚么?”
张敖拗不过鲁元,只得依了。两人算算佳期已近,便一齐忙碌开来,为张嫣置衣添被,准备嫁妆。
这位张嫣,字孟瑛,小字淑君,为鲁元公主长女。早年五六岁时,容貌便清丽绝世。随鲁元出入宫中,刘邦见之,甚是喜爱,常令戚夫人抱之,赐予果品。刘邦笑对戚夫人道:“你虽妍雅无双,然此女十年以后,便不是你所能及也。”
惠帝与这张嫣,说来也有些渊源。当初惠帝为太子时,曾娶一功臣之女吴氏为太子妃,此妃亦喜欢张嫣,呼之为“小人儿”,常抱着玩耍,惠帝由此亦甚喜之。待到惠帝登基,吴氏本可册封皇后,惜乎福薄,未及等到这一日,竟染病身亡。
缘此故,惠帝做梦也难料到:母后今日为他所选的正宫,竟是这位小人儿。
此事诏令天下,百官闻之,都惊异莫名,不知惠帝为何行事悖谬,不选功臣之女,却选了幼年外甥女,真乃荒唐至极。然宫闱秘事,不涉国本,故也无人愿出头劝谏,都怕惹祸上身。与鲁元相熟的沛县旧部,则不管那许多,只连声赞好,纷纷备好礼物,送至宣平侯邸为贺。
恰在这几日,南越王赵佗所遣使臣,携贡物入都,朝野都为之轰动。原来,高帝驾崩后,赵佗心有疑虑,并未前来会葬,只在岭南观望。直至近年,探知惠帝虽任性,然施政宽仁,中原为之大治,百姓亦安康,赵佗这才服气,遣使朝贡,意在表明心迹。
惠帝召见来使,问起南越国奇风异俗,使臣便滔滔不绝对答。惠帝听得忘倦,又见贡物中,有些稀罕的海龟、珊瑚之类,见所未见,便乐不可支,竟与那使臣连日对饮,大醉不醒。
待到酒醒,有左右近侍禀报,惠帝才知立皇后事,只疑是近侍传错了话。遂命闳孺往长乐宫再三核验,回报均称确是立张嫣为皇后。惠帝这才颓然瘫坐,哀叹道:“这庙堂成了甚么,伦理全废,直将我双目剜去算了!”
闳孺连忙过来劝:“陛下可号令万民,无人可阻;然太后之命,却不可违。”
“如此乱命,违了又如何?”惠帝愈加激愤,稍作喘息,便吩咐备车辇,要去与母后分辩。
入得长乐宫,惠帝直赴椒房殿,伏在吕后面前不起,恳求道:“立张嫣为后,实为不妥。我为天子,事事应为天下立则,宁愿杀人放火,也不能逆五伦,免得为后世所笑。恳请母后收回成命,另择功臣之女为媳,以释百官之疑。”
吕后闻听,脸色便不好看:“吾儿又来乱说!那张嫣虽小,到底是家人,无有二心。做你皇后,亲上加亲岂不是好,哪里就逆了五伦?我这便唤你师尊叔孙通来,当面问他,究竟是如何教的?甥舅为婚,有何不可?又不是要你娶鲁元!”
惠帝便苦笑:“今日为甥,明日为妻,这让我如何叫得出口?”
“你若看得顺眼,自然就叫得出口。那张嫣容貌超群,人品娴静,我选秀女多年,还从未见过能及者。”
“若娶了张嫣,我又呼鲁元为何?”
吕后便略显怒意:“刘肥已呼鲁元为母了,你也呼鲁元为母,又能如何?若事事都讲章法,汉家便不能开天,更不能有落过草的皇帝!此事关天,决不可更易。聘书已下了多日,又岂能反悔,那不是要笑煞天下人了?”
“那十龄女,如何做得人妻?”
“十龄不成,十五龄总可以吧?五六年倏忽而过,你倒等不及了!你平素勾搭宫女,生下孽子,也有两三个,全没误了你快活。今后几年,你权且勾搭,待张嫣长成豆蔻女,再行夫妻之事也不迟。”
惠帝知太后意已决,事不可挽,踌躇了片刻,猛然起身,话也不说便走了。
吕后知惠帝必不敢违拗,也就随他去了,自己只忙着张罗娶媳之事。
古时娶亲,须行“六礼”。吕后便唤来少府、宗正,命二人充作迎亲的纳采。二人受命,择了一个吉日,携了雁、锦帛、玉璧及良马四匹,为采择之礼,至宣平侯邸求见张嫣。
可怜那张嫣,不过是十龄懵懂女,强为待嫁新娘,此刻着了盛装,由八名侍女扶出,受“纳采”之礼。
随后,便是“问名”之礼,宗正依例问及张嫣姓名、年庚,均记载于典册。这桩婚事,虽是吕后极力促成,然也忌惮张嫣年岁太小,于百官面前不好交代,于是早就知会了鲁元,令张嫣自报“已十二岁”。
张嫣出于豪门之家,身材修长,禀性娴静,举手投足皆有模有样,自报十二岁,众人果然都不疑。少府、宗正及随行曹掾等,见张嫣袅袅婷婷、从容对答,都惊为天人,各个屏息不敢仰视。
少府等人回宫,向吕后奏报:“宣平侯之女张嫣,有德知礼,姿容秀美,可母仪天下,以承汉家宗嗣。”
吕后早料到是这般回复,又闻少府等人语出至诚,不似阿谀,便喜道:“你等既然看好,便不是哀家一人独断,将来也免得有些闲话。”
次日,便由朝中重臣曹参、周勃、赵尧及太卜、太史等人,用“太牢三牲”祭告祖庙,以卜筮之法,占得一个良辰吉日,这便是“纳吉”之礼。
至“纳徵”之日,叔孙通携马十二匹、金二万斤,往宣平侯邸下聘礼。其聘仪之厚,为古来所未有。此后汉家诸帝,凡立皇后,皆依此例来办,开了一代风气。
张嫣有三兄弟,其时幼弟张偃在侧,见黄金累累堆于堂上,不觉大奇,忙奔回后堂问道:“嫣姊,皇帝买你去了?”
鲁元闻之,啼笑皆非,叱道:“孺子,休得多言!”
张偃便欢跃上前,执张嫣之手道:“嫣姊,何不出去看看?”
张嫣一笑,好言劝走幼弟,便疾步进了内室,闭门不出。
如此繁文缛节,竟消磨了整整一个春夏。至秋八月,又仿秦制,遣女官往宣平侯邸相面。
惠帝所遣女官,乃鸣雌亭侯许负。此女大有来历,绝非寻常,天生便善相术,著有《相女经》《德器歌》等书,是秦末一位旷世奇人。
话还要从头说起。早在始皇二十六年(公元前221年),秦灭齐,一统天下。始皇为之大喜,诏令天下,广征祥瑞。有河内郡守奏称:温县(在今河南省焦作市)县令许望,近日生一女,手握玉石,上隐隐有文王八卦图。又称此女出生仅百日,即能言,实为神异。
始皇闻报,以为是吉瑞之兆,便令赐许望黄金百镒,以善养其女。许望得始皇赏赐,心甚感激,遂为此女取名曰“莫负”,意谓莫负皇恩。
莫负在幼年,果有异禀。达官贵人慕名来访,莫负于襁褓中见之,或哭或笑。闾里相传,凡莫负见之大哭者,不久便有灾祸上身。四周百姓,无不视此女为天神。
待此女长至十岁,便可过目成诵,聪明异常,师长已不能教,许望便欲携女寻访世间名师。其时鬼谷子先生年事已高,不知其踪;世间高人,唯有黄石公在颍川郡(今河南省登封市以东)授徒。许望便携莫负,往颍川寻黄石公拜师。不巧黄石公已离颍川,云游四海去了。
访师而不得,许望携莫负怏怏归家,忽得一过路老翁赠书,名为《心器秘旨》。从此莫负便发愤读此书,习得一套相面神术。得奇书启悟,莫负可料未来事,预知秦祚将不久,不愿背负晦气,便自行改名为“负”,遂以“许负”之名行世。
许负善相面之名,流传四方,其时秦始皇亦有耳闻,遂命郡守前往征召,许负却托病不应召。其父怪之,许负只是一笑:“天下将大乱,应召何益?”
不久始皇崩,天下果然大乱。许望犹疑不定,不知该不该去投陈胜,只招募了壮丁两千,拥兵自保。适逢沛公军西征咸阳,途经温县,许望便率众投之。刘邦听说许望之女便是那闻名天下的许负,甚感惊异,便请许负来相面。
那时许负尚是小女子,看过刘邦之相,连连赞道:“将军龙行虎步,日角插天,乃帝王之表也。”
刘邦大喜,给了赏赐,仍留许望为县令。许望父女,便算是早早投了汉家。相传楚汉交锋时,薄夫人之母在魏,曾请术士为薄夫人看过相,那所谓术士,便是许负。许负看过后,言薄夫人可“母仪天下”,意谓其子可贵为天子。正是这句话,后来引得汉王刘邦好奇,想见见丧偶的薄夫人,一见之下,觉容貌不俗,便纳入后宫。那位薄夫人,后来为刘邦生子,其子大贵,真就做了汉家皇帝,竟应验了“母仪天下”之语,堪称传奇。
待刘邦登基,想起许负幼年吉言,心有感念,便封了许负为侯,收为女官,专事相面,时许负年方二十。至张嫣立后这年,许负已年逾三十,相面识人更为老到。
这日,许负进了宣平侯邸,将张嫣引入一密室,为其沐浴,一面便将张嫣容貌体态看了个清楚。见张嫣面如皎月,体似垂杨,并无瑕疵,许负心中便喜,逐一记录在册。浴毕,张嫣刚要穿衣,许负忽向张嫣一揖道:“老身此来,是代皇帝行事。事已毕,请皇后谢恩,呼‘皇帝万岁’。”
张嫣忸怩不肯应,许负便再三劝说,喋喋不休。
张嫣方才缓缓跪下,低声道:“皇帝万岁!”
待谢恩毕,许负便伺候张嫣穿衣,三哄两哄,又将张嫣那隐私处也看了,见并无意外,于是也记了下来。
当日回宫,许负见了太后、惠帝,递上所记折子,禀告道:“张嫣娴静,体貌无瑕,实乃汉家洪福。”
吕后心喜,却故意道:“你看清了?可不要胡乱阿谀。”
许负不卑不亢道:“妾平生所相之人,成千累万,无如张嫣这般贞静者。”
惠帝看罢折子,也面露喜色,赞道:“如此甚好!”便命将此折交太史令收藏。
吕后见事已谐,连夸了许负几句,又问道:“闻说你幼年聪慧,早便知秦祚不久,今可预知汉家祸福吗?”
许负沉吟片刻,方答道:“相人,小技也,不足以窥天下。然人间之道略同,臣这里便斗胆放言了。老子有言‘守柔曰强’,此即为汉家今日之运。”
吕后颔首笑道:“不错不错!自先帝崩,哀家不守柔,又能何如?”
“先帝虽崩,尚有诸臣;诸臣有智计,可以安天下。”
“然诸臣亦如草木,一秋而止;若朝中智士凋零,又将倚赖何人?”
“回太后,智士凋零,有何可惧?恰如圣人所言:不以智治国,国之福也。”
吕后双目倏然一亮,心中似开了窍,遂大喜,命涓人取出许多黄金来,重重赏了许负。
惠帝四年(公元前191年)冬十月,一元复始。当月壬寅,便是册立皇后的吉日。这日里,又有许多繁文缛节,数不胜数。
清晨,宫中便有诏令传出,命相国曹参、御史大夫赵尧二人,拥凤辇至宣平侯邸,迎回张嫣,即为六礼之最后一礼——“亲迎”。
那张嫣,年岁还是孩童,全不知婚姻为何事。一大早,张敖夫妇便将张嫣喊起,装扮一新。一袭深领襦裙,上黑下白,乃应时新装。那工匠刀剪,似有灵性,剪出了衣带当风、云肩落霞,竟显出百般的灵动来!
宣平侯邸前街,一早便净了街,小民只能在闾巷中远观。曹参、赵尧立于门前,恭候多时。待吉时至,鼓乐响起,张嫣方姗姗而出。只见那凤冠耀目,长裙及地,竟是翩若惊鸿一个玉人,围观的百姓便是一阵喝彩。
张敖、鲁元两人随后而出。曹参、赵尧连忙迎上,施大礼问候,又随张嫣往宗庙辞行。
辞庙礼毕,一队郎卫便将凤辇推上前来,请皇后上车。哪知张嫣幼小,上了几次,竟是登不上去。张敖在旁见了,心一急,一把将张嫣抱起,跨了上去,同坐于车上。曹参、赵尧相视一笑,便紧随其后,率郎卫、宦者、宫女等数百人,浩浩荡荡,往未央宫前殿而来。
一路警跸,万民夹道观望。见皇后竟是幼女,都觉大奇,不禁齐呼“小皇后万岁”,其声扬于数里之外。
这日,未央宫张灯结彩,红氍毹从南门铺至前殿。惠帝坐在大殿正中,百官立于两侧。
凤辇行至南阙,张敖便将张嫣抱下车来,由曹参、赵尧引入宫门。张嫣北面而立,听大行令诵读册文。待礼官读毕,张嫣三跪三拜,算是堂堂正正做了皇后。
而后,两旁走上六名女官,引张嫣至惠帝龙床前,伏地谢恩。
岂料那张嫣一大早被喊起,由众人簇拥半日,早已昏了头。虽不至失态,却是忘了父母所教,不知谢恩该说些甚么,跪拜于地,竟然久无声响。
百官见了,面面相觑。曹参在侧亦是大急,生怕张嫣举止不得体,欲上前提醒,又碍于礼制,急得浑身汗湿。此时,旁侧一女官机敏,见事不好,忙附耳教之。
张嫣这才如梦方醒,叩拜道:“臣妾张嫣,贺帝万岁!”
此时殿上,众臣皆屏息,落针可闻。张嫣的这一句话,其幽韵,若微风振箫,又如娇莺初啭。惠帝闻此声,也不由为之动容。
张嫣谢恩毕,起身退立。便由周勃为张嫣授玺绶,太仆代为跪受,再转授女官,女官为张嫣挂在腰带上。张嫣又拜伏,再称“臣妾谢恩”,谢毕,回归原位。
而后,群臣列队,于皇后面前站定,行礼而退。至此,迎娶典礼才告完毕,张嫣登上软辇,由众宫女簇拥,进了中宫。
张嫣虽生于王侯之家,然一入中宫,双眼仍是不够用。但见那宫室四壁,皆涂以黄金,有阵阵椒香扑鼻。室内陈设,缀明珠以为帘,琢青玉以为几;旃檀为床,镶以珊瑚;红罗为帐,饰以翡翠。榻上衾枕,皆织有金龙凤纹,华丽无比。另还有各色珍玩,五光十色,不可名状。
在此内室,惠帝与张嫣还要行合卺礼。女官又附耳教了几句,张嫣便举起杯,向惠帝敬酒。不料端起酒杯,迟疑片刻,却道:“女甥阿嫣,贺舅皇陛下万岁!”
惠帝便大笑:“甚么舅皇?女官是如何教你的,怎么仍用从前之称?”笑罢,便也捧起一杯酒,回敬张嫣。
张嫣忽觉害羞,便推说不能饮,只勉强饮了几口。
至日暮之后,张嫣端坐于榻上。惠帝忙了一整日,尚不及好好看张嫣一眼,便秉烛上前,细加端详。
但见那张嫣双鬟垂肩,明眸有神,不敷脂粉,色若映雪;惠帝便一怔,又凑近去看。张嫣含羞,低了头下去,两腮之间,有微晕如指痕,淡红可爱。
惠帝大为感慨,对张嫣道:“因你为我甥之故,为避嫌疑,一向未曾近观。不料你已长得这般可人,无怪乎许负要夸你!”
张嫣见时已晚,忙问:“舅皇,中宫固然好,然今夜吾不得归家,奈何?”
惠帝便狡黠一笑:“令尊令堂,是如何教你的?”
“只教我听舅皇吩咐。”
“那便在舅皇这里住吧。”
张嫣眨了眨眼道:“是要我做舅娘吗?”
惠帝便仰头大笑:“十龄女,如何做得舅娘?你且独居一室,自有人伺候,无须害怕。待五六年后,再与我同住一室。”
张嫣这才放下心来,然稍一想,又觉疑惑:“不做舅娘,便不是皇后了吗?”
惠帝复又大笑,将张嫣抱下榻来,答道:“当然是皇后!天下女子,无人可及。你在舅皇身边,朕可保你一世的荣华。”
“你是说,我娘也不及我了吗?”
“正是。自今日起,便不及你了。”
张嫣开心一笑,拍掌道:“既如此,长住舅皇处,也是好的呀!”
入宫后,张嫣颇知规矩,五日一朝太后。每见太后,必亲自端菜端饭,屏气凝息,神情肃然。吕后见之大喜,每每赞道:“这才是吾女所教!如此皇后,能不母仪天下乎?”
此时皇后虽立,中涓却大多不得见张嫣一面。原来,张嫣深居椒房,每见太后,必乘软辇,严密遮挡,从复道往长乐宫去,因而宫人多不识其貌。
一来二去,有关小皇后的传言,便渐渐多了起来。宫人皆相传:张嫣所到之地,多有异象显现。清晨对镜理妆,常有一五彩小鸟,飞落于帘外啼鸣,其声若“淑君幽室里去”,如泣如诉。后来,此景竟延续十余年,朝朝如此,然也未见有何灾异发生。
还有那宫中苑囿内,养了些孔雀、白鹤。这些珍禽,每见张嫣路过,必起舞翩翩,颇似讨好,宫人都甚以为奇。
至惠帝四年春三月,惠帝已年满二十,当行冠礼。甲子这日,便携了张嫣赴高庙,祭告祖宗。祭罢,即有诏令下,大赦天下。又将那妨碍官民的法令禁条,一概废除。普天之下百姓,闻之皆欣喜,说起皇后来便都夸赞。
张嫣喜读书,惠帝至中宫,常闻有诵书声,清婉传至户外。见张嫣读书,浑然忘身外事,惠帝便笑:“你不闻秦始皇焚书事乎,为何也要效那腐儒读书?”
张嫣忙放下书,起立答道:“昔年,妾父张敖曾言:‘秦之速亡,半由于焚书。’陛下圣明,却仍用亡秦禁书之律,岂不是笑话?他常为陛下惜之。”
惠帝有所触动,喃喃道:“你父所言,确是有理呀。”于是下诏,废除《挟书律》。此律禁私家藏书,自秦亡之后,虽稍有弛禁,却未明令废止,民间仍无人敢违禁,就如白日犹存鬼魅。惠帝治天下,到底是存了仁心的。此律一除,百姓若私藏书籍,便再无杀头之祸了。堙没之古籍,随之纷纷面世,在民间传抄流布,蔚为大观,终成日后儒学勃兴之势。为此,民间便都念着张皇后的好。
张嫣进宫后,鲁元公主放心不下,常来探视。张嫣与母相见,迎送都不用君臣礼,仍用家人礼,大有依依恋母之意。
鲁元大感欣慰,牵张嫣之手,问惠帝道:“阿嫣还如意否?”
惠帝答道:“阿嫣相貌,不似阿姊,而酷似宣平侯,令我后宫美人为之减色。然其端庄娴静之性,则与阿姊同。”
鲁元便大笑:“你不如明说我丑便是,何必花言巧语讽我?”
其时张偃也在侧,惠帝便抱他在怀,逗弄道:“此儿体貌,颇似张嫣;若为女子,也是一佳人了。”
鲁元便一把将张偃抢过,佯怒道:“陛下可知足矣!有你的闳孺在,休得再胡思乱想。”
惠帝便乐不可支,姐弟两家,自此亲情愈厚。
张嫣在中宫待了些时日后,便日渐随和,安之若素。惠帝玩心虽盛,亦不忘照拂张嫣。每日晨起,总要踱至中宫,观看张嫣盥洗。日日如此,百看不厌,常对宫女慨叹:“皇后之色,直欲与白玉盘匜争高下!”又道:“皇后神态,俨然一宣平侯,但模样娇小而已。”
众人看看,也觉得像,都纷纷掩口而笑。自此,惠帝便戏呼张嫣为“张公子”。
张嫣近身宫女,皆知惠帝心思,每见帝将至,必先为张嫣端上金唾盂,盛满紫薇露,供漱口用。等到惠帝来,抱张嫣于膝上,数其牙齿有多少颗。张嫣一张口,便是香气溢出,引得惠帝大悦。不久,惠帝又研了朱砂,点张嫣之唇;岂知张嫣唇色如丹樱,那朱砂反倒显得淡了。
一日,惠帝至后宫,张嫣刚解下裳服,由两名宫女伺候洗足。惠帝便坐下观之,笑道:“阿嫣年少而足长,几与朕足相等。”又对宫女夸张嫣道:“看皇后足胫,圆白而娇润,你辈哪个能及?”其爱怜之心,不加掩饰。
惠帝将张嫣娶进宫,虽不能做人妻,却也觉可人,渐渐便忘了烦恼。这日,忽有叔孙通赴阙求见,惠帝便一惊,连忙宣进。
原来,惠帝即位之初,见群臣进了先帝陵园,手足无措,全不知礼,便唤来太傅叔孙通,嘱道:“先帝陵园寝庙,群臣入而不习礼,师尊便去做个奉常吧,居九卿之首,为汉家制礼。”自此,叔孙通便做了奉常,为汉家订宗庙仪法,头绪繁多,一时难以完成。
久未曾见师尊,惠帝不禁满面欣喜:“吾师何事登门?不是朕又有了错吧?”
叔孙通一躬应道:“正是。”
惠帝神色就大变,忙请叔孙通入座,道:“愿闻指教!”
叔孙通便朝北一揖,徐徐奏道:“先帝葬于渭北,生前所留衣冠,皆藏于陵园。每月取出,由执戟郎护卫,出游高庙一次,名曰‘游衣冠’。”
“此事朕已知,由师尊主持其事。”
“还有一事,也不可不察。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,于武库之南,有飞阁复道一座,以通往来。陛下朝太后,常从此过。”
“不错,往日朝见,两宫南门皆警跸,往往扰民。从复道往来,正为便民。”
“然微臣以为不妥。臣见‘游衣冠’所经之途,与这复道同出一路。如此,子孙行走于半空,岂非行走于先帝衣冠之上?”
惠帝不由一惊:“哦呀!朕于此节,倒是疏忽了,这如何是好?便将那复道拆了吧?”
叔孙通道:“不可。天子处庙堂,不宜有过度之举。当初建复道,原也是为免扰民。当年劳师动众建成,今又拆之,岂不失信于天下?”
惠帝便苦笑:“那也顾不得扰民了,仍从两宫大门往来。唉,做了皇帝,进退皆失措,倒不如富家儿随意了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位高,所处即是危地,小事亦不可轻忽。然事也不必拘泥,微臣以为,可在渭北择地,另建原庙一座,就近游衣冠,无须再入城了,岂非两便?”
“甚好甚好!于渭北建庙,正是至孝之举。不知师尊还有何建言?”
“古有春尝鲜果之俗,今樱桃已熟,可作祭献。愿陛下出宫,摘取樱桃,以献宗庙。”
“好好!此礼,可列入汉家仪法,名为‘果献’,年年不辍。”
“如此,先帝于地下,也可含笑了。”
惠帝不禁动容,遂起身道:“师尊多日不来,来即令弟子大悟,弟子这厢有礼了!”说着便要跪拜。
叔孙通连忙阻住,道:“你好歹还知师恩。然读万卷书者,岂如斗鸡小儿得宠?贤愚颠倒,自古已然,而今余脉不绝,为师又能如何?”说罢一拂袖,便返身退下了殿去。
惠帝呆望叔孙通背影,不禁面色发白,汗也湿了一身。
在榻上辗转一夜,惠帝深自懊悔。次日一起来,便唤来中谒者张释,商议了半日,教他拟诏:一则,命各郡国,查乡间孝悌、勤劳之民,造册上报,终身免赋,以嘉勉民之厚朴者,杜绝奸猾之风。二则,颁下新令,逃人若还乡,既往不咎,允归还田宅,官吏亦不得辱之。此外,各郡国兵卒,人数浮滥,允裁减归乡,官吏须善待,划给田土耕种。
此诏一下,朝野大赞,都称此为圣德。于是,惠帝方觉心安,每月必至叔孙通居处请教。然事无百日好,时过不久,叔孙通忽然病殁,众弟子亦将星散,引得朝野一片唏嘘,惠帝更是为之不欢多日。
吕后闻听叔孙通已死,也不由得呆了,喃喃自语道:“这老夫子,不陪盈儿了?你这拗师傅,说走,便走得这般快……”
且说惠帝大婚之后,宫人正欲消歇几日,不料两宫竟连发火灾,烧得人胆战心惊。
先是张嫣进宫后才数日,长乐宫鸿台便失火,楼台尽毁。吕后受了惊吓,大骂中涓。长乐宫涓人受了责骂,一连数月,皆夜不敢眠。
这边好歹防住了祝融,至秋七月,未央宫那边又出事。乙亥夜间,藏冰的凌室,忽起大火,烧成一片水洼。吕后气得拍案大骂:“灶间尚未失火,藏冰室倒起了火,涓人都死绝了吗?”
孰料才过数日,未央宫织室又起大火,无数锦缎付之一炬。消息传至长乐宫,吕后双目大睁,僵坐不动。涓人都以为,太后少不了要有一场暴怒,却不料,吕后只教传见许负。
待许负上得殿来,吕后便问:“两宫为何灾异不断?立张嫣为皇后,莫非不吉?”
许负便道:“非也,太后请勿虑。两宫火灾,或是朝廷旺运也未可知。”
吕后苦笑道:“权当如此吧!汉家宫室,哪里比得上阿房宫?再有两三个未央宫,也不够烧的!”于是,便唤来惠帝,狠狠教训了一番。
惠帝也着实吃了惊吓,回到未央宫,便召集涓人,严密布置防火。从此宫中,无人再敢大意,昼夜都小心火烛,这才无事。
至惠帝五年(公元前190年),吕后所忧心之事,终于接连而至——功臣元老,竟纷纷谢世。
这年春,最后一次筑长安城,征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,共十四万五千人服劳役,一月而止。剩余未完工之处,则征发列侯家徒补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