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惠帝元年春正月,处置戚氏母子事告罢。群臣风闻此事,心中震恐,全未料吕后手段如此迅疾且狠辣,这才知太后绝非寻常悍妇,真是极有城府的一个女主,便都各自加了小心。朝堂之上,都不敢轻言是非,朝政便也渐渐安稳了下来。
吕后心中大畅,时逢上元佳节,便夜召审食其入宫,披裘衣,于长信殿廊下小酌。
此时天尚微寒,静夜无风,有圆月清辉洒在庭中。树丛中,数盏鎏金宫灯,微光摇曳,可谓清雅之至。吕后饮得高兴,对审食其慨叹道:“此乃何处?长信殿也。一年前此间人,已下九泉对酌去了。”
审食其面露尴尬,清咳一声道:“先帝终究圣明,所虑甚周。今四海之内,已无枭雄,太后方可得坐享清平。”
吕后便嗔道:“清平个甚?彭越、英布之流,固然灭尽;然刘氏子弟诸王,与我吕家皆无血脉之亲,哪个可与我一心?齐王刘肥,乃外妇子也,我做新妇时,便看他不惯。代王刘恒,薄夫人子也,唯这一个尚知本分。余者梁王刘恢、淮阳王刘友、淮南王刘长、新封燕王刘建,全为妖姬所生。母既无品,子必无行,占去了好端端的半个天下,我岂能放心?”
“那淮南王刘长,乃故赵姬之子,由太后养大,恐不致有异心。”
“刘长不至于反,其余者,则实难料也。”
“太后请无虑,抱定‘无为而无不为’之旨便好。”
吕后直视审食其半晌,嗔道:“你是佯装糊涂吗,我岂能不为?”
审食其笑笑,回道:“刘氏子弟,蔓草也,难成大才,留待他日除之亦不迟。倒是这长安新都,四面无城墙,万一匈奴南来,怕是要动摇社稷根本。”
“不错!明日起,便征发长安一带男丁,起造城墙。天下之都,岂能以壁垒、木栅护卫之?”
“起造城墙,无论如何,也需丁壮十万以上。长安乃新辟,左近男丁能有多少?恐人数不够。”
“那就连男带女,一并征发。”
“造城征发妇女?史无先例吧?不如尽发关中及陇西男丁。”
“那不成。从陇西征丁壮来,天寒路远,与民不便。修城池事,男女就男女好了,阴阳相杂,就当是三月三欢会了,做苦役也不累。”
审食其便笑:“女子坐天下,便也征女子服劳役,恰合情理。”
吕后也一笑,忽而又道:“看今日朝廷,刘盈仁弱,真乃我一个妇人坐天下,直弄到寝食难安,你须多为我谋划。”
“这个自然。太后当政,天命许之,臣当竭力而为。”
“无须你来阿谀我!”吕后以袖猛拂审食其,忽又压低声道,“我只问你:天下之主,妇人做得做不得?”
审食其脸色立时变白:“怕不成。”
“何故呢?”
“老子曰:‘不敢为天下先。’史无先例之事,怕是行不得也。”
“审郎,你我推心已久,你说实话,我不怪罪你。史无先例之事,为何我就做不得?”
“民心难服,天下易乱,恐要留骂名于身后,得不偿失也。”
“哦——”吕后呆了半晌,怅然道,“那就罢了!人就是死,也还要个脸面,不能留骂名于身后。罢了!算我今夜未有此问。”
“兹事体大,不可贸然;小事则可不妨一试。”
“哦?果真如此吗?那么,我早有一念,今日便说与你听:各诸侯封邑,都叫个国,听来仍似春秋诸国,怕是将来惹祸的根苗。我早有意,各封国相就不叫相国了,改称丞相,有如县丞;唯留朝中一个相国,统领万方。要教那天下人都知道:我汉家,即为一大国。家国天下,从此一体。”
“太后之见识,宏远无人可及,不妨就改了吧。”
“如此改名,而不改实,天下还不至于乱吧?”
“名即是实,天下人自可领会。”
吕后大喜,举杯一饮而尽,笑道:“妇人虽不能登大位,然有其实,便也是个皇帝了。”
审食其不由惊愕,望着吕后,不能言语。
吕后笑问:“看我做甚,我讲错了吗?”
“没有错。然……此话万不可对他人言。”
“说与你无妨,我才敢讲。你难道早前心中无数?”
“皇后用心,实出臣之意料。”
吕后得意大笑道:“何为韬略?这便是!若不坐上龙庭,心思便用不到这上面来。莫非,你也以为哀家不过是个田舍妇?”
审食其笑了一笑:“早知如此……臣也可少操许多闲心。”
两人又饮了数巡,审食其觉不胜酒力,便要告退。
吕后嗔道:“告退个甚?且留宿宫中便好。刘盈去了西宫,此处便是你我二人福地。”
审食其酒意上头,冲口便出:“后世有史,臣怕做了嫪毐……”
吕后酒意正酣,只是大笑:“你哪里就赶得上嫪毐!”
次日,以惠帝之名,果然有诏下,命将各封国相之官称,均改为丞相。又命萧何复任相国,总领百官,其首要之务,便是主掌建造长安城墙。十日内,即征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万人,全力营建。
诏令一下,关中道上,一时车马喧阗,丁壮如蚁。众民夫见世事翻新,新朝兴旺,无不甘愿效力。男筑城,女担土,老少喧呼腾跃。如此日出而作,日落挑灯,辛劳了一月,筑起了十里高墙,连带厨城门、洛城门、横门三个城门,为长安之北城墙。其余东西南三面,留待来年。
新起的长安城墙,既高且厚,端的是世无其匹。城高有三丈五尺,下宽一丈五,上宽九尺,皆是筑版夯土,锥刺不进,坚不可摧,城外还掘有深两丈的护城壕。城池各门,均有三个门洞,左为出城道,右为入城道,中为天子御道,各不相扰。
此时,萧何经营长安已有七年,擘画规制,可谓耗尽心血。城南地势高,为两宫禁苑;城北平阔,为百姓聚居处,共辟有八街八陌,纵横如田字格。街巷之间,有闾里一百六十处、集市九处。街衢两旁,遍植槐、榆、松、柏等树木,枝叶茂盛,蔽日成荫。连年又迁入豪门大户,眼看着市井繁华,车马辐辏,已具非凡气象。有那匈奴与外藩来使,初入长安城,直看得眼直腿软。
至二月末梢,天将暖,春耕在即。筑城劳役至三十日整,戛然而止,民夫悉数归家,未违农时,又领了官家补给的粮谷,都觉新朝宽仁,渐有了些盛世模样,不似那暴秦活活要人命。
这一年,中外无事。至年末,风调雨顺,田禾又大熟。吕后大喜,带了审食其登上洛城门远眺,只见沃野千里,晴空一碧,便与审食其击掌相庆道:“他刘盈不孝,我有审郎!天下若就这般,一年年治下去,哀家之名声,将高过始皇帝了。”
审食其笑道:“始皇何足道哉?文王或可比拟。”
吕后微笑片刻,忽而敛容叱道:“没心肺的话,你还是少说。只要失心翁那些孽子还在,我哪里敢比周文王?”言毕,便觉心神不宁。
下得城来,恰遇萧何正亲督吏民筑城,吕后忙上前问候。萧何惊见吕后至,连忙整衣揖道:“太后,筑城乃老臣职司,十数年来,不知筑了多少城,可保万无一失,太后不必挂心。”
吕后笑道:“哀家岂是不放心?我与审公巡城,信步到此而已。”
审食其也上前一步,对萧何揖道:“相国寿已渐高,细事可不必躬亲。”
萧何微微一笑:“审公,话虽如此,然老臣哪里敢懈怠?这长安,乃万代之都,非寻常城邑可比,诸事都须竭力。先帝大业,我不曾有刀剑之功,唯有料理这细事,可报先帝恩,故夙夜不敢大意。”
吕后素敬萧何,加之刘邦临终有嘱托,便更是多有倚赖。此刻望了望萧何,鼻子就一酸:“相国,看你气色,大不如前,还须多加保重。汉家大业,哀家一个妇人,势单力孤,若没有相国辅佐,又如何能担得起?前日闻左右言:相国为子孙置业,皆在偏僻处,且不起造大屋。这又是何故?以相国之功,留些福荫给子孙,还有谁敢非议吗?”
“回太后,并非老臣畏人言。老臣身后,子孙贤与不贤,非臣所能知。若后世子孙贤,则穷乡陋室,正是效法我俭朴之道,可求自安;若子孙不贤,败落下去,则荒僻之所,也不至为豪强所夺,这岂不是两全吗?”
吕后闻言便笑:“相国所谋,久远矣,恐不止十代八代。先帝得了你辅佐,实是天意,他万不该无端疑你。”
萧何怔了一怔,忽而轻叹道:“吾命不如审公矣!”
吕后与审食其闻萧何此叹,面面相觑,不知是何意。吕后想想,便道:“相国功高,只可惜不能再加封了,不知诸令郎如何?”
萧何便摇头一笑:“长子萧禄、幼子萧延,皆中人之资也,不足挂齿,到时只配袭爵罢了。”
吕后感慨道:“昔日吾家迁沛县,县令设宴接风,还是萧公帮忙收的礼钱呢!彼时情景,恍如昨日,然转眼间吾辈皆老矣。来日无多,荣华亦是无用,只愿儿孙无事便好。”
萧何闻之动容,揖谢道:“太后知老臣之心,臣心中便甚慰。世间爵禄,不过一时之荣,谁也带不到黄泉底下去。若老臣闭目之时,是在卧榻上,那便是完满了。”
吕后与审食其对望一眼,不禁失笑:“这有何难!争战已息,谁还能死于刀剑?相国受先帝之托,身负天下,此时便言身后事,岂不是太早?为天下计,还请多多保重。哀家事杂,许久未曾见萧夫人了,不知近来如何?”
“谢太后垂询。若论精神健旺,贱内倒还比我强些。”
“那好那好!改日倒要与萧夫人聚聚。今日事忙,哀家这便回宫去了。”说罢,便别过萧何,与审食其上了车辇,起驾回宫。
秋日一过,便是惠帝二年(公元前193年)冬十月,按秦汉历,又逢新年。元旦这日,群臣朝贺,诸侯也有来朝的。这一次,是楚王刘交与齐王刘肥,相偕入朝。
惠帝病卧年余,此时已渐愈,遂于元旦这日临朝,受众臣朝贺。那楚王刘交,乃刘邦幼弟,诸王中仅有之惠帝直系长辈,随军征战,多有负伤,常觉精神不济。半日的朝贺下来,甚感疲累,便急忙回楚邸去歇息了。
刘肥兴致却高,只想与惠帝趁机多叙。惠帝幼年时在丰邑,常与刘肥玩耍,以竹鞭作马,满闾巷跑。惠帝仁厚,不忘这段总角之谊,见了刘肥,只觉得亲。朝贺当日,便在未央宫设宴,款待刘肥,也请母后来共饮。
那刘肥之母曹氏,系刘邦外妇,生了刘肥之后,过世得早。吕后嫁入刘家时,刘肥已由太公夫妇抚育至六岁,便也呼吕后为“阿娘”,是为庶长子。吕后身为嫡母,如今惠帝宴请刘肥,也不好冷脸拒绝,于是便换了衣饰,带着宣弃奴,来至未央宫中。
惠帝在飞阁之下恭迎,将吕后扶至偏殿,在主座坐下。吕后见主座设有两个案席,不由便一怔,开口问道:“盈儿,一个刘肥来朝,何劳你这般排场?”
惠帝回道:“阿肥兄坐镇齐地,地广人众,颇为操劳。儿臣今为他接风,是为尽孝悌。”
吕后冷笑一声:“你阿翁偏心,封刘氏子弟之时,凡操齐语之地,尽归阿肥,他封邑焉能不大?比韩信还要威风了!”
“阿肥兄总还是不易。”
“那当然。他自幼肥壮如猪,胃口好,太公为他取名,便是据此而来。如今封邑广大,物产甚丰,怕是吃也要吃累了!”
母子正说话间,闳孺自外而入,报称齐王刘肥已驾到。
惠帝连忙迎出,见到刘肥,不容他施大礼,便扯住他衣袖道:“今夕我母子三人小聚,算是家宴,一切虚礼可免,如在丰邑时,叙些家常而已。”说罢,便执刘肥之手入内。
刘肥见了吕后,唤了一声:“阿娘!”便伏地行了大礼。
吕后略欠一欠身,笑道:“才说你幼时肥壮,胃口了得。看你今日这模样,想是在齐地多吃了鱼虾,堪堪更肥了。”
“托阿娘的福!肥儿这是饱食终日,返国后,自当勤政才是。”
吕后一笑:“勤政不勤政的,万事都是阿娘在担着,你辈终究是省心。且坐下吧。”
惠帝连忙抢上一步,引刘肥往吕后左侧的空位去,一边便道:“今日家宴,全不拘礼,权当此处即是中阳里。我持家人之礼,以待阿肥兄,请阿兄也入上座。”
刘肥哈哈一笑,向刘盈揖道:“阿弟心意,为兄领了。入汉营以来,再无这般家宴了,今日重温,好不快活!”说着,便在吕后左侧坐下。
惠帝则退至右边客座,面北而坐。
吕后一见,脸上遽然变色,转头注目刘肥良久,心中暗道:“竖子,不亦狂乎!与盈儿称兄道弟,倒也罢了,居然还敢入上座!”当下就不悦,只顾埋头喝闷酒。
未几,两兄弟谈及当年征彭城事,刘肥笑道:“那日兵荒马乱,阿弟阿妹走失,我急得大哭,任凭阿娘如何骂我,也骂不住。”
吕后便抬起头来,冷冷一笑:“你们那阿翁,铁石心肠!盈儿、鲁元在他车上,追兵将至,他倒能忍心将两人踹下。若是你阿肥在车上,只怕他也踹不动。”
两兄弟只当是玩笑话,听罢都大笑。
吕后看看,心中恨意愈深,便回首唤了宣弃奴来,低声吩咐了两句。宣弃奴领命,躬身急急退下。少顷,便从长乐宫携了两卮酒来,置于吕后案头。
吕后忙起身,将两卮酒移在刘肥面前,道:“近日御厨的酒,无高手料理,越发的寡淡了,只如白水。来来来,此乃楚王所献的醴酒。肥儿,今日团聚,得叙天伦,为十年间所未有,你当为阿娘祝酒,一醉方休。”
刘肥不禁动容,含泪而起,捧起一卮,便要为吕后斟酒。
吕后连忙以手遮杯,拒道:“阿娘近日累了,不胜酒力。此美酒难得,你自己只管饮。”
刘肥便手执酒卮,起身恭立于吕后前,准备祝酒。惠帝见了,也连忙起身道:“儿与肥兄一起,也为阿娘祝酒。”说罢,便去端起另一卮酒。
吕后见状大恐,倏地起身,一把夺下惠帝手中酒卮,叱道:“大病方愈,你如何能饮?”
刘肥见状,心中生疑,忽地想起如意暴死事,不知今日这酒中是否也有名堂?遂不敢饮,佯作站立不稳,晃了一晃,放下酒卮道:“儿臣旅途劳顿,今日才这几杯,便醉了……”
吕后忙以温言安抚:“你气壮如牛,这几杯酒下肚,何足道哉?”
刘肥未作答,又假作头晕欲呕,蹲下身去片刻,方起身向吕后、惠帝揖道:“惭愧,出丑了!臣先告退,容他日再饮。”言毕,不等吕后发话,便摇摇晃晃退下殿去。
吕后怔了一怔,正要将他唤回,却不料刘肥甫一出殿,便急趋如飞,跑出宫外,招呼守候在外的属官,登车奔回了客邸。
回到客邸,刘肥连呼侥幸,犹自惊魂未定,急命左右以重金贿赂相熟的涓人,打探虚实。次日,宫中便有消息传回,说那两卮醴酒,果然是毒酒!
刘肥闻报,如五雷轰顶,顿时瘫坐于地。想昨晚虽是侥幸脱险,然太后既有此心,又怎肯罢休?此次,怕是难以脱身了。
辗转一夜未眠,刘肥苦思解脱之道而不得,心知若再拖一两日,又将有大祸临头,便急唤属官前来密商。
刘肥的妻舅驷钧,性格一向暴烈,此时闻刘肥担忧之言,便大言道:“大王为高帝庶长子,金枝玉叶,世无其二,哪个敢动你?管他!你安居都中,必无事。”
座中,郎中令祝午却摇头道:“太后当朝,不可硬顶,不如趁夜逃走。人不在罗网中,终究可得腾挪。”
两人说过,众人也七嘴八舌,全无一个好方略。唯有内史卫益寿沉稳多智,从容献计道:“太后欲害大王,必是因心中恶之,如能变其为善意,自可无事。”
刘肥苦笑道:“这个,孤王如何不知?然……难矣!”
“依臣之见,不难也,可以财货贿之。”
刘肥便哂道:“卫公玩笑了,太后拥有天下,宫中不缺珍玩,我拿甚么可以贿赂?”
卫益寿微微一笑,建言道:“臣职掌财赋,于财货事多有所察,天下不贪心之人,万里也难觅一个!以太后而论,其嫡亲子女,仅有今上与鲁元公主二人。今上之富有,便无须说了,然鲁元公主却不然。其夫张敖,因得罪先帝,由王降为侯,食邑甚少,太后又不便逾制,无计为鲁元增食邑。文章便可从此处做起。”
刘肥听到此,双目立即放光:“哦?你意是说……”
“请大王上表,自请割让封土,献予鲁元公主做汤沐邑,此举必获太后欢心。如此贿赂,手面阔大,又不必鬼鬼祟祟。公主既得了这实惠,天下人亦无话可说,太后如何能不喜?届时大王趁势辞行,太后又焉能不允?”
刘肥听到此,喜得一拍膝头:“好计!到底是整日钻钱洞的,知道天大的事,也大不过钱财。好,孤王就依你所言,去贿赂咱自家阿娣。”
卫益寿又道:“诸王之中,大王得先帝垂顾,土地最广,坐拥七十二城,何人可及?这便是惹人嫉恨之处。”
刘肥不觉惊悚:“哦?原来如此。”
卫益寿朗声道:“那当然!先帝在时,无人敢妄议;先帝不在了,这便是惹祸的端由。”
刘肥登时汗流如注:“这……这七十二城,倒是七十二柄斧钺,加在我颈上。”
“正是。封土之贵,怎比得上性命金贵?大王不可糊涂。”
“孤王知道了。这七十二城,今后谁若想取,就任由他取去。”
次日天刚明,刘肥便亲手写了表章,差人递进宫中,称愿将城阳郡献予鲁元公主。
表章送走,刘肥心仍忐忑,拉了驷钧、祝午相陪,不吃不喝坐等回音,只担心等来的是噩讯。然事正如卫益寿所料,未几,朝中便有诏下,欣然允准齐王所请,并晓谕天下,以示嘉勉。
诏书送至客邸,刘肥大喜,忍不住与驷钧击掌相庆:“天下果然没有不爱财的!”随即,又上表恳请辞行。
原料想太后必会恩准返国,然接连几日,宫中却毫无动静。刘肥大急,又召卫益寿来密议。卫益寿也难料太后喜怒,沉思半晌,才道:“宫中无回音,便是太后仍不放心大王。大王既示弱,便索性做到底,不如再上一表,请尊鲁元公主为齐之王太后,大王以母礼事之。公主得此名分,位即在诸侯之上,不由得太后不喜。”
刘肥面露疑惑,忍不住问:“如此,辈分岂不是乱了吗?我嫡母为皇太后,阿娣又为王太后,孤王究竟是皇子呢,还是皇孙?”
卫益寿道:“人之好名,概莫能外;即便是鬼怪,亦不欺谄谀之人。此表所请,尊齐王太后也罢,以母礼事公主也罢,事虽荒谬,其意甚明,就是要巴结。太后见大王以笑面谄之,焉有发怒之理?”
刘肥这才大悟,不禁苦笑道:“好好!清平人世,硬要呼女弟为娘!千载之下也是奇事。”说罢,即援笔写好了表章,差人火速递进了宫去。
果不其然,此表递上,才过了一夜,天明即有大队宦者、宫女、乐工、庖厨,携酒馔、礼器络绎而至,叩开客邸大门,称太后、陛下及公主稍后即至,要与齐王饯行。
刘肥刚刚睡醒,闻司阍来报,怔了一怔,遂大笑三声,从榻上一跃而起,急忙穿好衮服,口中不停赞道:“卫公智者,智者也!救了孤王一命。”
客邸上下,顿时手忙脚乱,准备接驾。待收拾停当,刘肥便与属官出了大门恭候。片刻过后,宫中銮驾便到了,有数百名郎卫在前,传警净街。但见金瓜斧钺、黄伞旌旗,塞了满满一条街巷。
刘肥与属官俱伏于邸门外,行大礼相迎。吕后缓缓下得车来,一手牵着惠帝,一手牵着鲁元,对刘肥笑道:“肥儿,你做了齐王,比幼年时晓事多了,倒还不是只长肉膘。快快起来吧,一同入内。”
吕后打量一眼齐国属官,见到有驷钧在,便问道:“驷钧!刘肥家中,只你一个猛虎,非老娘,谁也镇不住你,近来脾气可改好些了?”
驷钧正要答话,刘肥连忙抢着道:“驷钧已非同往日,再无倔强脾气,太后请放心。”
吕后笑道:“万年江河,居然也可以西流了?听这话,只似在做梦。好了,今日我母子聚会,诸臣就不必陪了。”
一行人至正堂落座,吕后坐主座,面朝东;惠帝坐于左侧,面朝南;鲁元坐于右侧,面朝北。刘肥这次也知趣了,便面朝西,坐在下座。
吕后环视座次,莞尔一笑:“肥儿,今日为你送行,乃自家人便宴,比照前回在未央宫,就无须拘礼了吧?”
刘肥起身答道:“肥儿数年来,也读了些书,再看世相,便不再糊涂,知秦亡乃是不用礼,汉兴乃是克己复礼,即便家宴,礼也不可失。我既尊鲁元为王太后,即要行长幼之礼,方合乎天道。”说着便跪下,膝行至鲁元面前,伏地行大礼。
那鲁元乐不可支,拂了拂袖道:“肥儿,你之心意,为母已知。快快平身吧!”
此言一出,举座皆大笑。吕后仰头笑道:“鲁元,你新收这一子,来得倒容易。如此肥硕,只不要将你那家底吃穷了。”
鲁元掩口笑道:“我肥儿知孝敬,哪里会害我!”
吕后跟着笑罢,便道:“我那痴婿张敖,也是命苦,王做不成,委屈做了个宣平侯。今日鲁元做了齐王太后,那张敖岂非成了太上王了?”
众人皆大笑:“便请母后册封他好了!”
吕后见满堂尽欢,心中甚喜,竟将猜忌心全都抛掉了,越看刘肥越觉顺眼,便一挥袖,吩咐立于旁侧的宣弃奴道:“命宫中乐工上来,奏雅乐,为我母子助兴。”
不多时,乐工就位,一时笙簧齐鸣,乐韵悠扬。
酒过数巡,吕后道:“你们阿翁,自沛县举兵后,便如弓弦紧绷,片时不得松弛。我母子跟着东奔西忙,也难得小聚。今日家宴,送肥儿东归,我母子只管叙旧便是。”
惠帝等三人,便讲起幼年趣事。鲁元忽然想起,便问吕后道:“张敖仅长我几岁,我便嫌他迂腐;母后当年,如何就敢嫁四十岁之老男?”
吕后略有酒意,笑道:“我那时在闺阁,哪里有自己主张?还不是你们外祖吕公做主。那沛县令原本也有意,求我为他儿媳,外祖只是不肯,强令我嫁与那田舍翁。为娘我若在今日,只怕他刘季给我叩半日头,我也不嫁!”
惠帝笑问:“外祖看我阿翁,好在何处?”
“外祖仅粗通相术,自以为识人。当日他也是酒饮多了,信口乱说,称半生阅人,无如刘季那般大贵的。”
刘肥便大笑,为吕后祝酒道:“外祖眼光犀利!我阿翁阿娘,果然都成大贵。”
吕后也笑个不住,摇头道:“外祖哪里就眼光好?只不过,盲眼狸碰上了一只死鼠!记得那日,在沛县田中,我带你们薅草,有过路老叟向我讨食水,说了一番话,那才是好眼光。”
惠帝道:“当日事,我还约略记得,那老叟须发皆白,只记不得他说了些甚么。”
吕后便一指惠帝,笑道:“说我来日之贵,皆因此男!”
鲁元、刘肥目视惠帝,皆大笑不止。
吕后望望鲁元,顿起今昔之慨:“那时阿翁为亭长,不知为何烦了,有些年告退归乡,以务农为生。其间又得罪官府,藏匿他乡,不敢现身……那时家贫如洗,四邻嘲笑,为娘所尝苦头,一言难尽。幸得鲁元耐苦,年七岁,便能代我劳作,抱哺幼弟,多有分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