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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家天下3:吕氏兴衰(1 / 2)


刘邦驾崩这日,正是高帝十二年(公元前195年)四月,风日晴和,天已渐热。长安城内,官民心虽悬悬,却未曾察觉有何异常。那长乐宫中,有近臣周緤、徐厉披甲持剑,把守在前殿门。甲辰这一日,忽见涓人籍孺悲泣奔出,徐厉便知大事不好,弃剑于地,放声大哭。吕后在殿内听闻哀声,顿时心生怒意,抢步出了殿门来,厉声喝住。

见周、徐二人值守殿门多日,形容憔悴,吕后这才容色稍缓,训诫道:“二位将军,今上之安危,老身比你二位忧心更甚。堂堂伟丈夫,理当多担待,何必做哀哀小儿女状?你等都是老臣了,跟从陛下日久,如何事到临头就慌了手脚?陛下自有天佑,匈奴单于尚奈何不得他,区区箭伤,如何就能掀翻了他?”

两人闻听此言,面露狐疑。徐厉拾起掉在地上的剑,插入剑鞘,拱手一揖,回道:“陛下圣躬有恙,臣一月以来寝食难安,唯恐有失。今闻皇后之言……陛下之恙,似无大碍?”

吕后便叱道:“徐厉,莫非你也通医术?如若不通,今上的病况,你便无须多嘴,只守牢了这宫禁,便是大功。自今日起,长乐宫内外戒严,非持我所颁符节者,不得出入。所有宫门落锁,唯留北阙进出。你二人,将卧榻也移至北阙下,昼夜轮替,一刻也不要合了眼。有私自出入者,先斩了再说!”

周緤、徐厉互望一眼,心怀惴惴,勉强领了命,正要转身退下,吕后又唤住二人,从袖中取出一个错金符节来,吩咐道:“速去宣辟阳侯来。”

周緤接过符节,略一迟疑:“唯辟阳侯一人吗?”

吕后面露威严,高声道:“正是!你二位记住,唯此一人,可任由出入宫禁。今日起,便无须老身另行宣召了。”

二人闻命,面色都一沉,虽有满心的怨愤,也只得唯唯而退,自去布置了。

吕后见二人走下阶陛,方转身回殿,集齐了前殿的涓人,疾言厉色道:“今上虽已宾天,然天下事并非乱了章法,自有哀家一人担待,无须惊惶。自今日起,前殿诸人不得出殿,有事在殿门交代谒者,饭食由御厨送入。殿内之变,若有一人泄露,诸人都连坐,尽数笞死,并夷三族,谁个也逃不了!莫怪我今日话没说到。”

众涓人听了,心知吕后欲瞒住皇帝死讯,不拟发丧,便都面色惨白。犹豫片刻,终不敢言声,只能伏地应诺。仅有亲信宦者宣弃奴,壮起胆子道:“启禀皇后,时交孟夏,天气已渐热了……”

吕后浑身一颤,怒视宣弃奴一眼,喝道:“还禀报甚么!速令少府多送冰来,堆在榻上。”

掌灯时分,审食其奉吕后宣召,仓皇来至宫内。在寝宫门口,见吕后一脸肃杀,心知情形不妙,正要开口问,却见吕后目光凌厉,高声道:“如何来得这般迟?快随我来,去偏殿商议。”

至偏殿,两人屏退左右,隔案坐下。吕后便扯住审食其衣袖,急道:“审郎,今夜起,这天下,便由你我二人共担了!”

审食其不由大惊失色:“甚么?今上他……”

“不错。那失心翁,终是走了。白日里,我已吩咐好,阻断了宫内外交通,圣驾宾天之事,一时尚不至外泄。这汉家天下,该如何摆布,今夜里,你我就要有个章法出来。”

审食其闻言,登时汗出如雨,结结巴巴道:“万事如麻,教臣如何说起?不知皇后有何打算?”

吕后甩开审食其衣袖,叱道:“我已不是皇后,今日起便是女主了!生死安危,与你也大有干系。你只须说,那老翁一走,天下以何事为大?”

“自然是太子继位,总要坐得稳方可。”

吕后眉毛一挑,诧异道:“太子乃刘氏嫡长子,如何便坐不稳?”

审食其摇头道:“只恐功臣诸将,没有几人能服……”

吕后不由面露怒意:“彼等皆封侯食禄,光耀门楣,连子孙万代都得福荫了,还有何不服?”

“不然。皇后请思之:沛县举事之时,诸将与先帝皆为秦编户民,名分无有高下;只怕是萧何、曹参之辈,身份还在先帝之上。然举事以来,这班故旧北面为臣,能不常怀怏怏?想那未封侯之际,在洛阳南宫外,即有旧部聚议欲谋反。今先帝升遐,诸臣改事少主,他们不谋反才怪!”

吕后不禁惊惧而起,倒抽一口凉气:“如此说来,哀家身旁,尽是些虎狼之辈了?”

审食其沉吟片刻,应道:“皇后明见。那秦二世在位时,陈胜吴广之流,尽都在野;而今刘盈继位,陈胜吴广辈,却早已在庙堂之上了。”

吕后浑身一震,双目灼灼,直盯住审食其道:“与你相识二十余年,终听你说了句有见识的话!你意是说……诸功臣故旧,若不趁这几日族诛,则天下便永不得安宁了?”

此时偏殿内外,沉寂如死,案上一盏膏油灯摇摇曳曳。审食其惶悚起身,浑身战栗,应道:“理是此理,然生杀之谋断,皆操于皇后。”

吕后睨视审食其一眼,嗤笑道:“你这人,就是胆小!哀家若有不测,你还活得了吗?如今倒要谢那失心翁了,将彭越、英布除掉了才走,不然若倚赖你去杀贼,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了!”

审食其脸色发白,仍不能回神,只试探道:“皇后如有决断,今夜当如何布置?”

吕后便拉了审食其一同坐下,缓缓道:“失心翁在世时,我常怪他心不狠,今日方知:他到底还是厉害!没有了他,诸事顿觉不易摆布。好在除了前殿涓人之外,世上还无人知皇帝已升天,这几日,我挟他威名,内外还是镇得住的。今日这诛功臣之计,乃惊天大计,容不得有半分疏漏。失心翁病危之际,曾遣陈平、周勃往燕地樊哙军前;临驾崩,又急召陈平转回,与灌婴同率十万军驻荥阳,不知布的是甚么局?你我这几日,且谋划周全再说。”

审食其低头想想,道:“虽有那几人在外,然功臣大多在朝,总比彭越、英布之流好应付。可依照除韩信之计,诈称圣躬恢复,集诸将于殿前朝贺。届时,只须百十个禁军甲士,便可一并了结。在外统兵的那几人,只须遣使持节前往,矫诏密诛,就如探囊取物耳。事毕,再拟先帝遗诏,布告天下,举哀立嗣,其后之事便都顺了。”

“话虽如此,亦不可急。且以从容示外,免得惊动了诸将,坏了大事。”

“那么今夜……”

吕后睨视审食其一眼:“这几日,你不可再留宿宫中了!宫内外交通已断,我二人若都住在宫中,不知长安城内情势缓急,岂不是双双成了盲聋?”

审食其连忙一揖:“臣知道了。臣这便回去,与家人好好商议。”

“诸吕那里,也须由你分头去知会。切记,谋而后动。事成与否,不在这一两日内,只不要泄露风声才好。唉!上苍逼我,竟要做出这等鬼祟事。当年被囚楚营,常听刘太公唠叨,唯恐刘邦身边有赵高,败坏大事。今日想来,若大事逼到头上,人也只能做赵高了!”

审食其不禁瞠目:“这……这是哪里话!以皇后之尊,扶正祛邪,万不可以赵高自比。”

吕后冷冷一笑:“只须做成了事,便不是赵高!”

审食其不由一凛,凝视吕后良久,纳罕道:“臣已追随皇后多年,自以为知皇后者,莫如臣,然……帝未崩时,却为何不见皇后胸中有如此大格局?”

“不见?你以为我乃小家妇吗?”

“这……”

吕后便又笑:“审郎,你看得倒准。不错,哀家就是小家妇!只知姑嫂勃谿,婆媳斗法。然哀家出身,岂是刘氏卖饼之家可比,又怎能是个小家妇?”

审食其慌忙道:“先帝他……毕竟有特异之才。”

“哼,不通文墨之家,所生之子,其俗在骨。少时或还天真,老来做事便无一不俗。那失心翁不顾道统,宠姬妾而欲废太子,哪有甚么特异之才?”

“先帝治天下,到底还是有胸襟。”

“他那胸襟,苟苟且且,连山贼英布都不服他。”

“垂拱而治,天下除先帝而外,却也再无第二人了。”

“垂甚么拱?你只蒙了眼说话。他在位,今日这里反,明日那里反,终究还不是被英布射死?看老娘我今后治天下,才要端坐垂拱,令四方无刀兵之险,必不似他那般狼狈。”

审食其又是一惊,不由起身,失声道:“皇后,你……你往日为何深藏不露?”

吕后便仰头大笑:“审郎,你看我自归汉营以来,是否愈发粗蠢了?”

审食其嗫嚅道:“确是见你器局日渐小了……”

吕后便逼视审食其,低声道:“你终究还是不聪明。器局不小,哀家还能活到今日吗?”

审食其立时倒吸一口凉气:“原来如此!皇后处世,原是如此不易!”

吕后忽就闭口默然,半晌才道:“还说那些做甚?我那老父,也算是县中名门了,可怜我这名门闺秀,却受了那田舍翁半辈子的气,连妖姬都敢来撒泼。算了,不提了!今日事,才是生死攸关。你且回吧。诸将心机,都似山贼一般,不知有几百个洞眼,万勿看轻了。白日里,要多多打探,明晚再来。”

审食其抹了抹额上汗,唯唯而退,急忙出了宫门。

听那谯楼上传来更鼓,此时已近夜半。审食其心中忐忑,不欲回家,便吩咐御者,驱车直奔建成侯吕释之的府邸。

且说吕氏这一门,乃单父(今山东单县)吕公之后,有两男两女。吕后排行第三,上有二兄,长兄吕泽,昔年驻军下邑,曾接应过刘邦败军,后封为周吕侯,惜命祚不长,已于高帝八年战殁了,所生两子吕台、吕产,皆为侯。

吕后次兄吕释之尚健在,封为建成侯,此人生性勇武,可以倚赖。前不久,因废立太子事,吕释之曾出面为胞妹解难,逼迫张良献计,请了“商山四皓”出来,护佑刘盈坐稳了太子位。如今皇帝崩逝,变故迫在眉睫,诛功臣之密议,当然要首先告知吕释之。

此时,吕释之早已睡下,在梦中被家仆唤醒,闻说是审食其登门,便知宫中有大事,连忙披衣起身,迎至中庭。见了审食其,心照不宣,拉了他步入密室,屏退了左右。

审食其四下看看,犹自不安。吕释之便笑笑,一掌拍在审食其肩头:“审公,你慌个甚么?我这里,鬼都不敢隔墙来听。吾阿娣有何吩咐,你只管说来。”

审食其这才安下心来,移膝向前,附于吕释之耳畔,将吕后诛杀功臣之计,轻声道出。

吕释之好似听到惊雷一般,霎时双目圆睁,拍掌道:“宫中近日无声无息,满长安都在猜疑,妹夫果然是宾天了。好啊,好啊!皇后有这般旨意,我诸吕当仁不让,率些家丁入宫去相助,自是不费事的。”

审食其便深深一拜:“在下以为,宫中之事,有百十名甲士便可办妥;然诸将即便杀光,仍有文臣在,恐须建成侯亲率家臣,前去进占相国府、太尉府、御史台等处,以震慑朝野。此事倒也急不得,这几日,且召诸吕子弟商议好。宫中如今已不准出入,唯我一人可以通行;明日起,我每日必来贵府一趟,为两厢传递消息。”

“如此甚好。事成,审公功高盖世,权位当是不输于萧、曹了。”

审食其一笑,起身告辞道:“有皇后在内,将军在外,事焉有不成之理?只是万勿泄露风声,以免惊动了诸将,那倒是难以收拾了。”

吕释之笑道:“今上未崩时,我还可让他们一让;今上驾崩了,一群织席卖浆者流,我还怕他们甚么?”

送审食其出门,吕释之返身回来,便去叫起长子吕则、次子吕禄,进了密室,父子三人商议至天明。待平旦时分,又差人去唤了吕泽次子吕产来,一同谋划。

如此秘不发丧,挨过了三日。长安官民早便有疑惑,这几日又见宫城戒严,宫门紧闭,无半个人影出入,就越发惊疑。市上流言四起,都在揣测皇帝生死。有那胆小的商家为祈福,在门前焚起香来,随即家家效仿,香烟四溢。远望闾巷内,竟如冬至祭日般,一派氤氲。

却不料,吕后千叮咛万嘱咐“事机务密,不得走风”,这深宫帷幄中的密谋,偏就泄露了出去。

原来,老将军郦商之子郦寄,与吕禄年纪相仿,平素两人走得近,斗鸡走狗,驰骋鹰扬,几乎无日无之。刘邦崩后第四日,郦寄又邀吕禄出城围猎,却见吕禄睡眼惺忪出来,不大有精神。郦寄心生疑惑,便打趣道:“吕兄,昨夜良宵,又收了美姬入帐吗?竟是这般气色。”

吕禄闻此问,精神便一振:“哪里!郦兄请上马,你我去郊外说话。”

两人带了家臣,驰往骊山脚下。驰至半途,见随从渐渐甩得远了,吕禄便面露诡异之色,望住郦寄道:“天下从前姓刘,自今日起,天下便要姓吕了。日后,我免不了要封王,也须为郦兄讨个王来做做。”

那郦寄本是机敏之人,听出弦外之音,立时勒住马,脱口道:“吕兄不可玩笑!你是说,君上他……”

吕禄也勒了马,前后瞄瞄,压低声音道:“君上已宾天四日,宫中戒严,瞒过了四海万民。汉家天下,如今只由皇后一人做主了。”

“哦!这个……秘不发丧,皇后是何打算?”

“那刘盈小儿,懂得甚么?如何坐得稳皇位?皇后所谋,还不是要诛尽功臣,讨个眼前清净。”

郦寄闻言,顿时脸色发白:“功臣遍布朝中,如何能诛得尽?”

吕禄便一扬鞭,催郦寄疾行:“走走!你怎就吓得丧胆了?可知韩信是如何伏诛的,还不是如狐兔入笼一般?皇帝生死,并无人知,诈称今已病愈,命诸将入宫谒见,诸将岂能有疑?到时有百十个甲士动手,任他是顶破了天的列侯,也要乖乖交出头颅来。”

郦寄便不再言语,满面都是阴霾色。吕禄见了,不禁纳罕:“郦兄怎的了?诛功臣,与你有何干?”

郦寄便道:“吾父亦是功臣。”

吕禄一怔,随即仰头大笑,指点着郦寄,责怪道:“你这人,真是呆了!你我莫逆之交,我怎能听任皇后杀你父?且安度几日吧,转告令尊切勿进宫,在家中静候,自有消息。”

郦寄心中大骇,与吕禄敷衍了一回,草草射了几只鼠兔,便匆忙赶回府邸,滚下马来,疾奔入中庭,大呼道:“阿翁!阿翁!”

郦商闻声出来,厉声呵斥道:“如此高声,还有体统吗?”

郦寄连忙跪下,顾不得左右有人,急禀道:“阿翁,事急矣!适才闻吕禄相告,今上已驾崩四日,皇后秘不发丧,欲尽诛诸将,将这天下交付诸吕。”

郦商便一震:“当真?”

“乃吕禄亲口所言。”

郦商早也是疑心重重,闻此言,恍然大悟,不由大骂道:“皇后焉能狠辣如此?又是审食其那个鬼……你马匹还在门外吗?”

“在。”

“今日事,教左右随从禁言。有泄露者,笞死不饶!我且赴辟阳侯府邸说话。”郦商吩咐毕,便大步抢出门外,跃上马背,连连加鞭而去。

到得审食其府门,正是夕食过后,日将斜时。阍人识得郦商,连忙迎上,郦商跳下马来,将缰绳甩给阍人,口称:“下臣郦商,前来拜见审公!”便大步迈入门内,于中庭背手而立。

阍人拴好马,急忙入内室通报,那审食其正与几个心腹商议,闻曲周侯来访,心里就一跳,连忙教众人散了,自己出中庭来迎。

连日来,为谋诛功臣,审氏阖府都在磨刀霍霍。此时见郦商突至,其面色如铁,审食其不由心就虚了,连忙赔笑道:“曲周侯屈尊前来,真是喜事临头。请,请!且入内室相谈。”

郦商只略略一揖,双脚并不挪动,道:“免了免了!我来,哪里有喜事?只恐是有祸事临头。你我皆君子,不必去密室说话,就在这天日底下好了。”

见郦商来者不善,审食其只得强作镇静,吩咐仆人,将案几搬至庭树下,端上瓜果盘,两人便隔案坐下。

甫落座,审食其便连连拜道:“将军近年随君上,连破臧荼、陈豨、英布三贼,功高惊世,封邑五千一百户,当世有几人能及?在下每与人论及,诸人无不折服。”

郦商也未客套,只仰天望望,叹口气道:“老矣!明日,恐要随君上赴黄泉了。”

审食其闻言大惊,竟冒出一头汗来:“将军,此事可玩笑不得!”

“哼!玩笑不玩笑,旁人不知,辟阳侯你也不知吗?”

审食其听出不是言语,连忙屏退左右,恭恭敬敬拜道:“愿闻将军赐教。”

“吾今日闻传言,君上已驾崩!居然四日不发丧,却是何故?又闻皇后与足下密议,欲尽诛诸将,讨个眼前干净。此固是好计,然此计若成,天下恐就再无宁日了。”

审食其脸色一白,心头乱跳,几欲瘫倒在茵席上,暗暗骂诸吕口风太松。

郦商见审食其失色,这才略略一笑:“足下多谋,朝野尽知。老臣这里有些道理,要说与足下听。今有灌婴,接任太尉职,将兵十万,守于荥阳,由陈平辅之;又有樊哙、周勃讨伐卢绾,统二十万兵游于燕代。汉家雄兵,尽在彼处,即便要与项王对阵,也是足够了。这几人在外,若闻皇帝已崩,诸将尽诛,能坐以待毙吗?彼等必连兵回乡,直捣关中。届时,文臣叛于内,悍将反于外,足下之亡,跷足可待也。审公,你究竟是何居心?回看秦末,二世而亡,不就是你这等人弄出来的吗?”

审食其惶悚不敢抬眼,知此事抵死不能认账,便低首嗫嚅道:“将军所言,当是至理;然将军所闻,或为谣诼。在下……在下实不曾闻有此等事,或是诸将心焦,才疑皇后刻薄。在下以为,事必不至此,稍后我即入宫,向皇后谏言。”

郦商望住审食其,笑道:“是谣诼最好!只怕是箭在弦上,也由不得你了。皇后若事败,足下岂可独活?想来,足下必不会做蠢事;不如趁天色未暮,火速入宫,劝一劝皇后。”

审食其脱口道:“在下愿从命。”

郦商便起身,似不经意间,看了看席上案几,赞道:“好案,好个老榆木!”

审食其笑道:“将军好眼光。此乃秦宫之旧物,流落民间,在下以重金购得,今愿奉送将军。”

却不料,郦商猛地抬起脚,朝木案一只腿狠狠踹去!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案足折断,案板倾覆,瓜果散落了一地。

审食其大惊,大张口不能合拢。

郦商便回首道:“足下看到了?若断了案足,这案,还叫个甚么案?”说完,便冷笑一声,拂袖而去。

审食其这才领悟,连忙起身,追上郦商,送至府门外,拱手谢道:“将军救我于险境,实乃天助我审某!”

郦商摆摆手道:“虚言大可不必了。吾与诸吕,亦是情同手足。今日与你所言,天知地知而已,也请足下放心。”说罢便上了马,扬鞭而去。

那审食其已全无主张,急唤家臣备好车驾,片刻未停,便驰往长乐宫去了。

待郦商返家时,恰好日暮,见郦寄率家臣聚于府门,持剑而立,便觉奇怪,忙问道:“孩儿,这般张皇,有何变故吗?”

郦寄便迎上前道:“阿翁若再有片时不归,我便要往辟阳侯邸,向他索人了。”

郦商叱道:“莽撞!他敢把我怎样?”

“那辟阳侯,连皇帝都敢欺,又有何事做不出来?”

郦商笑笑,拉了郦寄进门,低声嘱道:“都散了吧。若是陈平、周勃谋诛功臣,你我逃也逃不掉。今是妇人帷幄中密谋,事泄,便不敢再下手了。你只管好好去睡觉。”

郦寄颔首会意,恨恨道:“诸吕心狠,再不可与之为友了!”

郦商却道:“吾与诸吕,素无仇隙。看今日情势,更是不可得罪,你且装作无事,照常交往便是。”

且说那厢,审食其连夜奔入长乐宫,见了吕后,将郦商造访之事详尽道出。

吕后怫然大怒道:“那郦商怎得闻之?定是吕禄辈得意忘形,随口泄露。如此豚犬,其命也薄!这天下,如何还敢托付于他们竖子辈!”

审食其连忙劝道:“皇后息怒,也不必责备子侄了。事既泄,便不能防人之口,想那诸将闻风,必也有所防备,或早已勾连了陈平、周勃也未可知。郦商所言,确也不谬,如今再假称陛下康复,诓功臣进宫来,哪个还敢来?矫诏一出,必生激变,不如就此作罢。待来日,慢慢栽培诸吕子侄,封王封侯,占据要津,又何愁功臣不服?”

吕后向后一仰,背靠木几上,颓然道:“近路不走,偏要走远路,枉费了我一场心思,如今也只得忍下,再与功臣慢慢较量。你今夜,也无须合眼了,去召叔孙通来,共拟出先帝遗诏吧。”

至次日,宫中果然有遗诏发出,为先帝发丧,大赦天下,并召百官众臣入宫哭灵。百官闻之,虽早在预料之中,却也不无震恐。

丁未日,正是吉日,入殓之后,楠木梓宫便移置于前殿正中。太子太傅叔孙通,率百余名弟子,素服免冠,为先帝守灵。百官依序上殿,伏地致哀,一时素服如雪,哀声震天。

百余名功臣全不知这几日蹊跷,都争相进殿,伏地恸哭。唯有郦商托病不入,只在家中焚香,流泪遥祭。

如此哭祭了二十余日,至五月丙寅日,大行奉安,在长安城北下葬,号为“长陵”。

长陵所在,离长安三十五里,在渭水之北,背山面水,端的是一块宝地。当年萧何修建长乐宫时,此陵地便已择好,与宫室同时起造,费时五年方告完工。此陵东西长一百二十步,高十三丈,状如覆斗,夯土而成。其规制宏大,好似城邑一座,其顶摩天,望之俨然。历两千年风雨剥蚀,至今犹存,堪与骊山始皇陵相媲美。

经萧何筹划,在陵北还建有城邑一座,是为陵邑。数年间徙来齐楚大姓、功臣贵戚,计有数万人。此时进了陵邑,满眼都是朱檐彩栋、深宅广院,路上车马相接、人烟稠密,已俨然一处大邑矣。

陵园之东,日后便成了功臣勋戚的陪葬地。后世有人曾作《长陵诗》曰:“长陵高阙此安刘,附葬累累尽列侯。”想来,刘邦长眠于此,终日可与臣属相对,倒也不至于寂寞了。

出殡这天,骄阳似火,长安城内却如阴霾压顶。闾巷歇市,酒肆关门,百姓争相伏于道旁送灵。卤簿过处,一片哀声,老幼妇孺亦涕泗不止。此时长安尚未修起城垣,四周仅以壁垒设防。出殡队列自北阙出,穿过市廛街衢,从木栅门出城,却见栅旁有数十名监门卒,伏地哀哭,如丧考妣。

原来,刘邦起自乡野,深知民间疾苦,做了皇帝,也并未气焰熏天,总不忘恤孤怜寡。每逢过城门时,见戍卒辛苦,都要招呼一声。戍卒皆知皇帝亲切,无不心怀感念,当此际,自是悲从中来,大哭不止。

这日,众人在炎阳下缓缓而行,绵延竟有十里之长。前导引幡为六十四人,所执铭旌、绢马、雪柳等物,繁密如同一片雪海。继之为千人卤簿,浩浩荡荡,一如刘邦生前。

卤簿过后,才是“大杠”,三百八十名壮士皆左袒,轮流抬着梓宫前行。梓宫之后,紧随大队文武百官、皇亲国戚,人数不知凡几,各队之间,都杂有吹鼓倡优,一路奏乐,不绝于耳。

队伍行走了一整日,至暮,在渭水畔歇宿。次日晨,人马渡过渭水,抵达陵寝,依礼入葬,由太子刘盈主祭。诸臣闻少年储君读悼文,读到“吾恐不足以胜天下之重”,忽觉凄凉,便一齐大放悲声。那萧何原本就体虚,恸哭片刻,竟险些瘫倒,众人连忙上前,七手八脚将他扶下。

落葬毕,群臣拥刘盈返城。越两日,又赴太上皇庙,告祭祖先,并为刘邦拟议庙号。叔孙通代群臣上奏道:“帝起自细微之民,拨乱反正,平定天下,为汉太祖,功最高。应上尊号‘高皇帝’。如此,上合三王之礼,下抚万民之情。”

刘盈此时年方十七,尚未弱冠,然与叔孙通日夕相处,也深明老师这一套奥妙所在,当下便应允:“诸臣既已议妥,事不宜迟,可急上尊号,以示中外,尽早安抚人心。”

刘邦谥号,便由此议定,以太子诏令颁布天下。汉初的高帝纪年,便是缘于此。因刘邦为汉之始祖,故后世都习称他为“汉高祖”,相沿至今。

此诏之中,又令各郡国修建高帝庙,岁时祭享,不得轻慢。后又过了数年,刘盈想起,乃父曾在沛县洒泪作《大风歌》,大有深意在。便又降诏,在沛县亦建起高帝庙一座,以不忘根本。刘邦曾教过的歌儿一百二十名,皆收为庙中乐手。

告庙当日,刘盈继位,尊吕后为皇太后;赐所有官吏都升爵一级,又特意重赏了郎官、宦官、谒者、太子骖乘等官,各赐爵二三级,并赦免天下轻罪刑徒,显是有一番布德行仁的用心。因刘盈身后庙号为“惠”,故史家便称他为“惠帝”。

一代豪雄刘邦,至此盖棺论定。

高祖此人,起于草野间,提三尺剑而定天下,为华夏史上首位布衣出身的帝王。一生行迹,多在战阵上驰骋,起伏跌宕,终成万世大业。晚年虽多有疑心,诛杀了几个功臣,然尚不至于滥杀。终其一生,位虽高而知悲悯,对百姓常存怜惜之心。以往秦税“十收其五”,汉家则“十五税一”,两厢有天渊之别,庶民得以脱离暴秦之苦,享仁政之惠,才算是不再做猪狗,而做回了人来。高祖知民间疾苦,登帝位后,起居仍尚俭,不忍建造奢华殿宇,亦可见一片仁心。

太史公司马迁论及高祖,推崇有加,称上古三代忠敬崇文,至周秦间,世风日下,小人屡使诡诈,秦政又大施酷刑,便越发地不堪了。幸而有高祖扭转世风,重开礼教,方得延续大统。

史家班固亦赞曰高祖虽“不修文学”,然生性明达,好谋断,能听谏。曾命萧何、韩信、张苍、叔孙通、陆贾等各司其职,明定法令仪礼之规,可谓筹划宏远,惠及万代。

这些史家之论,还是很有道理的。

话说刘邦驾崩一事,传遍天下,百姓唏嘘感叹,私心里却掂量不出:老皇帝走了,究竟是祸是福?然而世上有两个人,却是立即察觉:时运变了!

这头一个人,便是卢绾。

卢绾身为燕王,经略北地,无端被刘邦猜疑,满心都是委屈。灰颓之余,弃国政于不顾,在属臣范齐家中躲藏了多日。忽闻朝中以樊哙为将,率汉军十万东出,会同代赵之兵,前来征讨,就更是悲愤满腔。他既不甘心就擒,亦不愿公然叛汉,只得率了亲眷故旧数千骑,逃往塞下,在长城一线游弋,不与汉军相抗。

如此飘荡两月余,睁眼即见荒草遍地,故国之思愈难遏制,便想等到刘邦病愈,索性自缚了,去朝中谢罪,要死要活,随他刘季处置便罢。却不料,入夏五月,忽然闻刘邦驾崩,卢绾失神良久,方对亲信范齐道:“刘季若在,念及乡谊,必不欲置我于死地。今太子继位,小儿懂得甚么,还不是吕后专国政!我若复归,必入虎口,看来只能投匈奴了。”

范齐道:“昔日臣劝谏主公,可召汉使审食其、赵尧,当面剖白,主公不愿屈从。今日回汉之路,眼见是断了。”

卢绾举目怅望南方良久,双泪横流道:“我投匈奴,逐水草而居,幕天席地,倒也罢了,不过是受些风霜之苦。而要抛了祖宗衣冠,更换胡服,那才是锥心之痛!”哀伤多日后,才狠了狠心,召集部下,言明苦衷,率众人拔营而去,投了冒顿单于。

冒顿年前在燕代失地折将,心中多有怨恨,闻汉帝崩,正喜上心头,忽又见卢绾率众来投,更是大喜,当即封卢绾为东胡卢王。

卢绾安顿下之后,诸事却并不遂心,所率旧部仅数千,终究势单力薄,寄人篱下,常为周围杂胡所侵扰,不胜其烦。蜷曲在穹庐中借酒浇愁,不由就生出了复归之意来,然想到吕后刻薄,又不敢贸然返归。如此迁延一年有余,竟病死于塞外,终难瞑目,此为后话不提。

另一个为刘邦死讯所惊动之人,便是陈平。

陈平佯作押解樊哙,实则与樊哙每日酣醉,走走停停,等的就是朝中传来丧报。

这日,一行人驱车至汜水关西,见日头已偏斜,便早早入住馆驿。眼见前面是崤函古道,过了古道,便是关中,没有多少时日可以延宕了。在馆驿门前,陈平眺望西边叠嶂万重,心中不免焦躁。

正在此时,忽见有一大队使者,各骑快马,旋风般驰来。于馆驿门前停住,打尖换马。因嫌驿吏接应不周,众使者呼喝连声,颐指气使,猛地见陈平在此,这才敛了声,都上前来揖礼问候。

陈平心中一动,忙问:“何事东去?”

为首使者答道:“禀曲逆侯:今上已于日前驾崩。我等奉遗诏,分赴各郡国宣谕。”

陈平心头一震,勉强忍住狂喜,故意板起脸,申斥道:“这等大事,片刻也延误不得,你等在此处吵闹甚么?快换了马,即刻上路!”

使者闻言,不敢怠慢,都赶紧换好马,匆匆走了。望望使者渐远,陈平这才抢步进了馆驿,拉住樊哙道:“今上已宾天数日了!樊兄你这条性命,算是从黄泉底下拾了回来。我为樊兄庆幸,然也心忧——若是皇后迁怒于我,反倒是我命难保了!我意先行一步,返长安面谒皇后,尽力辩白。随从、囚车都留与你,你且慢行。”

樊哙闻言,恍如梦寐,也不知该忧该喜,久久未发一语。陈平也顾不得他了,唤住一辆过路的邮传车,亮了亮符节,便命邮传吏掉头载他回长安,限期抵达。那邮传吏领了命,连忙掉转车头,准备启行。忽又有一使者乘车而至,远远望见陈平,连声大呼道:“有诏下,请曲逆侯接旨!”

陈平连忙恭立听旨。原来,此诏乃刘邦驾崩前一日,仓促所下,命陈平与新晋太尉灌婴,率十万军往驻荥阳。樊哙首级,则交与来使携回。

陈平听罢宣诏,脱口便问:“灌婴将军今在何处?”

使者答道:“已集齐人马,取道武关东行了。”

陈平沉吟片刻,对那使者道:“足下使命已毕,可转回长安,然相国樊哙并无首级,活人倒有一个,就在这馆驿中待罪。今上驾崩,事急如火,我须抢先一步回朝。将那樊相国托付于你,请好生伺候,乘车于后,缓缓还都。”

那使者摸不着头脑,正欲细问,陈平却不容他再问,跳上邮传车,便喝令邮传吏加鞭,一阵烟尘远去了。

诏使望住陈平背影,惊得张口不能合拢。此时,樊哙从馆驿内慢慢踱出,拍了拍使者肩膀:“呆甚么?我这里好酒甚多,足下陪我,饮好了再走。”

三日后,陈平乘邮传车进了长安,便疾奔入宫,趋至前殿高祖灵位前,伏地大哭,痛不欲生。未料在殿上哭了很久,却不见吕后出来,陈平便使足了力气,号啕大哭,其声之嘹亮,惊动了左右殿。

在椒房殿,吕后早已闻报,知陈平已归,因心中厌恶旧臣,便不欲立即召见。此时听陈平哭得越发没了节制,几成民间号丧,这成何体统?便只得换了装束,来至前殿宣慰。

吕后立在帷幕后,侧耳听了片刻,才走出来,问道:“陈平,日前先帝密遣你赴燕,宫中盛传,乃是奉诏问樊哙之罪,可有此事?”

陈平止住号啕,抹一把泪,答道:“臣确曾奉密诏,与周勃同赴军前,要立斩樊哙……”

吕后脸色便一白,打了个趔趄,险些站立不稳:“大胆!你、你果然将那樊哙杀了?”

“臣岂敢?臣念及樊相国功高,不忍行刑,只想汉家岂能自毁干城,于是与周勃商议,抗旨不遵,由周勃在军前代将,臣擅自偕樊相国回朝。行至半途,忽闻先帝驾崩,臣如闻天塌,急急赶回,赴灵前举哀。因囚车迟缓,故樊相国尚在路上,三五日内即至。”

吕后抚了抚胸口,脸色方转白为红,喘了几口气道:“这失心翁,吓人不浅!只不知他如何竟要杀樊哙?”

“这……诏旨上并未言明。”

“未言明?我看,他卧入楠木棺材,你也还是怕他!杀樊哙,莫非为赵王母子?”

陈平不敢答,只伏地俯首,算是默认了。

吕后便微微一笑:“原来如此!君与周勃,到底是老臣,知道深浅。那失心翁的乱命,你抗得好!无怪他弥留之际,嘱哀家重用你等老臣。你有如此大功,哀家心甚慰,改日定要厚赏。”

陈平知此事已无险,心便放下,又伏地哀哭,叩首叩得咚咚作响。吕后看了一会儿,心中不忍,嘱咐道:“君劳累了,且出宫,歇几日再说吧。”

陈平止住哭声,沉吟片刻,心中仍是悬悬——想自己一旦出宫,便只能任由人摆布,若樊哙之妻吕媭进谗言,则不等辩白,人头恐早已落地了。于是忍泣请道:“臣投汉家,寸功未建,便蒙先帝一手提拔,荣宠备至。先帝猝然升天,臣实不舍,请太后允臣在宫中宿卫,陪伴先帝神位数月。再者,宫内逢大丧,万事如麻,臣为新帝执戟,也是理所当然事。”

吕后不知陈平暗藏的心思,见他神情哀戚,话又说得恳切,便道:“君若有此心,也好。哀家便加你为郎中令,名正言顺,统领宫禁守卫,护我母子,有闲暇则教我儿读书。我儿虽做了皇帝,文武却都还欠缺,你只管将那种种诡计教予他。世上之诈,非君莫属;此儿之愚,也是非君不能救也。”

陈平强掩住内心之喜,抹干了泪,向高祖灵位拜了三拜,才领命退下。

待陈平领了郎中令职,便去找了王卫尉,将宫中禁卫重新布置,守护更加严密。自此时起,陈平亲执长戟,自率郎卫一队,于北阙值守,宫内外气象便顿觉森严。

如此值守才两日,果然见吕媭乘车前来,叩门求见皇太后。那吕媭见了陈平,眼角瞟也没瞟一下,便昂然直入,至椒房殿,急急对吕后道:“阿姊,都中盛传,先帝升天之前,曾遣陈平持密诏往军前,要拿问樊哙,果有此事吗?”

吕后道:“岂止是拿问,是要当场砍头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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