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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后无计救审郎(1 / 2)


常言道:流光易逝,日月如梭。身居太平时日,就更是如此。自惠帝登位之后,四海升平,内外都无祸乱,百姓只顾埋头稼穑,操持商业,堪堪便是第三个年头了。

至惠帝三年(公元前192年)春上,吕后与相国曹参商定,再次征发长安一带民间男女,共十四万六千人,服役三十日,修筑长安城墙。此次工役,朝廷仍是信守承诺,到期即止,绝不多一日。百姓也舍得用命,碌碌如蚁,将长安城东西两墙各起了一段,建好了宣平门、清明门、雍门等几处城门。门扇皆为厚重松木,上覆铜皮,各有九九八十一颗铜钉,坚固异常。

工役完毕日,吕后偕曹参、审食其等一干人,至城下察看。仰望城墙巍巍,向北呈拱卫状,吕后拊掌大喜:“唔,今年看出模样来了!”

曹参道:“如此修筑,还需两年方能完工。”

审食其便建言道:“可于秋后禾熟,再征民夫。”

吕后眉毛一竖,断然驳道:“哪里!你我都种过田,民力易疲,万不可一年两征。”

审食其便又建言:“或于今夏,再征诸王及列侯门下徒隶,可不伤民力。”

曹参一喜,附和道:“此议甚好。”

吕后想想,便颔首道:“也好!勋戚们也出些力,都不要坐享其成了。”

曹参道:“微臣这便筹划,入夏即开工。”

“那么,曹相国劳苦了!”

“微臣无能,还是萧相国打的底好。”

吕后瞥了曹参一眼,嗔道:“你们这二人!活着时节,斗个死去活来,死了又念着人家的好。”

审食其便大笑:“恩怨分和,人之常情也。譬如汉与匈奴,或分或和,亦是变幻无常。”

吕后心中忽有所动,便问曹参:“万一匈奴来犯,如今可击灭否?”

曹参沉吟道:“这个……恐还须休养生息。”

吕后便觉失望,淡淡道:“哀家知道了。”

此时吕后所担忧,并非无缘无故;此后没几日,匈奴那面,果然就有动静。

原来,冒顿单于自忖与刘邦较量多年,所获却不多,汉降将也或死或灭,想想便觉郁闷。两年前,闻听刘邦驾崩,起初尚喜,后数月,心中忽觉戚戚,颇有些悔:为何白登之围放走了刘邦?如此一来,今生便不能与刘邦决一雌雄,实令人懊丧。

两年来,冒顿连番遣出斥候,潜入汉地,打探到惠帝荒淫、吕后专权,心中便冷笑:如此样子的汉家,就算踏平了,也胜之不武。

冒顿想到,吕后死了夫君,自己也刚死了阏氏,忽便起了玩心,命人拟了国书一封,语多调侃,遣使呈交吕后,要试上一试,若吕后回复不当,便兴兵犯汉,扬威给这老妇人看看。

暮春时节,匈奴使臣驰入长安,面谒吕后,当面呈上国书,口称:“吾家单于,远居漠北,前年惊闻汉天子驾崩,惜因路途遥远,不能来会葬,至为抱憾。今欲与汉家世代联姻,永结友好,特呈递国书一封,再开和亲之议,望太后恩准。”

吕后不禁诧异:“你家单于胃口倒好!那白登解围后,不是已有汉公主嫁去了吗?今又来索公主,哀家膝下,哪里有恁多公主?”

那匈奴使臣略微一笑:“吾家单于,所慕并非汉公主。太后览过便知。”

吕后便开卷亲览,只见匈奴国书所言如下:

天地所生、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

敬问汉太后无恙

吾乃孤愤之君,生于沼泽之中,长于平野牛马之城,数至边境,愿游中国,惜乎迄今未曾如愿。近有所闻:太后陛下亦孤愤独居,郁郁寡欢。如此汉匈两主不乐,无以自娱,岂非谬乎?愿以吾之所有,易陛下之所无。

吕后浏览一遍,似未明其意;又看了一遍,方读懂——这是冒顿在谩语调戏!当下脸色就一变,怒视匈奴使臣。

那匈奴使臣早有所备,只略略一揖,便昂然而立,一副生死由之的模样。

吕后眼中冒火,与匈奴使臣对视良久,忽一挥袖道:“你且退下,三日内,哀家自有答复。”

待匈奴使臣下了殿去,身旁宣弃奴急忙问:“胡虏所言何为?”

吕后忽地站起,将匈奴国书狠狠掷于地:“冒顿找死!去召诸大臣来。”

未几,朝中重臣聚齐,吕后面带怒意,以匈奴国书示之,道:“今冒顿来书,无礼之甚。哀家自幼以来,从未遭过此等侮辱。以此看,北地之虏,只配世代做狐兔,终不能论礼义廉耻。我意立斩来使,发举国之兵征讨,要教他知:天朝虽是孤儿寡母,亦不能欺!”

樊哙便双目圆睁,抢出一步道:“发兵自是不在话下。还有那来使,只烹了就好,无须心软。然不知匈奴国书中,冒顿胡言乱语了甚么?”

吕后火气上涌,张了张口,却是涨红了脸说不出,便将国书抛给陈平:“你阅罢,转告诸臣。”

陈平展开卷,读至一半,脸色便惨白;待读至末尾,手颤几不能持卷。

樊哙忙问道:“那胡虏,放了些甚么屁?”

陈平脸亦涨红,支吾不能答:“这、这个……说不得呀。”

樊哙便发急:“仓颉造的字,谁有你认得多,莫非全都吃到了狗肚里?这百十个字,如何就说不得?”

吕后此时却厉声道:“陈平,你可以说!”

陈平惶急,向吕后一揖:“遵旨,恕臣大逆不道。”

樊哙便道:“冒顿无礼,与你何干?你昔年私放我生路,何其果断;如今读一封胡虏书,如何就扭扭捏捏?”

陈平只得硬起头皮道:“那冒顿,近日死了浑家……”

“那阏氏死了?好事!何不连他冒顿一起死掉?”

“大漠夜长,冒顿饱暖而无事可做……”

“想女人了?死了一个阏氏,不是还有汉家公主吗?”

陈平瞥一眼樊哙,苦笑一下:“冒顿此书,专致太后。”

廷上诸臣,多半猜出了分晓,不禁色变。唯樊哙懵然不知,追问道:“他与太后,有何话可说?”

陈平支吾片刻,脸愈发红,冷不防吕后又一声喝:“说!”

“冒……冒顿此书,是‘关关雎鸠’之意。”

话音方落,满朝文武立时哗然。樊哙初未听懂,见诸臣愤然作色,忽就猜到原委,不禁暴怒:“甚么?莫非他活吞了野牛,如此大胆?使者在哪里,我要手撕了他!”

吕后便叱道:“朝中重地,你好好言事!撒你那屠夫的泼,有何用?”

樊哙脸一红,自辩道:“臣樊哙不才,然夺关斩将,还不输于他人。今愿请兵十万,直捣漠北,活擒了那冒顿来,在此处抽他一百鞭子。”

吕后面色稍缓,忽问道:“你而今叫个甚么侯?”

“舞阳侯。”

“哼!只不要似那秦舞阳,大言敢刺秦皇,却临阵失色。”

“那秦舞阳算个甚?我这军功,是阵上斩首而得,一刀一头,岂有虚夸?臣亲手砍头的,死尸都有上百车,还怕他个长城脚下的蟊贼?”

樊哙话音未落,却见一人出班,叱道:“樊哙口出狂言,当斩!”

吕后与诸臣吃了一惊,都转头去看。樊哙更是瞋目而视——是何人有此狗胆?

待众人看清,却又一惊:此人,原是中郎将季布。

此时朝中,资历与季布相当者,已然不多。众人大出意料,都屏息静听,不知这位楚降臣要说甚么。樊哙见是季布,一腔火气不觉已泄掉一半,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:“季布将军,素知你重然诺,不出大言;今忽然大言惊人,是想以我人头邀功吗?”

季布前移两步,向吕后一揖。吕后会意,略一点头,季布便回头,戟指樊哙道:“昔年先帝北征,发三十万大军至平城,为匈奴所困,于白登山上徒唤奈何。那时樊哙你,又在何处?”

樊哙万想不到,话头会扯到白登山去,顿感大窘,勉强答道:“我为王前驱,正在步军前锋中。”

“亏你还记得!先帝御驾亲征,文武随行,马步浩荡,挟连胜之威而进,反为匈奴困住七日七夜。曾有歌谣流布天下,市井小儿,皆当街歌之:‘平城之中亦诚苦,七日不食,不能彀弩。’饿得连弓弩都拉不开了。樊哙,此情此景,你是否亲见?”

“那是自然。白登山上,卵也没有一个。我挖地三尺,也挖不出个薯头来。”

“如此看来,你记性尚好。高祖雄略,驱兵三十万,尚无功而返,险些脱身不得。今若有人称举十万兵马,即能横扫大漠,岂非弥天大谎?汉家规矩,从何时起竟浮夸至此?一日不吹,便不能饭乎?自古大言欺世者,非奸即盗;不斩,又何以正天下?”

一番雄辩,说得樊哙哑口无言,只能嗫嚅道:“大言固是大言,然如何就能扯上奸邪出来?我樊哙即便无能,总还是出了些力,何至于今日便要杀头?”

季布也不理会他,转身向吕后揖道:“夷狄习俗,与中原有异;他视为白,我看却黑,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?冒顿有好言,我不必喜;冒顿出恶语,我不必怒;只以天朝大度化之,不信他不知人间羞耻。先帝不报白登之仇,便是要与民休息,不欲以征战伤民。我辈谨遵此道,也就是了。那冒顿,也未必有胆深入汉地。他若欲图中原,发兵便是,又何必来一封国书,争言辞之强?臣之意,冒顿虽鲁莽,此次还不至南犯,巧为周旋即可,不宜轻言征讨。”

再看那吕后,满脸怒气早已不见,却是换了一副笑意,对季布道:“好个季布,说得有理!无怪先帝特予你优容。也罢,无须再多说了,哀家心已明,此事我自去了断。你秉性忠直,天日可鉴,不要说诸臣,就连哀家也是服气的。日后相国出缺,恐非你接任不可了。”

季布连忙谢恩道:“谢太后心意。臣季布于汉,无尺寸之功;唯有仗胆谏言,方可无愧于心。”

吕后大喜,起身挥袖道:“今日朝会,到此便散了吧。汉家若多几个季布,我还可睡得好些。”

樊哙立时满面涨红,面朝季布,连连作了几个揖:“恕在下无礼。”诸臣便一起打圆场道:“免了免了,改日请酒便好。”

散朝后,吕后唤住中谒者张释,命他拟回书一封,答复冒顿。既要词语谦卑,又要柔中带刚,婉拒冒顿求婚之意。

张释听了,面露难色,迟迟不肯应诺。

吕后见此,不由奇怪:“这有何难?”

“恕臣驽钝。臣平日草拟诏书,无非宣谕上意,告知天下,为天子代笔而已。太后所交代回书之语,却似小家妇求人免赊欠,万难下笔。”

“混账话!”吕后不禁发怒,“哀家死了夫,不就是个小家妇!你便照我旨意写,求冒顿放过哀家,我可答应送他些车马。”

张释不禁瞠目:“太后……”

“你也无须惊诧。汉家新起,百事皆弱,拼全力灭了一个项王,却是再无力灭一个冒顿了,若不卑辞下礼,又有何妙计?好在冒顿亦是性情中人,尚不至穷兵黩武。你若实在为难,可去请教辟阳侯。”

张释得了旨意,掉头便去找审食其。审食其听明来意,也是苦笑,遂与张释在灯下苦熬半夜,切磋再三,终将回书拟了出来:

奉天承运汉皇太后敕谕

匈奴冒顿单于知悉

单于不忘敝邑,赐之以书。敝邑朝野恐惧,唯求自保,且哀家年老气衰,发齿堕落,行走失度,岂能为单于解忧?单于所闻,乃敝邑人民阿谀哀家之词,单于可明辨虚实,实不足以自污。如能蒙赦,则哀家万幸。今有御车二乘、马二驷,以奉常驾。

张释誊写毕,默读一遍,吓出一身冷汗来,忙问审食其道:“辟阳侯,如此写下……妥乎?”

审食其拿过来,也默读了一遍,松了口气道:“可矣。去呈太后过目吧。”

吕后次日早起,看到了草稿,果然满意,道:“便如此吧!连同车马、礼物,交予来使,命他带回去,禀明单于。”

张释领命,便携了回书、车马,往典客府去见匈奴使者。那使者正在馆舍中打坐,等候随时有枭首令下,不料有典客丞来报,说太后有回书下,并赐予单于车马若干。

那匈奴使者闻听,疑似做梦,连忙起身出中庭,迎住张释,行了个大礼,接过回书。再偷看一眼张释,见他神闲气定,执礼甚恭,似全不知冒顿来书所言。那使者忽就有些惭愧,忙向张释连连作揖:“鄙邦下臣,至天朝,手足无所措,冒犯之处数不胜数。今返国,当力陈汉匈不可交恶,只宜各司农牧,互通有无,结下万代的亲家才好。”

张释应道:“在下昨日问过我朝太史,太史言:匈奴本为夏后氏苗裔,长居漠北,与中夏渐渐远了。然汉匈一家,自是无疑。至于和亲事,汉匈婚俗,略有不同。在我汉家,寡嫂如母,那是万万娶不得的。”

匈奴使者大惑:“这个……在我漠北,娶寡嫂,乃天经地义事……”

张释便一笑:“足下不必疑惑,百里不同俗,不知者,不为冒犯。”

那使者想想,便也一笑,连连作揖谢道:“我君臣不谙汉俗,冒犯天朝了。太后反而以德报怨,送了这许多礼物,敝邦君臣,真愧不敢受呀。”

张释一笑,也回礼道:“如此薄礼,不成体统,然为吾家太后心意。汉新兴,国力不济,更无意启衅。单于陛下有余力,可往长天阔水处施展,汉地湿热,禽畜肉亦不香,北人长居,似不宜。”

“正是。下臣留居方数日,已颇不耐,恨不能裸身往来,以解暑热。臣返国,定将太后旨意携回,劝谏单于和亲,致两国无事。”

次日,张释与典客带了随从仪卫,亲送匈奴使者出厨城门,至郊外三十里方罢。那使者感激不尽,别了张释,快马驰回漠北去了。

待返回北庭,见了冒顿,使者便详述了汉家礼遇、婚俗互异等各节,并递上回书,回禀道:“汉君臣只说,匈奴本为夏后氏苗裔,汉匈古来为一家。然汉家风俗,不与我同:兄死,寡嫂如母,弟决不可娶寡嫂。娶了,便是逆伦。”

冒顿便一怔:“哦?夏后氏?说远了,说远了……”忙拆了回书看,读之再三,不觉大惭,觉自家前书语言轻慢,多涉不雅,若载入汉家史书,则万代留有污名。于是,脸一阵涨红,又问使者道:“汉家君臣,还有何言语?”

使者答道:“汉家君臣,各执卑辞,待臣如上宾,只说汉匈如兄弟,相杀便是自残,徒令天下笑而已。”

冒顿便拍了拍案几,摇头道:“夏后氏不夏后氏,那是老祖宗之事了,然两家相交,总有个礼数,前书确有不妥,大不妥!教人笑我逐水草而居,不识大体了。如此看来,你也歇息不得了,汉太后赠我车马,我当回书称谢,还须你明日再跑一趟。”当下,便命人草拟了谢书一通,交予使者,次日再赴长安。

半月后,使者驰入长安,递上谢书。吕后拆开来看,其文如下:

匈奴大单于

敬问汉太后无恙

前书唐突,语词多谬,实乃胸次狭小之故。今幡然醒悟,心有不安。蒙太后无端赐予车马,更为抱惭,特遣使入谢。某世居塞外,不习中国礼仪,行止乖张,还乞陛下宽宥。为表诚意,今献马数匹,另乞和亲。汉家公主来北,知书达理,艳若翩鸿,敝邦臣民仰之若天神,绝无厌其多之理,务允所请。

吕后阅毕,知烽烟已消,不由松一口气,笑道:“左要公主,右要公主;这冒顿,没见过女人吗?张释,去传令宗正,在宗室中选出一女,充作公主,嫁与匈奴。”

张释迟疑道:“前回假冒,匈奴即助陈豨反;今又假冒,恐单于心有怨恨……”

吕后便大笑:“和亲,就是心照不宣,他哪里会在乎真假?若每次都索要真公主,汉家岂非专为匈奴生女了?今后和亲,一律为假,假冒即从汉家始,我亦不惧,史官要骂便骂!宗正府那里,你自去传令好了。”

“往宗正府传令,还是有个手诏为好。”

“哪里需这般啰唆?你张释开口,便是哀家开口,谁还敢不信?办和亲事,你有大功。论办事,中涓上百人中,阉宦与不阉的加在一起,无人能及你。即日起,哀家便赐你冠带金珰,统领诸谒者,为汉家守好规矩。”

如此旬月后,长安城里喧闹非凡,轰轰烈烈嫁走了一位宗室女。冒顿得此汉家窈窕女,如马吃夜草,喜不自禁,从此偃旗息鼓,再不生事了。

此后汉匈之间,又得数十年相睦,几无边患,皆得益于吕后这隐忍一念。

至年中,外患才消弭于无形,朝中却又闹出事来,直惹得长安百官奔走相告,物议汹汹。

其事原本起自微末,不想竟牵动太后,险些酿成政潮。原来这一日,惠帝早起,正待吩咐涓人摆酒,却见已有相国府送来的奏报堆积案头,心下便不快。

汉家理政,向由相国总揽,主持廷议,拟写奏稿,送达皇帝处。皇帝阅过,或准或驳,将文牍再返回相国府,下达至郡国各处。

惠帝自受戚夫人事惊吓,便不再理政,相国府来文,皆于朝食之前,由涓人送往长乐宫。太后于当日逐一阅过,稍作批答,再返回西宫,由西宫发还相府。日复一日,不厌其烦。

这日惠帝见文牍甚多,不由火起,唤来闳孺,吩咐道:“你这便往长乐宫去,面禀太后:今后相国府奏稿,直送长乐宫。太后批答完毕,径返相国府,又何必来西宫绕路?”

闳孺会意,即从飞阁前往长乐宫,求见吕后。

惠帝自己洗沐罢,便在未央宫偏殿,命人摆了一席酒,只等闳孺回来对饮。

等候多时,闳孺方迟迟而归。惠帝不耐烦,嗔道:“小事,如何办得如此拖沓?”

闳孺辩解道:“我总要见到太后,方能办得成。”

惠帝心本不顺,忽就拍案大怒:“狡辩,看我笞你!太后行街去了吗?如何一时三刻还见不到?”

闳孺见势不妙,连忙跪下,连连叩首道:“陛下息怒,气坏了身子,小的心疼。其实,小的还算面子大,长乐宫涓人见了我,立时去禀太后,无奈太后在辟阳侯处……”

“甚么?太后一大早,如何能在辟阳侯邸中?”

闳孺脸一白,知道自己说漏了嘴,恐惹上杀身之祸,连忙改口道:“不是不是。小的昏了!太后是在那、那……”

惠帝心中灵光一闪,觉此事大有文章,反倒将怒气压住,一招手道:“你移近前来,从实禀报,朕恕你无罪。朕只问你,太后如何能在辟阳侯处?”

闳孺见此,愈发惊惧,只得道出实情来:“这、这……辟阳侯昨晚并未出宫。”

惠帝不由忽地起身:“竟有这事?他不回宫,宿于何处?”

“宿、宿于地宫。”

“甚么地宫?”

“陛下不知,长乐宫各殿,都有先帝姬妾私挖的地宫,尤以太后椒房殿地宫最为宏阔。”

“堂堂屋宇,还不够用吗?要那地宫有何……”惠帝说到此,忽然明白,不禁气血上涌,“你……你是说,太后与辟阳侯在地宫里苟且?”

闳孺慌忙叩首道:“小的不敢。”

“此事,有几多时日了?”

“宫中皆传,先帝未崩时,便已有事。”

“啊?廷尉府是做甚的,如何无人奏报此事?”

“陛下,那廷尉府,如何敢稽查太后私事?”

惠帝顿时气结,一屁股瘫坐于席,喘息道:“群臣欺我,竟然瞒我恁多年!”

闳孺连忙过来为惠帝摇扇,一面就道:“诸臣皆恨辟阳侯佞幸,只因事小,尚不至动摇国本,故不欲多言。”

惠帝又涌起怒气:“母仪天下者,与人私通,还不动摇国本吗?上有好之,下必甚焉,天下就是如此败坏掉的!”

闳孺连连赔笑道:“陛下,小的只懂斗鸡走狗,论这些纲常,可请叔孙先生来。”

惠帝一把夺下团扇,恨恨道:“我不请叔孙通,我要请御史大夫来!你去,传赵尧入见。”

不多时,赵尧应召前来。惠帝便屏退左右,低声道:“御史大夫,朕要问一个人。”

赵尧意态从容,一揖道:“陛下请问。百官行迹,臣皆了然于胸,无须再翻查名籍。”

惠帝拊掌笑道:“好!好一个活簿册!听着,朕问的是审食其。”

赵尧闻言一震,顷刻面如土色:“这个……”

惠帝一笑:“休要怕!我只问他守法与否,可有干犯法纪事?余者,概不涉及。”

赵尧这才回过神来,应道:“有、有!辟阳侯一贯倚仗恩宠,作威作福,又纵容子侄为非作歹。历年来,收容奸宄,强占民田,可说是无恶不作。陛下欲治他罪,他即是有九条命,亦不能抵罪。”

“如此,为何不早早报来?”

“恕臣失职,然亦事出有因。我若今日举报辟阳侯,则明日或就身首异处矣!”

“审食其,竟猖獗至此乎?”

“他从龙有功,披了一张白净的皮;揭去这皮,则五脏六腑皆黑。”

“此人恶行,该当死罪的,有几件事?”

“或有五六件。”

“那么,他是否常留宿后宫?”

赵尧登时冷汗直冒,扑通跪下,叩首如捣蒜,语无伦次道:“这、这……那个……”

惠帝挥了挥袖道:“你平身,起来说话!此事若不是闳孺提起,朕还在糊涂中。关天大事,你御史大夫如何要装聋作哑?”

赵尧浑身颤抖,几不能对答,结结巴巴道:“此事……大臣多半知之,何人又敢言?非不忠君也,实在是……畏惧太后。”

“这也难怪!审食其留宿罪一节,就不必提了。赵尧,朕容你两日,将所有案由详细写来。也无须以御史大夫名义,只拟一道密折给朕即可。究治之事,亦不劳君费心思,另交廷尉府去办。”

赵尧面露兴奋之色,小心问道:“陛下,密折所述,应从略还是从详?”

惠帝望住赵尧,笑道:“刀笔吏之功夫,不可小看呀!有朝一日,朕若是落在你手,怕也是有理说不清了。此案,朕之意——你且听好——要教他审食其死。”

赵尧忙叩首领命:“臣知矣!只几个字,便可教他难活。”

只过了一夜,惠帝晨起,尚未及洗沐,赵尧便有密折送入。惠帝急忙展开来看,神色渐变。初时哂笑,继之瞠目,再之拍案而起:“这还了得!”

原来,赵尧承接周昌严谨之风,办事干练,对文武重臣察督甚严。大臣日常结交、贿买贿卖、子弟劣迹等诸事,无不记录在册。此次奉惠帝之命,连夜查卷,写成密折,隐去审食其之名,开列了他罪状十余条。诸如屋宇逾制、私藏叛臣、强占民田、指使子弟盗掘陵墓等罪,哪一条都足以枭首。

最骇人听闻者,无过于草菅人命。因审食其与太后有私,常留宿宫中,却疑心自家妻与一御者私通,遂暗嘱心腹,将那御者鸩杀,悄悄葬于府内后园,谎称其逃亡。

惠帝思忖片时,便命人急召廷尉杜恬入宫。少顷,涓人便来报,说杜恬已至。惠帝抹了把脸,便命宣进杜恬,将那密折交给他看。杜恬看罢,大吃一惊:“何人如此猖獗?”

惠帝反问道:“列侯中,有胆量戳破天的,可有几人?”

杜恬仰头想了想,摇头道:“樊哙胆大,然不至卑琐至此,且前次险遭斩首后,已收敛了许多。”

惠帝便用手蘸了盥洗盆中水,在案上写了大大的一个“审”字。

“啊,是他?”

“除他以外,何人还能有此胆?”

杜恬便心明,躬身揖道:“陛下请明示,应如何处置?”

“关押诏狱,无论他招与不招,均以密折所奏论罪。按《九章律》若当斩,斩了就是!”

杜恬不禁吃惊:“这个……辟阳侯乃从龙功臣。”

惠帝面含怒意,道:“从龙之臣,更要检点。如此骄横,岂不是要将天下坐垮吗?”

“臣遵命,然辟阳侯一向显贵,微臣进门拿人,恐他属下不服。”

“这个容易。朕赐予你错金符节,不服者,斩!”

杜恬得此旨意,精神大振,当下接过错金符节,领命而去。不过半个时辰,便点起廷尉府曹掾、差役百余名,带了囚车一乘,浩浩荡荡开至审氏府邸前。

那审府门上司阍,平素扬威惯了,见有众多官差围住府门,不禁恼怒,呵斥道:“何处衙门的?唤你们主事的过来!”

杜恬拨开众人,上前道:“在下杜恬,当朝廷尉,奉圣旨,到此拿人。”说罢,拿出错金符节一举,“有圣上符节在此,拦阻者斩!”

未等司阍答话,众差役便一拥而上,将司阍按倒在地。那司阍还想喊叫,杜恬一挥手道:“我拿人,最恨喧闹,教他闭嘴。”

差役得令,纷纷抡起水火棍,一阵痛殴,眨眼便将那司阍打得瘫软在地、气若游丝。

杜恬冷笑道:“再喊,片刻之间,我教你做鬼。”说罢便踏上门阶,喝令众人,“进门,拿辟阳侯!”

众人齐声然诺,一股脑冲入府内,见人就逮,逐个查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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