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帝十一年(公元前196年)春二月末,北地叛众溃散,烽烟渐消,只余一个陈豨,率残部逃入云中郡。刘邦见陈豨已不足为患,便留下周勃、樊哙,转攻云中郡。两将率军入云中,于春三月,大破陈豨所率胡骑,生擒王黄等贼将,收复了雁门、云中二十九县。前后攻战,且按下不表。
单说刘邦回军途中,路过代县,登城北望,见重峦叠嶂,宛如壁垒,不由感叹:“塞上景象,究竟是不同!此地抵近匈奴,形势甚险要,似不宜与赵地合并,仍应封国,由诸侯在此为我镇守。”行至洛阳,刘邦住进东宫,淹留多日,又不想走了。便在洛阳下诏,仍将赵、代分为二国,拟在诸王、封国相、列侯及二千石官吏中,择贤者为代王,定都于晋阳。
半月之后,便有卢绾、萧何等三十八人,联名上疏,俱说皇子刘恒,为人贤明温良,可以为代王。
这刘恒,不是别人,正是薄夫人所生之子。薄夫人自入宫之后,不受刘邦见爱,全不似戚夫人那般风光,所幸当年便育有一子,以子之贵,可得安居后宫。薄夫人颇知隐忍,也不与他人争宠,只专心抚育爱子。
母子两人相依为命,谨小慎微,在后宫倒也无事。年复一年,刘恒渐渐长大,处世恭谨,知书达理,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了。
至今日,刘恒虽已是少年,却未封王,此次若遣刘氏子弟去镇守晋阳,自然非刘恒莫属。刘邦思之,确也妥当,于是准了诸臣所奏,封刘恒为代王。
刘恒在长安奉诏后,实难舍其母,便上奏:请携母同赴晋阳。那刘邦眼中,除戚夫人而外别无颜色,视薄夫人可有可无。见此奏,便准了刘恒母子同行。
有道是,祸兮福之所倚。薄氏母子此去,虽是远离了长安繁华地,屈居边关,却也远离了是非之地,此后,任他朝中种种风波,都能安然度过。
且说刘邦在洛阳住了许多日,方率军返回长安。入城之日,百官于城外夹道郊迎,刘邦在辂车上,不见百官面有喜色,心中便纳闷。回到宫中,见中涓诸人也是神色张皇,心中就更是生疑。
片刻之后,吕后自椒房殿来见,刘邦劈头便问:“出征数月,朝中莫非有大事乎?何以众官皆怏怏不乐?”
吕后不知刘邦心思,不免惴惴,望了望刘邦神色,心一横,仰面答道:“朝中确有大事,恐扰乱陛下,故而未奏。”
“何事?”
“韩信欲聚众谋逆,已于上月伏诛。”
“啊?”刘邦一惊,瞠目道,“胡闹!怎能有这等事?”
吕后吸足一口气,道:“韩信谋反,妾身不敢独自做主,与萧丞相商议,断然捕之。经盘诘,此事定然不虚。”而后,便从栾说告密说起,将韩信伏诛之事始末,缕述了一遍。
刘邦闻罢,拈须失神半晌,又问:“韩信府中,还杀了何人?”
吕后垂下眼睑答道:“已诛三族。”
刘邦右手猛然一抖,叹了一声:“这个韩信,自作孽。”遂斜倚于靠几,闭目沉思,渐渐地嘴角露出笑意来,睁开眼道,“如此也好。”
见刘邦并未怪罪,吕后这才放下心来,进而道:“韩信既有罪,则举发者便应重赏。”
“不错。那个舍人栾说,且封侯吧,要教天下人皆明忠奸。”
“萧丞相亦当加封食邑。”
刘邦略一迟疑,勉强道:“这个自然,他怎能不封赏?只不知那韩信死前,更有何言?”
吕后想了想,回道:“韩信曾大呼:‘吾不用蒯通计,反为小人、女子所诈,岂非天意哉!’妾却是不知蒯通为何人?”
刘邦目中精光一闪:“此乃齐之辩士也!此人,我倒是要见见。”说罢,便命中涓向齐相府发敕书一道,命搜捕蒯通。
次日朝会毕,刘邦留下萧何。两人踱至鸿台上,刘邦屏退左右,一把拽住萧何衣袖,怒道:“老吏!你断狱无数,不可谓愚氓。那韩信谋反之事,仅凭家臣举发,一夜之间,便可杀头的吗?”
萧何叹息一声,答道:“韩信因老臣而得大名,臣岂忍心杀之?然汉家上下,可有一人能阻得住皇后?”
刘邦不禁火起:“皇后若要你的头颅,你也允吗?”然想想萧何之言,竟也无由斥责,便顿足道,“这个老妇,如何得了!”
“臣以为,陛下在外征讨,而韩信在内伏诛,终是天意,天下当无人责怪陛下。”
“只是……诛其三族,未免太狠毒了些。”
“不如此,此事终不能了。”
刘邦低头想了片刻,渐渐平息了怒气,对萧何道:“诛韩信,丞相毕竟有大功,这便加封你食邑五千户。你谋国十年,殊为不易,明日起,将‘丞相’改称‘相国’,与封国相的名号同一,以示大统。再命王恬启遣一都尉,率五百人禁军为你护卫,常随出入,以示荣宠,要教那天下人都羡慕,皆知忠君必有赏。”
萧何见刘邦不再责怪,方才长出一口气,连连谢恩而退。
翌日,果有诏下,厚赏萧何。百官闻之,皆欣羡不已。萧何有五百人护卫左右,出入备极荣耀,道旁百姓皆翘首观望。想想前后事,萧何心中暗自庆幸,接连几日,受百官登门之贺,不免便有些欣欣然。
这日,司阍忽然来报:“有召平先生自城东瓜田来,一身缟素,手执一铁锄,口称吊丧。”
萧何诧异,忙迎出门去,见召平果然是白巾白袍、以锄作杖,状颇为怪异,也不好当面嗔怪,只得迎入内室。
召平甫一坐下,也不理会萧何神色,开口便道:“公将从此招祸了!”
萧何大惊,忙正襟长跽,问道:“先生所言,究是何故?请指教。”
召平道:“人曰喜事,我曰祸事,并非故作惊人语。以常理推之,君上连年出征,亲冒矢石,公却安居都中,不披甲革,今反加封食邑,岂非有异?老夫断言,此封乃大祸将至也!名为重公,实为疑公。公可曾想过:淮阴侯有百战之功,尚且诛夷;公之功高,焉能及淮阴侯?”
召平此言,恰说中萧何心事。萧何不禁脸色一变,大起惶恐,忙俯身一拜:“足下所言极是,然君上起疑,容不得老臣辩白……如此,计将安出?”
召平笑笑,将手中铁锄一举,道:“此事易耳,公可让封不受。贵府地下埋有多少私财?可尽皆掘出,移作军需。如此,便可免祸。”
萧何面露诧异:“我府中地下,哪里有甚么财宝?”想了想,方恍然大悟,“善哉!公无愧为秦之重臣,有如此城府——你是要我捐出家财,以释上疑。此乃以退为进之计,老臣这便照做。”
次日,萧何入宫求见,呈上奏疏一道,奏请辞还新增封邑与护卫,并恳请捐出大半家产,以助军需。
刘邦接过奏疏阅毕,神情大悦,道:“萧相国终究知我心!汉家兴业艰难,诸臣都似你这般不爱财便好了。既如此,我便准奏,所捐财物入府库。你萧何之功,譬如日月,人皆可见,另加食邑反倒是多事了。至于护卫,乃朝中威仪,相国便不必推辞了。”
自此之后,萧何知自己一静一动,皆在刘邦的股掌中,便越发不敢恣意。每每上朝奏事,都要察言观色,与吕后亦有意疏远。久之,见刘邦并无异样,这才放下心来。
此时,韩信之事还未曾了,党羽蒯通尚未到案。朝中搜捕蒯通的敕书飞递至齐,曹参看了,只觉得为难。昔日在韩信帐下,曹参便与蒯通相熟,也知此人已遁迹故里,要寻出来怕是不易。想到此,便遣一得力掾吏,赴蒯通故里范阳(今河北省定兴县),向县令探问究竟。那县令见来人问起蒯通事,只摇头道:“此人恐是难寻。今上登基之年,蒯通倒是曾归故里暂居,替人相面卜筮,状甚潦倒。后渐至癫痴,常颠倒衣履,狂歌于市,里正不能禁。如此仅一年,忽然便无踪,人称已往临淄去了。”
掾吏谢过那县令,回来复命。曹参不禁失笑:“原来就在我鼻子底下!”便命随身的众吏员,分头去临淄各坊间,寻觅癫痴之人,凡年逾三十以上者,统统拘来。
未几,各闾里便送来癫痴者数十人,皆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。曹参命将一干人提至堂上,排成一列,便离座上前辨认,才看了三数个,一眼便认出蒯通来。当下揪住他衣领道:“故人!何故佯狂?”说着,便将蒯通拽至内室。
两人于内室对坐,蒯通仍欲佯狂,哧哧笑道:“足下是何人?若有酒肉,我便不狂。”
曹参双目咄咄逼人:“夫子,淮阴侯殒命,你还有心戏谑吗?”
蒯通不由怔住,半晌才道:“相国请拿酒来。”
曹参便命人上酒。蒯通接过酒杯,一饮而尽,遂向西一拜,大恸道:“大王,何不早悟?何不早悟耶……”
曹参亦颇觉凄然:“夫子节哀。淮阴侯之功过,非你我所能评断。我寻你,乃今上有敕令,要召你入朝。”
蒯通惊道:“今上?汉帝召我何事?也要杀头吗?”
曹参便拱手道:“在下亦不知其详,只教将先生礼送至长安。”
“长安!”蒯通不由怔住,良久方黯然道,“老夫若去了长安,便无望生还矣,请足下再拿酒来。”
曹参笑道:“自重用郦夫子起,今上已知礼贤下士,你不必担忧。”说罢,便唤来掾吏,吩咐备一席上等酒肉,为蒯通饯别。
当下,曹参请蒯通沐浴更衣,两人豪饮一番,说了许多旧日之事。饮毕,已有侍曹备好安车一辆,停在府门等候。曹参便起身,送蒯通至门外。
蒯通谢道:“有今日一宴,蒯某赴长安,即是死,也是饱食之鬼了!”
曹参一揖道:“此乃戏言了!夫子师从安期生,精通权变,谋术都写了八十一篇,有何祸患躲不过?”
蒯通仰面想想,笑道:“也是。小臣若侥幸不死,回来再与相国对饮。”
虽如此,蒯通仍是心神不宁。登上安车,便见有一队甲士,各个执戟,将车左右夹持,心中便知凶多吉少。再回头望去,却见曹参早已没了踪影。
这一路,有掾吏一人悉心照料,然路途终是多坎坷,颠得蒯通甚苦。如此跋涉月余,进得长安,即获刘邦召见。
刘邦望望蒯通,面露轻蔑道:“蒯通,蒯夫子?韩信素所倚重之人,便是你吗?”
蒯通俯首回道:“不敢。臣蒯通,闾里潦倒之人,蒙君上召见,光耀先祖。”
“听你说话,果是善辩之士!我倒要问你,你教韩信反,欲与楚汉三分天下,又是为何?”
蒯通一惊,端详刘邦片刻,即朗声答道:“然!此正是臣之所为,陛下竟连这等微末事都已闻知?真是眼线遍天下。臣只知:狗之所吠,必非其主。当彼时,臣唯知有韩信,不知有陛下——若非此次曹相国搜求,臣哪里得睹天颜!臣只叹:那韩信愚顽,不用臣言,终以族诛了结。若听了臣言,陛下如何就能杀得了他?”
刘邦大怒,叱道:“你教韩信谋反,罪大于韩信,分明是不逞之徒!韩信既伏诛,你似甚惜之,莫非是想下油镬么?”
蒯通昂然道:“烹则烹矣,臣只为韩信怜!想昔日,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,高才者先得。那楚汉交兵之际,天下汹汹,豪杰争欲效仿陛下举兵,唯恐举旗太迟,可曾有人怕砍头?唯韩信优柔,不忍叛汉,其所获,却是求仁而不得仁。古来奇冤,有过于此乎……”说到此,不禁泪流满面,悲不能言。
此言触动刘邦心事,浑身就一颤,连忙顾左右而笑道:“又是一个贯高!愚直之人,何其多也?”继而敛住笑,对蒯通道,“念你愚忠,罪不当死。朕欲赦你死罪,授你以官,再不必操弄神鬼以谋生了,你意下如何?”
蒯通大出意外,怔了怔神,方才答道:“昔臣与安丘先生从项王,项王不用臣策;臣改投韩信,韩信亦不听臣言。久之,臣已心灰意懒,不欲为官。唯愿陛下怜韩信之功,乞将韩信首级赐予臣,携回葬于淮阴。如此,也不至冷了天下功臣之心。”
闻蒯通其言哀切,刘邦不禁动容,挥挥袖道:“也罢也罢!韩信首级,便交予你,朕明日便传令淮阴有司,助你造坟下葬。你既无意仕进,朕便准你东归,且闲散去吧。”
蒯通悲喜交并,稽首道:“今日始知,天下人何以谓陛下宽仁。”
刘邦摆手道:“罢了罢了,莫再教人谋反就好!”
蒯通叹息一声,遂再三谢恩而退。
话分两头,且说韩信于长安伏诛之日,梁王彭越也在洛阳身陷囹圄。原来,年前陈豨作乱,刘邦召彭越会师助战,彭越对陈豨素来敬佩,不忍刀兵相见,故托病未赴,仅遣了部将卫胠(qū)率数千兵马赴邯郸。如此抗命,惹得刘邦大怒,不久,便有使者持戒书来责问。
彭越得了戒书,心中惶恐,想要亲往邯郸大营谢罪。
此时,他身边有一部将,名曰扈辄,倒还有些识见,力劝道:“不可!大王前日不往,今日始行,则前日之病,究竟是真是假?汉帝之疑,怎是面谒谢罪便可解的?大王一入邯郸,必定被擒。不如即刻举事,趁汉家关中虚空,发兵西行,截断汉帝归路,方为上计。”
那彭越本无雄才大略,汉定天下之后,唯知曲意逢迎刘邦,常赴都中朝觐天子,为诸侯中走动最勤的一个。忽闻扈辄此谏,竟然惊出一身冷汗来。踌躇再三,终是托病未去谢罪。然亦不敢造反,硬起头皮,生死只托付于天。
事有凑巧,那扈辄与彭越所议之事,府中太仆贾友仓偶然闻知,吃了一惊,遂记在了心上。一日,贾友仓在外犯罪生事,彭越闻之大怒,便欲治罪。
那贾友仓被彭越下令夺职,在家中待罪,想想不忿,便起了念,要举发主公以赎罪。他闻听皇帝已班师洛阳,便只身赴洛,叩南宫之门变告。
刘邦接到变告信,冷笑一声:“一个反了,两个也要反!”遂命郦商率禁军一队,夤夜赴梁地拿人。郦商奉命持节,突入梁都定陶,出其不意,将彭越与扈辄两人锁拿,拘至洛阳。
刘邦闻彭越已就擒,也不召见,只吩咐交予廷尉宣义,即日对簿审讯。
宣义收了人犯,轻车熟路,按张敖、贯高旧例,先将彭越以酒肉安抚好,便严刑鞫问扈辄。
酷刑之下,扈辄饶是铁人,也只得招供,将他如何劝梁王谋反事,和盘托出。宣义闻扈辄已招认,入狱看了证供,一笑:“如此,便少受些皮肉之苦。”遂拿起证供,掉头去见彭越。
彭越初被囚,尚心存侥幸,心想自己绝非寻常人物,乃汉家立朝功臣,虽然抗命,却并无反迹,刘邦即使多疑,亦须有证据,否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?因此,只盼宣义早些来讯问。
这日,宣义面露笑容,手持一卷册,来至彭越囚室,恭恭敬敬道:“梁王,请阅此卷。”
彭越展开卷册,见是扈辄供词,脸色便一白。待读毕,不禁汗出如雨,嗫嚅道:“扈辄固有此劝,然孤王并未反……”
宣义敛了笑容,板起面孔道:“梁王,反或不反,乃孩童游戏乎?部属劝谋反,即是大逆不道,当场便应拿下,送朝廷治罪。你堂堂诸侯,如何不知律法?分明是存了反心,故意纵容。”
彭越在囚室被拘数日,满腹委屈,闻此言,不禁大怒:“你何人也?无名之辈!昔年若无孤王断楚粮道,使项王食尽而败,你哪里可得九卿做?”
宣义闻此言,倒也不恼,只冷笑道:“如无君上之命,臣亦无缘亲聆梁王教诲,实为幸甚!臣告辞了。”说罢,转身便走。
次日,宣义上奏,言扈辄劝梁王反,是为谋逆,罪无可赦;梁王闻属下欲倡乱,知情不举,显是反形已具,当同罪。
这宣义,倒也未深文周纳,只不过依刑律,将彭越坐罪而已。刘邦得了奏报,当下明白了原委,也知彭越必不敢反,然知情不举亦足以坐罪,心中就暗喜。待提起笔来,拟准奏,忽又想起彭越旧日之功,颇有不忍。踌躇间,索性将此案搁置,留置彭越于洛阳狱中,自己先率军回了长安。
待处置韩信事毕,正值春暖花开,刘邦复又心念洛阳,便率亲信再赴洛阳。至南宫住下,想起仍在狱中的彭越,心中忽觉不忍,遂有意留他一命。当即下诏,公告天下,以谋反罪诛扈辄。梁王彭越包庇逆犯,与扈辄同罪,然念在往日功高,免死,废为庶人,徙往蜀郡青衣县(今四川省雅安市)安置。
彭越在狱中月余,闻韩信被诛族之惨状,知刘邦是在剪除异己,遂大哭一场,再不存侥幸之心,只待有一日引颈就戮。这日,忽闻蒙赦,将赴蜀郡安置,不由既喜且悲。听宣义读完诏令,彭越长叹一声,向宣义叩了个头,道:“臣行止无端,谢君上不杀之恩。”
出狱隔日,彭越便带了数名亲随,由一队兵卒押解,乘驿车离了洛阳,前往蜀郡。待交予蜀郡西部都尉看管之后,再迁徙眷属。
彭越一路西行,一路便叹息流泪,想自己当年横行大泽,何其威武!未曾想,全力助汉定了天下,却落得这般境地,真乃大梦一场!
驿车行至郑县(今陕西省华县),忽见前面有大队车马迎面而来,仪仗威严,显是宫中来人。两队相近,才见是吕后出宫,自长安往洛阳去。
彭越在驿车内望见,如见故人,忽然就情急,连连大呼:“皇后救我!”
吕后闻听呼叫,便命车驾停下,步下车来,走近驿车。见是彭越被一队兵丁押解,心中便明白了大半,却故意问道:“梁王,何故在此?”
彭越不由放声大哭,哀哀道:“皇后,臣驭下不严,部将擅言违碍之语,陛下却不问缘由,罪及微臣,令人百口莫辩。陛下今有诏,废臣为庶民,发往蜀地安置。”
那吕后心中,只巴不得异姓诸侯全死光,为刘盈铲平隐患。今闻彭越仅是废王免死,心中就一惊:“哦,有这等事?”
彭越却以为吕后发了善心,便呼起冤来:“彭某出身山贼,若非今上赏识,如何可得诸侯王做?人非禽畜,皆知报恩,臣又怎能存谋反之心?望皇后怜之,为臣辩白。”
吕后仰首想想,冷冷一笑:“这个失心翁,又做蠢事!”
“皇后,臣今已年老体弱,远非当年,那蜀郡僻远,此去如何得活?唯愿返归故里,总还能多活几日,望皇后开恩。”
吕后便道:“梁王之意,老身已知。且随我来吧,入洛阳谒见陛下。”
彭越大喜道:“谢皇后再造之恩。”
吕后遂命押解兵卒,掉头返洛阳。那兵卒首领,不过为一屯长,见既无诏令、又无符节,仅凭此一语,便要半途折返,不禁面露犹豫:“此事,须得卫尉有令。”
吕后闻听,立即双目圆睁:“老娘之言,不能作数吗?”
那屯长哪里敢违抗,连忙从命,一行人便尾随吕后车驾,折返洛阳。
待车马入洛阳,吕后又好言安抚彭越,告之来日自有分晓,便遣人送至馆驿安顿了。那彭越自忖无事,也就放下心来等候。
此事,还未等吕后通报,便有城门校尉得知,报给中尉丙猜,丙猜不敢怠慢,急入宫禀报刘邦。
刘邦闻听吕后竟擅自做主,将彭越带回,不禁大怒:“诸臣渎职,该当何罪!”当下,便将廷尉宣义、中尉丙猜、卫尉郦商等免职,另择他人接任。
翌日晨,刘邦遣人唤吕后前来,劈头便骂:“老妇愈发不知规矩了!前日杀了韩信,也就罢了,如何又将彭越带回?诏命颁下,竟不如废柴一根,廷尉等诸臣,竟也任由你做主,不敢发一语阻拦。如此擅权,还要我这皇帝做甚么?”
吕后挨了骂,亦不动怒,只缓缓道:“陛下如今能统驭万军,如何临事仍不明——那彭越,壮士也,将他迁徙至蜀,无乃自遗祸患乎?不如诛之,以绝后患。陛下今日优柔,明日优柔,那彭越若在蜀郡发难,岂不要重演取三秦旧事?到时悔之,只怕是晚矣!故而妾身冒风险,与之俱归,就是不想让他活!”
刘邦闻言一震,怒意渐消,想了想才道:“要杀彭越,不能无名。今日起,廷尉已换了邹育,你自去处置吧。”
吕后得了这旨意,正中下怀,立即遣人去馆驿,密召彭越舍人,嘱其诬告彭越返洛阳后,即召集旧部,意在“复谋反”。
那舍人哪敢不从,便照吕后所嘱,写了变告信。此信送至宫中,刘邦便知是吕后上下其手,苦笑一下,即命廷尉邹育捕了彭越,下狱治罪。
邹育新接任廷尉之职,眼看前任被夺官,知此事大意不得,接旨后即赴馆驿,将彭越锁拿收监。
当其时,彭越正自做着好梦,巴望吕后进言,劝动刘邦恩准复位,却不防一群公差拥入,横拖直拽,将他押至诏狱中,这才知大事不好,一夜竟未能合眼。
邹育揣摩上意,知刘邦此番定是要彭越的命,便亲临诏狱勘问。几句话问过,彭越哪里肯服,只连声呼冤:“笑谈!原本便无谋反,又何来‘复谋反’?小人之言,可据之定罪乎?”
邹育于治狱之事,也颇有心机,见梁王是个莽汉,便不再使威,只温言劝道:“福祸皆由天定,梁王也不必抱怨。今日之罪,根苗恐早已前定。大王以诸侯之尊,入此诏狱,岂有侥幸之理?不若痛快招了,免受酷刑。陛下已赦你一回,此次服罪,或也可赦免。若不服,则必死无疑。”
彭越双泪长流,仰面叹道:“悲夫!我彭越豪雄一世,到头来,却要自污以求苟活。罢罢罢,你便写好证供,我画押便是。”
次日,邹育便上了一道奏表,曰:“故梁王彭越,蒙赦废王之后,贼心不死,折返洛阳后,即图谋不轨,现经勘问,已供认不讳。依律应重治,拟比照韩信谋反案,枭首示众,并诛三族。乞准奏。”
奏章摆上刘邦案头,刘邦眯眼看了看,几次拿起朱砂笔来,复又放下,呆想了良久,忽而怒骂了一句:“这个也要反,那个也要反,存心不教我安睡耶?”随即照准立斩,又吩咐中涓,拟诏书送至各郡国,昭告天下。
批复已毕,刘邦似仍有余恨未消,又知会廷尉府,将那彭越尸身,剁成肉酱,名之曰“醢(hǎi)”,分赐给诸侯,以为震慑。
邹育接了诏令,心头也是一凛,急调差人往定陶,将那彭越三族尽行拘至。又亲往诏狱,提出彭越,当面宣读诏令。
彭越在狱中囚系多日,将数年来与刘邦之恩怨,思之再三,只觉无愧。至于御批发回,是祸是福,已全不在意了。这日见邹育率一众属吏,至狱中宣诏,其排场如临大敌,便知死期将至,遂整了整衣冠,步出囚室听旨。
众吏见他出来,都齐声喝道:“跪下,接旨!”
彭越微微一笑:“昔日同举义,由兄弟而君臣,我可跪刘季。今日既非兄弟,亦非君臣,便容我立着接旨吧。”
邹育也不计较,将诏令宣读一遍。甫一读罢,即有狱卒虎狼般围上来,为彭越戴上死囚枷。
彭越也不抗拒,任由摆布,待枷锁戴好,方叹了一声:“鸟栖何枝,便是何命。当初若投项王,即是见疑,也不至污名而死!”说罢,便大步返回囚室待斩。
行刑这日,众刀斧手正在西市刑场布置,刘邦又有敕令下:如有敢收殓彭越首级者,与彭越同罪。
至午时三刻,阳气正盛时,合该行刑,西市道旁又是观者如堵。廷尉邹育持节监斩,一声令下,众差役便将彭越及其三族拖拽至场上,个个五花大绑,背插斩标,场上登时哀声如潮,差役连忙喝止,彭越也一声怒喝,不许眷属再啼哭。
邹育当众宣读诏书毕,问彭越还有何话可说。此时的彭越,披发覆面,满面悲愤,昂首长啸了一声,怒目道:“死便死了,有何可言!”
邹育回首,命差役端来壮行酒,要为彭越灌下。彭越将头一昂,踉跄几步,向天啐道:“大丈夫,死不饮刘邦之酒!”
刀斧手便不容他再说,上前将彭越绑缚于木架,含一口水喷向刀锋,举刀便砍。其余众眷属,亦先后就戮,霎时之间,人头滚滚……市井小民中,有那幸灾乐祸之徒,便喝起彩来。
一俟首级送往东门挂起,众刀斧手便一拥而上,将彭越尸身斩成肉醢,分盛钵内。时有十数名使者,于场外倚马而待,拿到肉醢,即飞骑携往四方。
彭越首级悬于东门,犹怒目圆睁,须发偾张,有死不甘心之状。过往百姓见之,无不胆寒,何人还敢近前?未料数日之后,忽有一人,麻衣布巾,自东而来。至东门悬竿下,跪倒在地,向彭越首级伏拜,口中念念有词,连呼数声“大王”。拜罢,又从背箧中取出祭品,哭而祭之。其声之哀,惊动众人。
城门校尉大惊,急命兵卒将其捕住,送往长乐宫发落。
刘邦闻报,也是吃惊不小,命将此人带至殿上。举目望去,见不过是一莽汉,便厉声问道:“你是何人,曾随彭越谋逆乎?我禁人收彭越之首级,人皆不敢近前,为何独有你祭而哭之?如此张扬,岂不是反迹已明?”
只听那人答道:“臣乃梁大夫栾布,不忍见梁王死于无名,故而哭之。”
原来,这栾布也是梁人,曾为彭越旧交。家甚贫寒,昔年流落于齐地,为人帮佣,做了个酒保。后又被人设圈套,贩卖至燕地为奴。既为奴,其心倒也颇忠,曾为主人报仇,斩杀仇家。其时,燕将臧荼甚推重栾布,便与燕王韩广言之,举为都尉。及至臧荼自称燕王,则拔栾布为部将。彭越在梁地举旗反楚,写信拉栾布入伙,栾布念及旧谊,毅然投奔,遂拜为副将,后擢升为大夫,为彭越得力之左右手。
日前,栾布出使齐国,未及返回,彭越便为朝中收捕,旋即枭首。栾布闻之,大恸,三日水米未进。返定陶后,料理好家事,一身缟素独赴长安,来至彭越首级之下,伏拜奏事,以示复命,继而哭祭之。
刘邦闻栾布为彭越辩白,不禁怒从心中起,叱道:“吾杀彭越,岂能无名?彭越反形已具,他自家都不抵赖,何须你来喊冤?来人,推出去,着即烹了!”
众郎卫闻命,便上前来捉牢栾布,一面在殿前备好汤镬。
那栾布却了无惧色,只冷眼看着众郎卫忙碌。不消片刻工夫,一镬热汤便已滚沸。众郎卫一声呼喝,正要推栾布往镬边去,忽见栾布回首,对刘邦高声道:“愿一言而后死。”
刘邦一笑,道:“有何言,只管道来。”
栾布直视刘邦,慨然道:“昔楚汉相争时,陛下败于彭城,困于荥阳,然项王却不能西移一步。究其缘故,乃是我彭王居梁地,与汉合纵,屡袭楚军粮道所致。当是时,彭王一顾,势倾天下,助楚则汉破,助汉则楚破。且垓下之战,若彭王不率军至,项王焉能旋即覆亡?值此天下已定,彭王剖符受封,贵为诸侯,岂有不想传于万世之理?又何来反心?日前君上征兵于梁,适逢彭王有病,不能应命,陛下即疑以为反。然彭王并无反迹,诛戮无名,便以苛细之故诛之;臣恐如此处置,功臣闻之心寒,人人自危也。今彭王一死,臣生不如死,烹便烹了吧!”
这一番陈词,说得刘邦心内羞愧,然事已至此,又怎可挽回?当下便不语,脸色红了又白。
栾布望之,冷笑一声,挣脱郎卫,便大步往汤镬奔去。刘邦一惊,连忙立起,急唤郎卫拉住栾布,命人为栾布松绑。
栾布解缚后,也不谢恩,挺立原地不动。刘邦遂离座,缓缓踱至栾布跟前,温语道:“公之言,甚是有理。然人之就刑,不似刈韭而能复生;彭王之事,就无须再提了吧。朕征伐四方,阅人甚多,唯重忠直之士。公若有意,可否为汉家都尉?望公在汉家,以事彭王之心而事我。即使世事更易,陵谷变迁,我亦定不负公。”
见刘邦神态甚恭,词意诚恳,栾布倒不好再出恶语了,只是沉吟。
刘邦又劝道:“彭王既薨,尽忠死节亦是无益,不如归汉。吾待公,定如彭王。”
栾布泪如泉涌,僵立多时。刘邦便有些急,整整衣冠,向栾布行躬身大礼,道:“望公助我,刘邦这厢有礼了!”
栾布见此,遂仰面一叹,也向刘邦回揖道:“栾布无能,愿从帝命。”
刘邦连忙将栾布扶住,眼里似也含泪,道:“彭王之事,就此了结。请公尽心职司,汉家必有重托。”
君臣两人又说了些肺腑之言,栾布才谢恩退下。
待彭越事了,刘邦看看北方无事,这才惦记起南边的事来。
数年前,长沙王吴芮便曾来函,称南越赵佗已在岭南自立为“南越武王”,封关绝道,不与中原相通,以岭南三郡之地,自成一统。刘邦闻之大怒,禁边民向岭南售卖铁器、牲畜,两下里便成敌国之势。
至彭越伏诛,刘邦见天下一统,唯缺岭南,且多年不能收服,不禁大费踌躇。
想那南越五岭险峻,瘴气密布,始皇大军也曾折兵岭下,一筹莫展。如今北边匈奴未平,时有不靖,若再向南用兵,显是取败之道。然听任赵佗划地自封,又实有损汉家威仪,不好向天下交代;想来想去,还是以安抚为上。
于是唤来陆贾,吩咐道:“今南越赵佗,违命不从,自立为王,阻断五岭,为汉家一大患。然则向南用兵,吾不如始皇也,故应以收服为上计。拟赐赵佗南越王号,为我藩属,以示汉家天恩。如此,两家皆有脸面,和揖共存,岂不是好?”
陆贾道:“陛下此计甚好,免得我儿郎赴瘴疠之地送命。然赵佗已自立为王,他若归服,朝廷也不过再封他一个南越王,这又如何能诱得他就范?”
刘邦便一笑:“巧言说之,必可成也。今海内善辩之士,仅得先生一人,先生开尊口,神鬼也要颠倒,便看你如何能似郦夫子一般,凭一张嘴,说下异国数十城了!岭南三郡若来归,千秋史册上,陆夫子当不输于郦夫子。”
“不敢!郦公乃千古一遇之才,臣仅得其皮毛,然唯愿一试。”
刘邦便将少府所铸南越王金印一方,交予陆贾,笑道:“以公之数语,兼赐这金坨一个,若换得岭南来服,亦为我平生一大快事了。”
陆贾道:“赵佗乃故秦之人,非异邦冒顿也。臣以中国之礼晓谕之,必不辱使命。”
领命之后,适逢五月,陆贾不顾天气渐热,率随从数人,携了黄金、缯帛等厚礼,快马疾行,间关万里,取道长沙国南下。至都城临湘,其时老王吴芮已于高帝五年病殁,其子吴臣袭了王号。闻朝中使者路过,吴臣出城相迎,恭恭敬敬对陆贾道:“南国暑热,岭南瘴气更可畏,请先生路途保重。”
陆贾道:“谢大王牵念,臣本闲职,蒙君上有所托,唯履险克难以报。”
别了长沙王,一行人又颠簸半月,来至阳山关(在今广东省阳山县),见峭壁摩天,飞鸟绝迹,果然是险要异常。陆贾抬眼望去,但见关隘阻塞,岭上有旗帜隐约,显是驻有重兵。于是亲挽强弓,在箭矢上缚了帛书,大喝一声:“上面听着,吾乃汉使陆贾,前来叩关!”喊罢,便一箭射上了关去。
听得关上一阵嘈杂,却许久不见有人回应。众随从跋涉数月,已是疲极,不免焦躁起来。陆贾却道:“慌个甚?且下马安营。他关上守将,总不能装聋作哑。”
众人下马,在阴凉处歇了半日,忽见丛林中拥出一彪人马来,为首一员关将,拱手揖道:“闻汉家使者至,特来相迎,恕未奉王命,不便开关。请上使弃马步行,随下官自山路攀援入关。”
众人闻听,都面面相觑,不知吉凶祸福。陆贾将心一横,对从人道:“朝命在身,生死许之。大丈夫临此地,岂能回头?”说罢,便率众人随那关将,钻入丛林中去了。
诸人随那关将,一番手脚并用,方得攀爬过关。下至平地,见早有辂车备好,由一队兵卒护送,一行人便乘车南下。
众人皆是生平头回涉足岭南,一路只看见新鲜,觉山川树木,皆与中原不同。那百越之民,面目黧黑,衣着多粗陋,然田园之繁茂,又远胜于中土。南行半月后,才进了番禺城(今广东省广州市),更见那市街繁华,人烟稠密。道旁店铺之中,玳瑁、珠玑、瓜果等货物累积如山,又有无数海外珍奇,为平生所未见,众人便纷纷惊叹。
至南越王宫门前,早有典客在此等候,将一行人迎入宫内。看那王宫规制,虽不能与长乐宫比,然屋宇、门廊皆为石砌,中有水渠回环,格局与中原宫殿迥异。陆贾细看那殿宇,飞檐如翼,欲凌空而去,宏丽竟又胜过长乐宫几分。屋上瓦当之文字,也不似汉宫取“延年”“永寿”“长乐”之语,而多为“万岁”两字。
汉使一行来至殿前,只听得大行官一声呼喝,众人望去,见赵佗早已坐于殿上。只是坐姿箕踞,十分无礼;且未戴冠冕,发结依旧从秦俗,向右偏。
见赵佗面色不善,众随从不由倒抽一口冷气。唯陆贾不卑不亢,手捧印绶,拾级而上,行大礼毕,抬头缓缓道:“久闻南越王治越有方,朝野无不敬服。汉天子刘邦尤重大王,只因战乱多年,故未通音讯,今遣微臣携薄礼前来致贺,并赐汉南越王印绶。愿大王勿忘故里,心存魏阙,乐见宇内混一,与我君臣共襄大业。”
赵佗未答话,看也不看抬上殿来的礼品,只教谒者接过印绶呈上,将那金印拿在手中看了看,冷笑一声道:“我为先皇守边二十余年,守白了头,未闻秦二世之后有诏命。如何凭空便掉下个新天子来?”
陆贾闻言,脸色便一变,挺直身道:“足下为中国人,亲朋兄弟迄今犹在真定,祖宗坟墓也在真定。却一反天性,弃中华故邦,欲以区区之南越与天子抗衡,视汉家为敌国。臣以为,大王祸将临头矣!”
赵佗哂笑道:“久闻陆贾为汉之国士,果然是一张利嘴!我乃堂堂秦将,渊源有自,秦亡而非我亡,如何要我臣服刘邦?”
“秦虽堂堂,然失之于苛政,天道不容。向时群雄并起,唯汉王一人先入关,此即为天命。后项羽背约,自立为西楚霸王,不可谓不强。然汉王应天之命,起于巴蜀,挥鞭扫天下,诸侯望风而从,共诛项羽,一举灭楚。五年之间,海内便告平定,岂是人力可致乎?此番宏业,乃是天之所建,天之所佑,天之所成!”
赵佗听到此,微微一颤,急问道:“汉家将征南越耶?”
陆贾霍然挥袖,急趋两步,挺立赵佗座前道:“正是。闻大王僭称王,欲弃绝中国而自立,汉天子左右将相皆攘臂请战,欲发兵南下,破五岭,堕番禺。然天子怜百姓安定不久,不忍再驱之,故而作罢。今遣臣南来,授大王印,与贵邦剖符通使,永结和好。大王本应郊迎于前,称臣于后,顺天而行事;然大王却不知利害,欲以新造未稳之南越,逞强于蕞尔之地。若我朝君臣闻之,必掘大王先人冢,烧毁墓庐,夷灭宗族。而后,遣一偏将率十万军,兵临南越,则越人必杀大王以降汉,此易如反掌耳。”
赵佗浑身一震,猛然坐起,忙将衣襟整好,向陆贾一揖,谢罪道:“我居蛮夷地日久,已失礼仪!”
陆贾回揖一礼,殷切道:“大王中国人也,根系所在,心岂能外移?臣临行之前,已向天子申明,保大王必定归服。”
赵佗频频颔首,继而又道:“汉家果真济济多才,惜大多未曾谋面。请问先生,我与萧何、曹参、韩信比,谁贤?”
“大王似更贤。”
“我与汉帝比,谁贤?”
“汉家天子,起丰沛,讨暴秦,诛强楚,为天下兴利除害,继五帝三王之业,统理中国。中国之人以亿计,地方万里,居天下丰腴之地,人众车繁,物产殷富,政由一家。此盛况,天地开辟以来未曾有也!反观大王,人众不过数十万,蜷曲于山海间,仅如汉之一郡。臣性素鲁钝,唯知驽马难以追风,河伯羞于见海,大王又何能比于汉?”
此言甚犀利,赵佗身边有一老臣,闻之脸色转怒。而赵佗反不以为忤,大笑道:“吾十八岁投军,以龙川县令入仕,出身与汉王相类,却无缘在中国起兵,仅在此称王。倘使我居中国,未见得不如汉家。”
陆贾立时对道:“臣陆贾不才,然当年若居沛县,或也成汉王。”
赵佗一怔,不由便哈哈大笑。以手指身边老臣,对陆贾道:“此乃我国丞相,越人头领吕嘉。吕丞相机智过人,孤王原以为天下无双。今日看来,陆夫子当在吕丞相之上。”
吕嘉便跨前一步,向赵佗略一施礼:“以上使之智,出使我南越,未免屈尊了。”
陆贾闻此言不善,忙还礼道:“丞相,陆贾性本如此,非以汉家势大欺人。四海之内,无不为我族人,无不为我兄弟。”
吕嘉不卑不亢道:“上使谦逊了!封关多年,南越孤悬,不知关中归了谁家。今闻上使之言,老臣始知有汉。”
“既知天下已易帜,丞相亦应知顺逆。昨日封关,是为避祸;今日开关,则为免祸。此即顺逆之不同也。”
“不然!顺逆之道,当以南越百姓之意取舍之,非关汉家君臣所喜恶。”
“汉家与南越,所从何来?秦也!秦时天下便混一,四海无缺,何其伟哉!吾辈新肇基业,反倒不如秦乎?”
吕嘉自知再辩亦无益,便道:“此事重大,我虽倾慕中国,然身为南越之臣,唯从吾王命也。”
经这一番较量,赵佗甚喜陆贾见识通达,留陆贾在番禺数月,餐餐煎烤,日日痛饮,只拗着陆贾讲述秦亡以来世事之变,乐而忘倦。
南越之酒,向不浓烈,陆贾谈兴大起,只顾豪饮,酒酣耳热时,辩才更是无碍。直听得赵佗恨不能秉烛达旦,目视陆贾叹道:“南越国中,罕有高士,皆庄子所言之鸱,只知腐鼠为美味,无足与相语者。幸而有陆生来,令我每日闻平生之所不闻!”
又过了数日,赵佗赐陆贾一个皮囊,内藏明珠、琉璃璧等奇珍,价值千金,另有其他所赠,亦值千金。陆贾便择了吉日,沐浴斋戒,依中国之礼,拜赵佗为汉家南越王。五岭关禁,就此解除。赵佗心悦诚服,称臣如仪,誓言守汉家之约法,不在南边为患。
分别之际,赵佗率吕嘉等重臣,送陆贾出番禺郊外,行三十里而不忍驻足,执陆贾之手叹惋道:“非先生,南越不得归汉。然此一别,不知何日能与公对饮?即是有龙肝凤胆,也无甚滋味了。”
陆贾连忙称谢道:“大王盛意,令微臣也开了眼界——旬日之内,食尽平生所食鱼鳖虾蟹!”语罢,二人大笑揖别。
待陆贾返回长安复命,刘邦闻其禀报,心中大悦,赞道:“好个陆夫子!只几樽老酒,便赚得南越归服,胜过能将兵百万的韩信了。往日朕不许你说话,看来失之操切。尔等儒生,生了一张嘴,除了吃喝,便是要说话,今后便允你说个够吧。”当庭便下诏,拜陆贾为太中大夫,专司谏议。
话分两头,且说春四月之时,淮南王英布在都城六邑,闲得无聊,只追逐声色。这日,又点起了亲卫,赴郊外围猎。
就在今春正月,英布乍闻韩信伏诛,着实惶恐了多日。然转念一想:自己不过一武人,上阵虽勇,却不习韬略,刘邦又能有何猜忌?若似韩信那般饱读兵书,将兵百万若挑轻担,便无怪乎招祸了。如此一想,便卸去许多疑虑。堪堪春去夏至,见朝中果然并无异常,英布才放下心来。
这日天气晴和,南风习习,英布在郊野飞鹰走狗,好不快活。众军士赶得些鹿豕狐兔出来,英布跨马持弓,只追风般奔来驰去,箭无虚发。
歇息之际,英布跳下马来,与上柱国、大司马等左右坐于地上,远眺大别山。见一片葱茏之上,有山石嶙峋,状若巨人,便问左右:“此石可屹立几时?”
中大夫贲赫此时便道:“可立千秋万代。”
英布笑道:“孤王以刑徒而诸侯,千古以来可曾有过?”
“绝无。”
“哦?那么英布之名,亦当如此石了。”
左右闻言,皆拊掌大笑,齐声称颂不已。
贲赫向英布一拜道:“臣以为,大丈夫在世,当博取英雄之名,令后世仰之。山石或因日晒雨淋成灰土,然英雄之名则不灭。”
英布仰头大笑:“中大夫说话,听来就是顺耳,若吾名能与这山林同寿,便是幸事。昔年秦乱,丞相李斯为二世皇帝所杀,临死唯憾,不能再猎。吾一草泽之人,经刀兵而不死,得享围猎之乐,已强于李斯矣。”
“不然。草头百姓之愿,唯求身前平安;然吾王英武,又恰逢盛世,必与山泽同寿。”
英布望了贲赫一眼:“孤王知你忠直,然休得轻言盛世!今春以来,汉家内外皆不宁,你应以诤谏为上,莫只顾了讨孤王喜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