灭掉英布,刘邦便觉天下无敌,心略略放宽,命大军于淮南休沐些时日。想到刘贾战殁,且无后,又不胜哀伤。不几日,便有诏下,曰:“吴,古之国也。昔日荆王刘贾兼有其地,今荆王战殁,不忍再立。朕欲复立吴王,诸臣请议可任者。”
诏书下后不久,便有长沙王吴臣等共推刘濞为吴王。
这位刘濞,乃刘邦之侄,即次兄刘喜之子。刘喜怯阵逃归,被贬为侯,其子刘濞却是个伟丈夫,年方弱冠,英武异常,其虎背熊腰,望之俨然。此次征英布时,已封为沛侯,以骑将之职随军出征,身先士卒,建有大功。
刘邦便将刘濞召至帐中,望望其面貌,不由疑道:“诸臣荐你做吴王,夸你厚重,朕为何看你似有反相?你近前来。”
刘濞来至刘邦座前,刘邦拊其背片刻,似有劝勉,却猛然问道:“近日我曾问卜,太卜许终古曰:‘汉家后五十年,东南有乱。’莫非是你耶?”
刘濞脸立时白了一白:“臣哪里敢?”
刘邦又嘱道:“侄儿,你不似乃父,一望而知你大有胆略,朕甚嘉许。然天下同姓一家,你须慎之,不可以反!”
刘濞连忙伏拜,连连叩首道:“臣不敢。”
“那便好。平身吧,不日即封你为吴王,领故荆王之五十二县。将来若生事,莫怪阿叔不留情面。”
待刘濞退下,刘邦心中甚感不妥,便想道:“秦末以来,天下多出枭雄。有枭雄,便要动兵戈;如此兵戈连绵,怎么得了?须得使百姓皆知尊孔读书方可。”自此,便将这一节记下。
几日后,北地又有捷音至,周勃在代郡半年,追击陈豨,致其逃无可逃。终在当城(今河北省蔚县),将其围困。城破,汉军卒将陈豨当街击杀,割了首级传回。代郡一带,就此全数平定;连带云中、雁门两郡,亦皆无叛众踪迹了。
刘邦大出一口气,赞道:“厚重者,周勃也,当成大事。”于是下令周勃、樊哙着即班师。
想想江淮也是无事了,刘邦便于冬十一月下令:禁军及关中兵随驾班师,各郡国之兵亦各自返属地。
回军途中,刘濞在卤簿前伺候,甲胄鲜明,英气逼人,观者疑是天将下凡,纷纷夹道仰望,竟冷落了皇帝大驾。刘邦看了,心中不是滋味。忽而就下令,全军转向,绕道鲁城,将以大牢之礼郊祭孔子。众臣担忧刘邦伤势,频频劝阻,但刘邦只是一个不理。
至鲁城,郊祭当日,三军簇拥刘邦出城。于鲁城南郊排列成伍,跟随刘邦齐齐伏拜,行大礼,山呼万岁,场面极是壮观。阖城百姓都出城来看,各个心喜,皆赞孔子之尊。
刘邦拜毕,对诸将道:“我等善使刀剑,却拿不起一杆秃笔,安天下恐也安不得几年。这四方河山,有何人可为我守?朕为此,每夜不得安枕,必得后代子孙世世读书,方为长远之计。”
诸将为祭孔仪典之盛所慑,闻此慨叹,唯有应声诺诺。
曹参道:“英布既灭,海内晏然,今日回军途中,不如绕道沛县去看看。”
刘邦怔了一怔,叹道:“昔年还是睢水大败后,曾匆匆一过,至今又是十年了!好,不妨便前往。”遂命大军,转往沛县而行。
十一月中,寒风萧萧,云飞雪落,正是天地苍黄时。大队行至沛县,刘邦见农家仓廪尚充实,心中喜悦,对曹参等沛县旧部道:“昔在故里,遍地都是凋敝;今见士民安乐,仓廪尚可,也不负我辈厮杀一场了。”
行至县城,刘邦着令各旧部将士,凡家居沛县的,尽可归家探亲;卤簿则进驻城中,以泗水亭官署为行宫。
故里人民闻听皇帝驾临,都欢天喜地,跑来县邑观看。刘邦便嘱当地县令、啬夫道:“百姓来观望,不得阻拦。”
隔日,刘邦见人来得更多,便在行宫设筵席,广召县中父老子弟近千人,置酒高会。
那些乡中耆宿、幼时玩伴,闻刘邦有请,无不泣下,纷纷赶来赴宴。泗水亭内外,铺了数百幅毡席,众人分席围坐,一派喧腾,连槐树上鸦雀亦被惊飞。
邻近十数家民户的灶头,火光熊熊,众邻里前来帮忙烹炙,将美馔流水般地呈上。此筵乃由少府打理,水陆珍禽,无所不有。每上一菜,皆系乡中父老闻所未闻,子弟更是一片惊呼。
刘邦方要举杯,席上即有父老起身,祝酒道:“天子归故里,吾乡父老何其幸也……”
刘邦连忙摆手道:“今日不提天子,我就是刘季。十数年来,兵连祸结,刘季在外争战,连累父老受苦。人皆曰:游子思故乡。我又何尝不是?今天下安定,我身在关中,却是只念着丰沛。”
众父老皆含泪称:“吾人亦思陛下。”
“朕昔为沛公,自此地起兵诛暴秦,遂有天下,当以沛县为朕汤沐邑,免百姓赋役,世世无须缴付。”
此言一出,满座皆欢,父老都齐呼万岁,击掌相庆。
酒过数巡,刘邦抬眼望去,见院中角落处,有数席是女流,便起身过去,招呼道:“王韫、武负,两位阿嫂可在?”
席上两妇人应声而起,原是邑中两个酒肆的主人。
刘邦举杯道:“昔日所欠酒资,至今尚未还清,惭愧!今我永免故邑赋役,两位可否也免我欠资?”
那武负便拍掌笑道:“这个买卖,皇帝岂不是亏了?”
众人亦大笑,都道:“善哉,两清便是!”
正杯觥交错间,有一队小儿嬉笑跑过,刘邦便唤来县令,命他将城中小儿统统召来。
县令连忙传话下去,各里正便挨户搜求,唤来小儿一百二十名。刘邦大喜,趁酒酣,亲自击筑,教众小儿唱自作歌曲,前后温习数次。待小儿唱熟,刘邦便起身至庭中,腾挪起舞,与众小儿齐唱。其曲苍凉无比,辞曰:
大风起兮云飞扬,
威加海内兮归故乡,
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
如此反复再三,益发悲凉。一曲尚未歌罢,刘邦便想起垓下以来诸事,不由慷慨伤怀,泣数行下。
歌罢,众人流泪喝彩。刘邦满腹心事未了,伫立原地,仰望苍穹良久。
少顷,有庖厨急急来报,抱怨道:“宾客太多,饕餮过甚,庭中琉璃井之水,已被汲干了!”
众人闻言大笑,刘邦亦笑道:“民之膏血,就如井水,哪禁得起恁多人饮?”便命郎卫速去别处担水。
与庭中众人尽欢之后,刘邦一手提壶,一手拿酒盏,自庭中踱至院外,遍巡各席,逐一敬酒。席中诸人,多有相熟的。或旧日有恩,刘邦便要多饮一杯;或昔时结怨,便是一笑了之。正游走间,忽见有一席人已饮罢,离席起身,已各自骑上了马,堪堪便要走。
那一席人共七男一女,长幼不等,雅俗各异,衣饰与现世判然有别,不似沛县地方的人。刘邦连忙抢上几步,大呼道:“诸君且慢行,待我刘季祝酒。”
为首一位壮男,头戴斗笠,长须飘飘,于马背上拱手道:“我等一行,非沛县人也。虽老少有别,贤愚不一,然皆来自南山,长居云深处。近闻世事翻新,特来恭贺。心意既至,多留也无益。当告辞。”
刘邦至此已是半醉,趔趄了几步,问道:“诸君……可是商山四皓之友?”
那长须男子一笑:“商山四皓?恕我孤陋,不曾见过。吾辈出山,乃是应天命,不忍见秦乱连绵、人间相杀,欲助王者开天下之正道、安无助之黎民。此行所遇,见各路豪雄,怀抱有别,或向通途昂然而行,或往绝路埋头狂奔,纷争不已。窃喜终有人悟得大道,一鸣冲天,开我中夏千年太平,百姓终不致再填沟壑。说来,我辈八人,个个都是为此出了力的,今日山河既定,便也该归去了。”
“哦!然则……急的甚?不妨暂留尽欢,或明日再来?”
“古之大化者,乃与无形俱生,吾辈亦最喜无形而生。今日既已遂愿,自当归去。再重逢,恐在千年之后了。”
其余众人也一并揖道:“今日当别,后会有期。”
刘邦环视这几个奇异男女,不觉一怔:“千年?……”
长须男子笑道:“君曾为吏,治天下,必循规蹈矩。世代因袭,即是千年以后,与今日又能有何异?”
刘邦闻言,心头一震。察其音容,忽觉熟稔,不由脱口道:“你,你是……”
那人摘下斗笠,大笑,在马上拱手道:“大象无形,圣人无名。兄弟,别过!”
“你!美髯客,莫走!”
那人一笑:“吾八人,皆为同道,无缘为君所用!”说罢催马便走,其余人也紧随其后,瞬时,便疾风般地驰远。尘头起处,唯见八人身形如仙,衣袂飘飘而远。
刘邦愕然半晌,方举起杯,将杯中酒缓缓洒于地。
周緤、徐厉等诸将,此时也察觉有异,跑来问道:“陛下,走的是何人?”
刘邦微微摇头:“乃天人也,非人间所能留。”
此刻泗水亭外,一片苍黄,高天流云正急,半空有苍鹰高翔。刘邦前行几步,来至一株老槐前,手扶斑驳树干,远望山河,阔不知边际,渺不知来者,心中便更是空茫,不由叹了口气:“时无英雄乎?竟推我至此!”
至夜,刘邦在行宫酒醒,于榻上辗转。忆起美髯客现身之事,又唏嘘了一回。
此后每日,由故旧族属轮流做东,极尽欢宴,争说当年旧事,以为笑乐。如此欢悦十数日,刘邦便欲告辞,众父老哪里肯放,皆拽袖挽留。
刘邦恳切道:“吾随从众多,父兄哪里供得起?”于是下令起驾出城。
沛县父老闻之,空城而出,人人携果蔬鸡鸭,至西门外,伏于道旁,把那鸡鸭举在头顶进献。刘邦禁不住热泪盈眶,逐一答谢,作揖作得手臂发麻,然相送者仍不肯舍,致车马寸步难移。无奈,刘邦便命就地设帐幕,又留了三日,与诸父老痛饮。
三日后,刘邦决计启行。临别,沛县父老伏地叩首,请道:“沛县有幸得免赋,然丰邑尚未免,故里小民苦盼天恩,望陛下怜之。”
刘邦这才想起,笑笑道:“丰邑,吾所生长之地,最不能忘。丰邑不免赋,乃因吾恨雍齿曾偕丰邑子弟投魏,使我颜面全无。”
父老不肯起身,又流泪再三恳求,刘邦方才挥袖道:“罢罢!父老的面子,我也驳不得。便比照沛县,永免丰邑赋役便是。”
众人闻之皆欢,手舞足蹈,方让出道路,目送卤簿西行。离城数里后,刘邦回望故邑,知今生恐不得再见,不由就鼻酸。行了半日,忽又想起,命刘濞无须随军回朝了,即刻赴广陵就国。
沛县父老送走刘邦,几日不能心静,遂日日聚议,由那富户豪族捐资,草头百姓出力,于行宫原址筑起高台一座,号曰“歌风台”,以资纪念。
且说刘邦率队出了沛县,一路逢城邑便停留,受吏民拜贺,好不惬意。半途曾数遇朝中来使,押解军粮接应大军。刘邦知萧何在关中做事细密,使前方无一日断粮。然越是如此,越是心怀疑虑,每每扯住来使,问三问四,务要打听明白:相国近来所做何事?
那几路使者无从揣测上意,皆据实答道:“相国勤恳操劳,安抚百姓,筹措粮草,无一日敢懈怠。”
随驾众臣听了,都大赞萧何,唯刘邦听后默然,似心中有不乐。来使见了,摸不着头绪,返回长安时,便报给萧何听。萧何听了,心中也纳闷,不知刘邦此举究竟是何意,也只得佯作不知。
一日,东陵侯召平来访,萧何与他在堂上说话,寒暄既毕,便谈及此事。东陵侯问了问详情,脸色就一变,大声道:“不好!公不久将要灭族!”
萧何大惊失色,忙问究竟。
东陵侯便道:“公位至丞相,功居第一,已不可复加了,今上屡问公所为,乃是恐公久居关中,深得父老之心,若乘虚而起,将关中做了芒砀山,据地称王,今上岂非失了老巢?公不察上意,只知处处为民,令今上越发猜忌,你爱民越深,祸就越近,反将好人做成了逆贼!”
萧何听得瞠目,脱口道:“朗朗乾坤,焉有此理?往日着实未曾想过。”
“若想保命,怎能做如此干净之人?须得自污。天子只怕圣人,唯不怕声名狼藉者。公何不多买田地,且以极低之价,逼户主贱卖,务使民间怨声载道。你有恶名在民间,今上还能再提防你了吗?唯自污,不惜羽毛,公方可保全性命。”
萧何茅塞顿开,摇头感叹不止,当下就唤来萧逢时,命他去招一伙恶徒来,赴四乡强买好地,务必凶神恶煞,以相国府之名压人。
萧逢时大惑不解,不欲做恶人。萧何大怒,道:“你不做恶人,便要你的头!头颅与美名何轻何重?请君自选。”
萧逢时低头想想,忽然有所悟,抬起头来望望萧何,叹了一声:“做官做到这个地步,当初又何苦反秦?”
“唉!你我非神人,谁又能料得到?”
萧逢时只得摇摇头退下,即去闾巷招揽恶徒了。
如此过了不久,相国府便恶名在外,民间物议,如煮如沸。中尉、廷尉各衙署屡次接诉状,只能装聋作哑。唯御史大夫赵尧不依不饶,接连密报刘邦,却不见有回音。
有使者再赴淮南,也忍不住向刘邦告状,说萧相国扰民甚苦。刘邦听了,故意装作不懂,只道:“萧相国何至于此?必是家臣所为。”心中却甚觉欣慰——看来萧何老儿,在关中似也未必得民心。
此事刚放下,却又有忧心之事接踵而至。原来,刘邦在途中颠簸,劳累过甚,竟引发了日前箭创。这日醒来,忽感疼痛难忍,便急召御医孔何伤来看。
孔何伤来至刘邦辒辌车上,看了创口,见红肿流脓,已是难治。又屏息把脉良久,只觉脉搏紊乱,竟有险象,心中就一惊,汗流满面。
徐厉在侧见到,也一惊,忙问:“孔先生有何见教?”
孔何伤强作镇静,朝刘邦一拜:“陛下圣体,经百战而无事,小小箭创,岂有大碍?只须静养,不可有一时出辒辌车。”
刘邦便一叹:“弄了个山河在手,整日碌碌,又谈何静养?速还长安就是了。”
“途中纵有胜景,也请陛下勿再流连。”
刘邦脸上便突现怒意:“你是怕我做了秦始皇吗?”
孔何伤也不答话,再拜之后,下了车,将徐厉拽至一旁,附耳低声道:“陛下圣躬堪忧,欲归,不可迟一日。如能抵长安,便是大幸。”
徐厉瞬时面如白纸,竟然口吃起来:“这,这……臣如何脱得了干系?”
“将军请无忧。回朝后,皇后那里,我自去交代。”
这之后,大队行进便骤然加速,日暮而歇,日出即发,过郡县而不停留。
刘邦在车上昏沉了几日,也不知到了何处。这日,忽闻车外人声喧腾,似有人阻道喊冤,随后徐厉便大声呵斥。
刘邦在车内听见,便喝道:“徐厉不得无礼!百姓有冤,听一听不妨。当年吾辈如能拦车诉冤,何至于上芒砀山?”
徐厉便将车帘拉起,刘邦起身一看,吓了一跳,见车已行至霸上,道旁百姓跪了一地,竟有千余人之多,都头戴白幅巾,将诉状举至头顶。
刘邦命徐厉将诉状收上来,拆开看了几个,竟都是诉相国府强买民田的,心中便有了数,命徐厉宣谕:“圣上有旨,将诉状全部收上,回朝后,自有廷尉府处置。”
那些冤民听了上谕,立时喊成一片:“廷尉府哪里敢治相国?请陛下亲断。”
刘邦只好探出头去,宣谕道:“父老请归。相国府有恶仆扰民,我定将亲断。萧相国昏聩,亦将受严处。”
众人闻之,都高呼万岁,方起身让开了道路。
徐厉抹抹额头上大汗,咂舌道:“真吓煞人也!”即命御者加速通过。待卤簿一过,便留下后队禁军千余名,执戟遮道,禁行至日暮,不许冤民即刻返归。冤民大呼:“皇帝待民如子,你等如何似虎狼?白日当头,这是甚么天下?”
徐厉叱道:“甚么天下?刘氏天下。才安生了几日,难道又念秦始皇了吗?敢再喧哗,以刺客论处!”
众人无奈,只得噤声。徐厉督军卒拦至日落,方才解禁放行。
且说刘邦一行抵近长安城,便望见萧何率众文武,郊迎于途。刘邦见萧何貌仍恭谨,留守众臣神色也无异常,这才放下心来,吩咐萧何道:“相国辛苦了,请随我入宫,有要事相商。”
萧何心中一跳,当即应诺,登上了车辇,随卤簿入宫。
刘邦进了寝宫坐下,不等洗漱,便命人将冤民诉状搬进来,足足有两担,笑对萧何道:“相国,我出行不过两月余,你在朝中,干的利民好事!”
萧何拆开几卷信函,见是失地之民告御状,便也不慌,朝刘邦拱手道:“臣御下不严,致使白圭有玷,当向百姓谢罪。这些诉状,请赐我携回,老臣定当平息民愤。”
刘邦挥挥手道:“拿走拿走!怪不得沛县旧部中,唯我一人可坐天下。尔等处世,真是奇哉怪也,莫非还嫌食邑不足乎?”
萧何也不答话,只唯唯而退。
刘邦静思片刻,忽而疑惑起来:“老儿昏聩,似也不至于此!莫非是演戏与我看?唉,做了这天子,连人心都看不透了。”当下便命人传赵尧来。
赵尧进宫来,猜到是为萧相国事,便抢先谏言道:“天子不可久离都城,一旦久离,便有各种古怪事。”
果不其然,刘邦劈面便问:“你说,相国强买民田,究是何意?”
“为子孙计。”
“朕尚安在,他就想到身后事了吗?”
“不唯相国一人,诸臣心中,也都是惶惶。”
“哦?难得你直言。昔年吾曾不解:秦始皇何以要重用赵高?今日看来,坐上这龙床,天下还有何人可信?这万人之上,倒真是孤家寡人了。赵尧,自今日起,你便是我的赵高,上至相国,下至屠夫,凡有图谋不轨者,尽速报来。我活一日,便容不得朝野有一日离心。若需坑儒……坑也就坑了吧!”
赵尧听了,暗自心惊,也只得将心一横,高声领命。
次日晨,赵尧便向宫中发出密报,称相国府已将所有强买民田,按市价重估,今日即补钱给民户。众民户闻之,皆口诵天恩,称相国乃是真为民。
刘邦接报,呆了半晌,喃喃道:“民心,便是如此好收买的吗?”
隔日,刘邦正看奏章,忽见有一道是萧何亲笔,内中言及:“长安地狭,关东豪族迁入,族人多无田,遂成滋事游民,为京都之大患。昔日上林苑,尚有空地,荒芜多年。以臣之见,不如准百姓入内开荒,使游民有业。”
刘邦阅毕,触动心事,大怒,将奏折摔下,高声道:“相国受商贾贿赂,为他人请上林苑地,还有王法吗!甚么游民无业?彼等既是游民,又怎能有心思开荒?”当下,便急召廷尉邹育入见。
邹育进了宫,揖过刘邦,不知又要处置甚么人,心中只是忐忑。
刘邦问道:“你斩了彭越,夜半可有彭王阴魂索命?”
邹育不知此话是何意,遂答道:“汉家天下,阳气冲天,岂有阴魂敢作祟?”
“那好,你既斩彭越,当是百鬼不侵了。今又有头等功臣触刑律,着你立即拿下。”
“是何人斗胆?”
“萧相国受贿,着你将他拿下,械系入狱,听候处置。”
邹育当即面如土色,口齿结巴:“这,这……这如何使得?”
刘邦便高声叱道:“彭王无辜,你尚且能问出罪来,相国如何就动不得?”
邹育闻刘邦提起彭王事,心中一凛,又不敢反驳,只得辩解道:“那相国,乃百官之首也。按汉律,以下犯上乃逆伦,故下官不敢纠弹相国。”
“恐不是你怕以下犯上吧?朝中文官,皆以攀附相国而自固,上下勾结,连我的话也不大听了。”
邹育慌忙伏地,请罪道:“陛下令出如山,微臣怎敢违拗?既有诏,臣这便去相国府拿人,然需赐臣符节,也好持节捕人,否则便是造反了。”
“你造反,也强于相国造反!今日他敢受贿,我死后,他就定要造反了。我赐你符节,你尽管去,只拿相国一人,不得惊扰他眷属。”
邹育这才松了口气,领了符节退下。回到廷尉府后,立时布置下去,移文中尉衙署,请丙猜遣兵卒一队,将相府大街净街,执戟警戒。待安排妥帖,即率廷尉府吏员百余人,浩浩荡荡开往相府。
那相府守门的司阍,早察觉风声不对,通报了长史萧逢时。萧逢时出门来看,但见兵卒林立,街上无一闲散行人,还当是皇帝即将驾临,连忙奔告萧何。
萧何正在书房闭目养神,闻报,微微一笑:“陛下岂能来相府?你只管守住门,非陛下,天王老子亦不许进。”
少顷,邹育率百余名掾吏,来至相府门前,下得车来,望了一眼门楣,撩衣便要进。萧逢时识得邹育,情知有异,挺身挡在了门前,赔笑道:“小臣为相府长史萧逢时。邹公有何事?容我通报。”
“奉上谕,面见相国。”
“上谕何在?可否出示?”
那邹育并非沛县旧部,与萧逢时并不熟,只道:“我奉上命,会办公事。无须长史你通报,请借过。”
那萧逢时资历甚深,远胜于灌婴、王陵等辈,哪里将一个新任廷尉放在眼里?闻听此言,不由火起,断然道:“此地为相国府,不经通报,百官皆不得入。”
邹育便将符节一举:“奉上命,何人敢阻?”
萧逢时见是错金龙符,知道来头不小,心中便暗自叫苦,却仍是嘴硬道:“廷尉一人请入内,其余人等,可在廊下等候。”
邹育不禁大怒:“一个长史,敢阻九卿乎?来人,与我拿下!”
左右吏员闻命,一拥而上,将萧逢时按倒在地,一把绳索捆了。相府内属吏见了,不由大惊,都掣出剑来,一齐冲出大门,将邹育等一众官差逼住。
邹育怒喝道:“阻拦公务,是要造反吗?”
众相府属吏登时大哗:“擅闯相府,尔等才是造反!”
那些警戒的禁军见了,亦满面惊惶,不知该助哪一边,只是呆立观望。
正僵持间,萧何闻声出来,对属员喝道:“不得放肆!”又向邹育一揖,“不知邹公驾临,恕老臣失礼。”
那邹育已知相国府厉害,也无心周旋,当即口传上谕:“奉上谕:相国干犯禁令,收了商贾之贿,着提至廷尉府问话。”
萧何闻言,脸色一变,忽想起查抄淮阴侯府情景,将头一昂,问道:“可要抄家?”
邹育连忙道:“哪里?相国多虑了。有令,仅提相国一人,无涉眷属。臣下职分在身,有所冒犯,万望宽恕。”说罢,向后一使眼色,众属吏就要上前拿人。
萧何冷冷一笑:“且慢!廷尉府是何衙门?”
邹育道:“奉上命执法。”
“既然执法,可知汉律?我乃汉家相国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有罪过,请御史台先行弹劾,罢职后,才轮到你廷尉府拿人。你那些爪牙,请闪避,我随你去就是了。”
邹育正要称谢,忽闻萧何又道:“将我那长史放开!彼为沛县人,君上也不敢如此待他。”
邹育也知萧府之人绝非寻常,这面子定然要给,于是一笑:“好说,放人!请相国上车。”
一行人遂押着萧何,转了几条街,来至诏狱。萧何望见诏狱大门,便微微吃惊:“邹公,来此处何干?”
邹育也不答话,跳下车来,一声断喝:“来人,将罪臣萧何拿下,枷锁伺候!”
众公差立时扑上来,褫去萧何衣冠,将一个二十斤重的枷,套在萧何头上,又将锁链缚住双腿。
萧何也不挣扎,只仰首叹道:“我今日便是商鞅了,作法而自毙!只不知,堂堂汉律何在?”
邹育适才受了萧逢时顶撞,也正气闷,便道:“相国今日才知汉律?若早知汉律,为何要强买民田?”
“为买田事,何至于下狱?”
“相国,非为下狱也,且械系于此,听候处分。吃喝用度,尽管令家臣送来,本衙决不刁难。”说罢,便唤来狱令,教他调来两个犯官,与萧何同室,以便伺候。
狱令此生,从未见过如许高官入狱,也不知该如何处置,便将萧何当作了死刑犯,令同室犯官昼夜看守,吃喝便溺,有人从旁协助。家眷探监,只许送物品吃食,决不允私会。
一连关了数日,并无人来提审。那狱令每日来巡视,颐指气使。因平日威风惯了,也将萧何叱来喝去。
萧何左思右想,只觉得如同梦寐:二十年勤谨奉公,竟落得形同死囚。一日,那狱令吼得凶了,萧何不由便怒:“差爷,此地唯你为大,固然不错;然我仍是相国,并未夺爵。”
那狱令便冷笑:“进了诏狱,便不是相国;何日你回庙堂,才是相国。此时欲得善待嘛——请交钱来。”
“大胆!你竟敢公然索贿?”
“相国以受贿罪名入狱,心中应有数,这算得甚么?”
“呜呼!汉家废秦法,是为利民,非为方便你等小吏索贿。”
“既废秦法,索贿便不至死,不死还怕个甚?我又不是傻瓜。如此苦差,若不索贿,谁还情愿来做?”
萧何掂量此话,似无从驳斥,也只能无语。默默看了十余日,只觉诏狱之黑幕,深不可测,各种徇私枉法事,关节重重。不由便叹:“前朝之时,我亦掌县狱,只道秦法严苛,不似人间。岂知今日诏狱,黑幕竟甚于秦时!既如此,我辈舍命建立新朝,又是何苦?”
同囚室两个犯官,急忙掩萧何之口,劝道:“相国慎言,此地不比朝堂。无罪的彭王,都问成了谋逆,况你相国乎?”
萧何闻言,面露惨笑,唯有叹息而已。
如此半月过去,朝中百官闻相国系狱,无不骇然。却又不知罪名为何,故不敢上疏为萧何缓颊,唯恐沾上那谋反罪。府中掾吏因惧怕株连,几日里便逃去大半。唯萧逢时独自一人,东求西拜。却不料,群臣中平素最恭谨者,多变了脸,或敷衍或冷脸,一派炎凉之态。
当此际,有名唤王纯者,新接了郦商为卫尉,为萧相国大感不平。这日巡视路过诏狱,便唤来狱令,吩咐道:“我要见相国。”
狱令回道:“请王卫尉出示符节,我去提人出来。”
王卫尉怒道:“当我是何人?若须我出示符节,你离灭门便也不远了!”
那狱令害怕,连忙去提了萧何出来。
王卫尉见萧何蓬头跣足,面无人色,不由得心痛,连忙扶他坐下,问道:“相国,外面盛传相国系狱,却不知罪名,都惊骇万分。只不知相国犯了何罪,竟致陛下暴怒?”
萧何只是摇头:“不知。只知我曾上疏,请准游民入上林苑垦荒,陛下便斥我受商贾之贿,实是冤枉。”
“再无他事?”
“我留守关中,王卫尉昔日常与我相见,我还能有何事?”
王卫尉便颔首道:“我知矣。”当下唤来狱令,塞了几吊铜钱过去,嘱他不可怠慢相国。
数日后,恰逢王卫尉侍驾,见刘邦与群臣议事毕,便不等散朝,上前发问道:“相国有何大罪,竟遭陛下严惩?”
刘邦不意有这一问,当着群臣之面,又不好发怒,只道:“吾闻李斯为秦始皇丞相,有善归于主,有恶归于己。今萧何受商贾之贿,为其请上林苑地,与民开荒,以此笼络民心,意在陷我于不义,故而囚系之。”
众臣面面相觑,这才知萧何被系缘由。
那王卫尉有备而来,当即回禀道:“所请若便于民,当请之,此乃宰相职分,陛下如何就疑相国受商贾之贿?说到相国受贿,岂非玩笑?陛下数年在外,与楚军相持,后陈豨、英布反,陛下又自率大军征讨;当是时,相国留守关中,若有异心,只须稍一跷足,关西一带便非陛下所有。然相国却不曾有私,遣子弟从军,出私财助饷,使我关中固若金汤。相国不在那时谋乱,以取大利,反倒贪图商贾区区贿赂乎?想那秦末,以拒不纳谏而亡天下,此乃李斯之过也,李斯又何足效法哉?陛下疑相国,持理何其浅也!”
刘邦闻此番话,自知理亏,然当着群臣之面,又不愿认错,只得拉下脸来道:“王卫尉,所言我已知,你可退下。满朝文武,无一人言此事,你贵为九卿,反来多言,也不怕人说是萧氏党羽乎?”
“党羽,亦有荣辱之别。能为萧党,荣莫大焉!”
刘邦闻言,甚惊愕,直视王卫尉良久,方转身离去。
当日,刘邦便召王恬启、王陵进殿,温言道:“汉家立朝,二位有大功,然不得封王,皆各有因,也不必挂怀。老臣之中,我只信你两位。今日召入,乃有重任,请做我使者,赴诏狱开释萧相国。”
二人闻命,皆感惊异。王恬启大惑道:“释相国,乃天经地义事,由狱令宣谕即可,何用我二人出面?”
刘邦摇头道:“相国在狱中,必遭狱令折辱。狱令宣谕,他不出,则朝野震动,反倒是我下不得台阶了。”
二人这才领会,于是衔命而出。至诏狱,出示错金符节,声称开释相国。狱令闻命脸色大变,不敢怠慢,连忙提了萧何出来。
萧何见两位老臣至,叹了口气:“陛下赦我了?若非你二位来,我便不出,宁愿死于这诏狱。”
王陵连忙劝慰:“相国息怒。季兄已老,作好作歹,我等也奈何不得,且忍一时。”
王恬启亦道:“近岁以来,今上行事,臣下多有不解。然他若不容我辈,则天下还有何人可容?”
萧何闻言,不禁老泪纵横,闭目无语,任由狱卒卸下枷锁。
待卸去枷锁,两人见萧何足踝已肿、步履蹒跚,都唏嘘连声,忙命狱卒拿了干净衣物来,要与萧何换上。萧何摆手道:“不必,主上如何落子,便须如何收子。我就这般模样去觐见,二位无须操心。”说罢,便蓬头跣足,缓缓步出诏狱。
王恬启、王陵奈何不得,只得随在后面,扶萧何上车。
上得车来,萧何回望狱门,见那狱令正惶悚伏地,满头冒汗,便笑道:“狱令不必惊慌。我自入狱,方有所悟:若无油水可捞,如何教小吏卖命?秦时法度严苛,狱吏无利可图,焉能不放走刑徒?故而陈胜王、汉沛公,皆由擅放刑徒而起事。故而法至严,则无徒;法有隙,得长久。此理,只是上不得台面而已。你尽管照旧吧,我决不追究。”
狱令闻罢此言,几乎吓瘫,连连叩头如捣蒜。萧何也不理会,只喊了一声“走”,教那御者启行。
不多时,车至北阙,二人于左右搀扶,萧何跣足上殿,恭恭敬敬揖谢刘邦。
刘邦见了,面红耳赤,俄而又嘻嘻一笑,道:“相国休得如此,这是要折杀我!相国为民请上林苑,我不许,错便在我。我为桀纣之主,相国乃贤相也。天下人皆知是非,我必令天下知皇帝也有错,今械系相国,实为自曝我之过错也!”
萧何心知刘邦狡辩,然亦无心剖白,只道:“多谢陛下,仅用了二十斤枷。若用三十斤枷,那便要假戏真做了,老臣恐活不到今日告谢。”
刘邦大窘,连忙道:“那是那是!君臣事,权当做戏好了。这便请相国回府将养,所有公务,由掾属自行处置,你病愈之前,可无须再问。”
两大臣又送萧何返归相府,萧逢时在府门迎上,拽住萧何大哭,要与邹育去拼命。萧何严词制止,又朝两大臣一揖,请二人自回。至府中,从此不问公事,终日寡言呆坐,若泥塑一般。
刘邦自此后,待萧何倒也平常,君臣间便再也无事。
春正月,刘邦箭创复发,疼痛难忍,竟不能视事,只觉自己来日无多了,索性便搬去了长信殿,由戚夫人侍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