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帝九年这一夏,汉家内外无事,刘邦细思登基以来天下事,惶惑益多,知理政不能仅凭小技,每每便欲向儒生讨教。环顾海内,名儒凋零,身边唯余陆贾一人可供顾问。于是,常召陆贾至近旁,问东问西。
那陆贾素来自负才高,自以为不输于勋臣郦食其,然自投汉以来,不过是刘邦座上一清客,偶或出使诸侯国而已,其功远不及郦生。此次有了可以建言的身份,也就乐于在刘邦近旁,说《诗》道《书》。
岂知刘邦素昔所闻,总不外陈平的奇诡之计,对大道至理总还是隔阂,勉强忍了几回,已不耐烦之至。
这日,陆贾在朝会上,又论起《诗》《书》之类来,滔滔皆是“生民如何?克禋克祀”“不拆不副,无菑无害”,等等。刘邦闻之甚恶,终忍不住大怒,指着陆贾鼻子骂道:“你老子我是在马上得的天下,与《诗》《书》有何干?朝议均是燃眉急事,最烦你这等人啰唣。‘生民如何’?我倒是想问你如何?杀鸡都杀不来的儒生,你知道该如何吗?”
陆贾不服,亢声道:“在马上得之,难道可在马上治之乎?汤武革命,是为逆取,然也只能顺守之。此乃何故?文武并用,方为长久之术也。往昔吴王夫差、晋大夫智伯,恃武而亡;暴秦只重刑法而不知变通,终是亡国灭族。倘使秦并天下之后,行仁义,法先圣,陛下又从何处可得这天下?”
刘邦一时语塞,转念想了一想,夫子所言也不无道理,操弄文武之道,恰是己之所短,不觉便有惭色,叹了一声:“陆生到底是大才,朕腹中之学问,远远不及了。请先生为我著文,将那秦所以失天下、我所以得天下之缘故,兼及古来成败之理,统统写来,我要好好领教。”
陆贾领命道:“臣实无大才,唯知食鱼易而烹鱼难。故万不敢近庖厨,作那烹鱼之痴想。今受命作旁观者文,当勉力为之。”
刘邦笑道:“又来了,你个迂夫子!”
之后数月间,陆贾遵刘邦之命,文思如涌,试论秦汉得失,及春秋以来各国治乱之缘由,陆续写成了十二篇。每成一篇,即上奏刘邦。刘邦每于辍朝之暇,便捧读陆贾文,往往读至夜半。每看毕一篇,必慨叹连连,拍案称善。左右侍从诸人,从未见君上有过如此意兴,皆伏地高呼“万岁”。
书成,陆贾总其名为《新语》。其文采甚佳,起首便是一段高论:
张日月,列星辰,序四时,调阴阳,布气治性,次置五行。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,阳生雷电,阴成霜雪,养育群生,一茂一亡。润之以风雨,曝之以日光,温之以节气,降之以殒霜,位之以众星,制之以斗衡,苞之以六合,罗之以纪纲,改之以灾变,告之以祯祥,动之以生杀,悟之以文章……
这陆贾,果然是才子,洋洋一万二千言,多为韵文,其势如飞瀑出山,一泻到底。其间有述说,有缕析,总之是千方百计谏言——坐天下者,须知“君子握道而治,据德而行,席仁而坐,仗义而强”之理,无怪乎刘邦读得入迷。
这日,读罢十二篇之末篇《思务》,刘邦久不忍释卷,喟叹道:“太公误我,生我于闾巷,陷我于鄙俗。活了半生,不就是个盲人吗?”又抚案呆坐半晌,忽然便援笔,给太子刘盈写了敕书一通,告诫曰:“吾生遭乱世,正当秦禁书之时,曾窃喜,妄言读书无益。自登位以来,方知读书须多思其意,不明之处,乃使人探问作者之意。追思昔时己之所行,多不是。”
敕书下给刘盈后,又想起刘盈近日怠惰,有事上疏,竟由太傅叔孙通代笔,实不成体统。于是又写一敕,传了过去,敕云:“吾未学书法,今日看你笔意,尚不如我。今后上疏宜自书,勿使他人代笔也。”
敕书送走后,刘邦仍觉心烦意乱,想起太子孱弱,直不敢再思后事,遂长叹一声:“如此犬子,文不能,武不能,天下若交予他,恐将害尽苍生!”
叹罢,信步出了前殿,慢慢踱到长信殿,见幼子如意正在殿上舞剑,戚夫人在旁抚琴助兴。刘邦便踱至阶下,驻足观看,见剑法沉稳,中规中矩,间或虎虎有生气,心中便暗喜。
待如意将一套剑路舞罢,戚夫人不由拊掌叫好。刘邦便笑道:“女人家,懂甚么剑法?”
如意闻声,弃了剑,奔至刘邦跟前,问道:“阿翁,若有战事,我可否上阵了?”
刘邦伸手摩挲如意头顶,哂笑道:“竖子!你这几套把戏,如何便能上阵?”
如意却不以为然:“当年沛公军中,亦有少年将军呢,其年岁能长我几何?”
刘邦便仰头大笑:“吾儿好武,倒是不愧姓刘!”
戚夫人此时上前,将如意揽入怀中,对刘邦嗔道:“孩儿今已满十龄,你只将他看作是顽童。”
“好个虎子,可惜再无楚军给你杀了。”
“阿翁,我自可杀匈奴。”
“哈哈!天下已定,吾儿无须言必称杀,安心读书,方成大器。切勿似乃翁,一身的闾巷气。”
闻刘邦如此说,戚夫人便回身拿来一卷简册,刘邦展开来看,原是如意抄写的《太公兵法》。细看那笔法,亦隶亦篆,稚嫩中略带险峻,不觉大奇,连连赞了几声,又将如意拉到身边,叮嘱道:“天下渐安,文治必兴,在马上建功的事,不常有了。欲做大丈夫,须将那古今典册读通,无事多亲近叔孙通、陆贾这几个叔辈。”
如意昂首道:“我只羡樊哙、夏侯婴叔父英武。”
刘邦大笑,拍拍如意肩膀道:“小子到底是虚荣!樊哙、夏侯婴者流,不过仆役婢女罢了,有何可羡?我只望你做萧何第二。”
如意不解阿翁之意,只是眨眼。刘邦便对戚夫人道:“如意似我,及长,可以托付大事。”
戚夫人却眼含怨意,道:“你只是虚言,如意千好万好,封国却在赵地——他如何只抵得个张敖?”
刘邦听出言外之意,沉吟了片刻,方才说道:“我终将先赴黄泉,不能护佑爱子终身。好在刘盈懦弱,必不会兄弟相残。”
戚夫人却道:“刘盈固然知礼,然皇后却不拘礼法。你百年之后,我母子将如何得活?”
刘邦不觉倒吸一口冷气:“唉,皇帝家事,一如市井小户,纷乱如麻。你与皇后势同敌国,总不是事。如意乖巧,不觉年已十龄,可以去历练了,便令他赴邯郸就国吧。如意不在皇后眼前,皇后或能稍为宽解。”
戚夫人没料想刘邦起了此念,顿时失色,伏于地啼泣道:“十龄也不过幼冲之童,令我子赴北地,是要他去与匈奴厮杀吗?陛下此举,不知是何意?不如便将我母子赐死好了!“
刘邦无言良久,叹了一声:“你无非欲居于皇后之上,然名义未顺,朝臣不服,如何能说得通?你莫迫我,待我细细斟酌。”
如意在旁,听不懂父母所言深意,但见母亲哭泣,亦知事关自身前程,便道:“我不要做赵王,我只要做二世!”
刘邦一惊,叱道:“竖子,休得胡言!”便黑起脸,向戚夫人道:“教他万事都抛开,只须读好一部《老子》。”
当晚,刘邦辗转不能入眠,只想不出好办法来。这等家事,又不好去找张良、陈平商议,只得独自苦思。想到自家百年后,吕后如想加害戚氏母子,确是无人可挡。欲保戚氏,便要废后,然礼法所拘,情理所限,吕后又如何能废?废后不成,就只能废刘盈,另立如意为太子。待如意继大位之日,中外瞩目,吕后总不敢公然杀储君。如此,吕后、戚氏这两端,各有制衡,反而可相安无事。
如此一想,刘邦心中便豁然开朗,披衣起身,踱出屋外,在回廊上凭栏张望。见西边长信殿的宫灯,遍布庭中,正似戚夫人目光,耿耿不灭。耳畔更有夏夜虫鸣,一阵阵急管繁弦,似美人哭泣。刘邦呆立半晌,忽觉心酸,几乎要落下泪来!
次日一早,刘邦即命人知会群臣,朝食后行“大朝”,有要事相商。
汉家草创,至此时,朝会仍无定时,全凭所需,随召随至。至朝食过后,群臣便陆续上朝来。
刘邦戴上刘氏冠,正襟危坐,环视文武两班一遭,朗声道:“今年开年大吉,至今中外无大事,照此下去,朕倒是无虑身后事了。唯太子刘盈,生性懦弱,颇不似我,来日恐为天下累,今召诸君来,便为此事。朕之意:拟废刘盈太子位,另择皇子中睿智者为太子。”
叔孙通在列,闻言便是一惊,手中笏板“砰”一声落地,也顾不得拾起了,跨步出列,伏地一拜,疾声道:“臣斗胆问,哪个皇子可称睿智?”
“朕意所属,乃皇子刘如意。”
众臣这才明白刘邦心思,不禁面面相觑,都知是因戚夫人之故,方有这违背伦常之议。
叔孙通当即再拜,亢声道:“太子刘盈,性素温良,册立至今并无过失。今陛下无端兴起废立之议,便是违制废礼,实为我汉家之不祥。”
周勃也跪奏道:“臣粗鲁不文,然亦知‘必也正名乎’。立嫡立长,自古已然,乃大统延续之道。今无端废长立幼,便是无名,恕臣难于遵命。”
周勃言甫毕,便有数十名文武,纷纷出列伏地,同声道:“臣亦不能遵命。”
刘邦早料到群臣必有此一举,便冷笑道:“如意系我与戚夫人所出,而非草莽私生之刘肥,如何名便不正?当年若无戚太公容留,我与夏侯婴等必陷楚军重围,如何能有汉家今日?周勃,今召你来,非为商议如何循古制,乃为汉家万年计,选贤任能。”
“陛下,不循古制,又何以选贤?”
“哈哈,此话甚有理!然若循古制,你我君臣,又何以称君称臣?你便该去做你的织席匠,我还是泗水岸边一亭长!”
樊哙早已耐不住,此时便跃起嚷道:“刘盈我侄,自幼及长,皆在我眼眉底下,从未闻有何不端。且此子乃皇后所出,不是太子又是甚么?”
刘邦便叱道:“内戚应知回避,你嚷甚么?皇后所出,便是圣人吗?你那内侄,文不能,武不能,只一块废才而已。朝堂重地,出言理应三思!得天下,少不得你一柄屠猪刀;治天下,那屠猪刀还有何用?”
樊哙脸涨红如紫,仍欲抗辩,夏侯婴急拽其衣襟。樊哙怔了一怔,方才住口。
见刘邦不肯纳谏,群臣心头惶急,然亦无良策可施,只是跪地不动,君臣便在殿上僵持起来。
少顷,刘邦颇不耐烦,忽地一拂袖,起身道:“今日朝会,便议至此,散了吧。中涓听命:按我旨意,草诏颁布天下。废立之事非关亲疏,乃为安社稷、惠万民之举,诸君可勿多言。”
谒者正要高呼“散朝”,忽见文臣班中跨出一人,将笏板掷于地,暴怒道:“不,不可!”
刘邦注目望去,原是御史大夫周昌。但见那周昌虬髯偾张,满面涨红,双臂横举作拦阻状。
刘邦知周昌为人倔强,敢直言,此时不许他奏事,万难做到。于是复又坐下,问道:“公有何言?不妨平心而论。”
周昌患有口吃,又正值盛怒,出言竟是句句结巴:“臣口不能言,然臣期期……知其不可!陛下欲废太子,臣期期……不奉诏!”
刘邦正黑脸听着,闻言不禁笑道:“御史公,‘期期’‘期期’,你这倒是几期?”
只见周昌面色由红转紫,益发愤恨:“臣素强直,期期、期期,只是一期。”
众臣闻之,亦满堂大笑,原本殿上的震悚之氛,竟一扫而空。
原来,周昌也是沛县人,操楚语,本想说“极以为不可”。楚语中称“极”为“綦”,读如“期”。周昌口吃,盛怒之下连说“期期”,便成了一段掌故。至后世,“期期以为不可”竟成了一句成语。
刘邦笑得腹痛,亦知众意不可违,便挥袖道:“公既有此言,也罢,此事便不再议。散朝!”
散朝后,周昌也不与他人多言,只低头趋出殿门。正行走间,忽有一宦者拦路,称:“御史慢行!奉皇后命,请御史入东厢问话。”
闻吕后宣召,周昌不知底里,只得随宦者转入正殿东厢。见吕后正恭立迎候,周昌大惊,急趋几步,欲行大礼,忽见吕后先倒跪下了,谢道:“老身适才于东厢听廷议,若非君抗旨廷争,太子几废!”
周昌慌得不行,连忙也跪拜如仪,道:“皇后请勿在意。臣性愚直,唯、唯知守礼,故惹恼了君上,是为公也。当不起皇后如……如此大礼。”
两人皆起身后,吕后恨恨道:“君乃旧人,知我当年如何助那酒鬼。今日他坐了龙廷,便宠妖媚。来日他必不肯罢休,总要生事,还望君仍为太子伸张。”
“臣唯知刘盈为太子,不知其他。”
吕后闻此,面露欣慰之色,这才再三拜谢而去。
且说那边厢刘邦退朝,便往长信殿戚夫人处歇息。戚夫人早已探得,今日廷议乃是改立太子事,忙上前询问详情。
刘邦手扶栏杆远望,怏怏不快,只道:“群臣皆曰不可,奈何?”
“妾实不明白:废立太子,乃天子家事,与朝臣何干?”
“你是妇人,有所不知——朝臣无一人遵命,便是无人赞同如意继位。若违逆众议,强立如意,则我百年之后,他又如何能登大位?即便继了皇位,群臣不服,他又如何能安坐不倒?天子家事,恰不似民间,非但不能违群臣,也要顾忌天下之口。”
戚夫人张了张口,欲言又止,旋即泪流不止。
刘邦看得心酸,将戚夫人揽在怀中,喃喃道:“此事容我转圜。”
戚夫人泣道:“如意聪慧,乃汉家之福,不知何人要与我母子为难?”
“唉!今日廷争,乃是周昌最力。”
“旧部骄横,周昌尤甚,连萧丞相都不在他眼中!陛下何不借故杀之?”
刘邦不禁瞠目,凝视戚夫人半晌,才道:“旧部随我,舍生冒死至今,必无异心。为姬妾而杀重臣,吾不能。若杀,必为桀纣,为万世所骂。”
戚夫人知事不可为,忍不住掩袖号泣;刘邦见了,心也黯然。此后每逢散朝,必来戚夫人处,两人执手相语,总不离如意将来之事。如此再三再四,却只是无计可施。日复一日,两人倚坐于栏杆,望见庭中花事凋零,触景伤情,不由相对唏嘘……
再说白日罢议之后,吕后回到椒房殿,思来想去,坐卧不宁,唯恐刘邦再生事。此时审食其自内室出,见吕后愁眉不展,知是为太子事,便问道:“君上又欲换太子乎?”
吕后当即落泪道:“今日朝会,若非周昌,我儿便做不成太子了。”
“既如此,皇后理应庆幸。”
“还庆幸个甚?过两三日,那失心翁必定反复。”
审食其便凑近道:“留侯张良善用计,君上对他,一向言听计从。”
吕后拭干泪,想了想,猛然站起道:“如何便将他忘了?”
“皇后欲召张良乎?”
“这个……恐为不便。张良未必肯为我献计,反而易生枝节。且去召吾兄来。”
吕后之兄吕泽,当年在下邑接应刘邦败军,立有大功,又贵为外戚,故而封为建成侯。平素在朝中极擅结交文武,人望甚高。今夜闻召而来,跑了一头大汗,见了吕后便嚷:“阿娣,半夜唤我来,有何事?莫非是今上病危?”
吕后便嗔道:“乱说甚么?今上好好地,倒是你外甥儿快要丧命了。”
吕泽闻之一惊,连忙四下里瞄看,要找刘盈在何处。
吕后这才拽住吕泽,将白日欲易太子之议对吕泽叙说一遍。
吕泽顿足道:“这如何使得?如意若做了太子,那戚姬岂不要登天了,还有我吕氏的活路吗?”
“正是。此事关天,阿兄请速去见张良,就此事问计。”
“张良?他怎肯为我献计?”
吕后便将眼睛一瞪:“你统兵多年,羽翼满朝中,怎的就说不动个张良?”
吕泽眨了眨眼,似有所悟:“我知矣!这便去留侯府上。”当即疾奔回府,换下衮服,戴起武官大冠,全身披挂,带了府中数十名甲士,骑马急赴留侯府邸。
到了门口,时已入暮,吕泽挥手示意,众甲士便一拥而上,将门叩得山响。
司阍闻声,连忙打开门探看,见门外甲士成群、剑戟交错,不禁大惊失色,连忙施礼。吕泽自马上跳下,看也不看,便大步迈入,边走边道:“建成侯吕泽,拜访留侯!”
他身后甲士,也疾步抢入,司阍瞠目不知所措,哪里还敢阻拦。府中家老张申屠闻声,连忙迎出,见是吕泽,脸色也不由一白,慌忙施礼道:“建成侯驾临,恕小臣未及迎候。”
吕泽粗声道:“去唤留侯来!”
张申屠将吕泽迎入堂屋,忙去禀报张良。其时张良已然睡下,闻听吕泽忽然来访,连忙更衣而出,见吕泽竟是武官装束,又有数十名甲士立于庭中,知事非寻常,心中便一凛。与吕泽相互揖过,便请吕泽入书房坐下。
张良心中不快,却强作笑颜道:“建成侯光临敝舍,倒是头一回,适才在下已就寝,迎候不周。不知我这病夫,可为将军做些甚么?”
吕泽打量张良一眼,语甚威严:“君为今上谋臣,今上日日欲易太子,君还能高枕而卧吗?”
张良闻言,心中明白了,吕泽原是为此事而来,便道:“昔年君上数次在危困中,屡用臣之计策;今天下安定,臣之谏言,就听不大进了。君上偏爱幼子,欲易太子,此骨肉间之事,谁人可多言?即有百个张良,又有何益?”
吕泽一挺身,倏地抓住张良手腕,勃然变色道:“吾乃武夫,不说废话,请与我献计!”
张良面色尴尬,然亦无奈,只蹙额道:“将军,臣有疾患。”
吕泽这才松开手,问道:“留侯欲坐视太子失位乎?”
“臣不敢。此事,不可以口舌争也;愈谏,君上便愈怒……”
“不谏,太子失位岂不更快?”
“不然。臣于此事,日前倒是有所虑。将军可知‘商山四皓’乎?”
“不知。”
“此乃四位老者,当世罕有之高士,声名远播,民无论贤愚皆仰之。然四人以今上侮慢名士,不愿入仕,逃匿于商山,誓不为汉臣。今上却不以为忤,甚是高看。今将军若不惜金玉财帛,令太子写一封信,遣门下善辩之士,安车往山中相邀,彼辈或许能来。既来,则为太子宾客,出入相随。今上若亲见四皓为太子僚属,或将大有利于太子。”
“好!谢留侯为我出计,然这四个老翁,能做得甚么?”
“此四人,义高于天,今上欲召入朝,四人不应,太子却能收其为宾客,上必大惊。此可谓太子之仁,天下皆服。”
吕泽闻罢,面露喜色,忙执张良之手道:“留侯,善人!你救我吕氏矣!”随即起身,要去见吕后复命。
张良也起身,嘱道:“四皓有美名在外,然凡间之人,岂有不爱财之理,将军请勿吝啬。”
吕泽便笑:“这个自然,金玉财帛算得甚?事成,也有你留侯的。”
“这便免了吧!臣久抱病躯,正欲往蜀中的天台山去,要钱财也无用。”
“哈哈,这个……也好,也好。”
吕泽辞别了张良,返回宫中,面禀吕后,将那张良之计一一道出。
吕后想想,叹口气道:“张良若仅有此计,也只得如此了。”便命吕泽遣人去请商山四皓。
隔日,吕泽便派一得力心腹,前往山中,卑辞厚礼,以奉太子读书之名,说动了四位老翁出山。以车载至长安,安顿于吕泽府中,以备启用。
且说那周昌自廷争之后,声震朝野。他心下也知,君上既如此倚重,于公事就更不可有半分懈怠。其所掌御史台,平素负责起草皇帝诏书,发至丞相萧何处,再由丞相下达百官。又代皇帝受理群臣奏疏,摘录条陈上呈,每日过手文稿,如同山积。
周昌执掌纠察百官,平素事多,似这等文稿拟批、呈送等事宜,则多为属下掌玺御史赵尧操办。
这位赵尧,乃一少年文吏,办事干练,胸中亦多谋。周昌有一友人方与公,曾对周昌道:“你属下这个赵尧,虽然年少,然胸中有奇志,君不可藐视!不妨多倚重,日后此人必代君之位也。”
“赵尧?”周昌闻之,不觉冷笑,“我自血泊里蹚过,数历生死,方坐得此三公之位。赵尧年少,且一刀笔吏耳,何能至此!”遂不信,一笑置之。
岂知周昌却是看走了眼,这赵尧,心智胆略都远在一干庸吏之上。入了几次宫,看君上终日愁眉不展,便悉心揣摩,知君上是为爱子之事烦恼。
这日,赵尧入宫送文稿,趁空便对刘邦道:“小臣平日几番入宫,每见陛下怏怏不乐,想是忧心赵王年少,而戚夫人与皇后有隙,恐于陛下万岁以后,赵王不能自全。”
刘邦苦笑道:“然。私心忧之,苦无良策。”
“臣以为:赵王应当就国,早得些历练,也好早为天下计。”
“唉!那孺子怎可就国?”
“陛下只须为赵王置一强相,便可。”
刘邦听出门道来,便坐起问道:“言之有理!你看朝中,何人可当此任?”
赵尧遂深深一躬道:“臣想那皇后、太子贵不可言;阖朝文武,亦居功自傲,然众人最惧是谁?”
“莫非周昌?”
“正是。周昌其人,坚忍耿直,皇后、太子及大臣等,素所惮之,故赵相一职,独周昌可当。”
刘邦不由一振,拊掌叫道:“此议甚好。有周昌辅佐如意,谅诸人都不敢相欺。”
“有周昌在,赵王便可无虞。假以时日,羽翼渐丰,进退也就两便了。”
刘邦细思赵尧所言,甚觉惊异,端详了他一会儿,嘉许道:“你这小吏,实不寻常。在御史台行走,未免屈了才,来日将有大用。”
隔日,刘邦便唤周昌来,推心置腹道:“赵王如意,久未就国,实乃朕心头一件大事。公必也知我怜赵王,若遣之就国,竖子将曝露风雪,迫近敌寇,奈何?”
周昌不知刘邦之意,稍沉吟方道:“赵王就国,可缓行。”
“不可缓!朕于此子,所望甚厚,今若再不就国,必成废才。”说罢目视周昌,目光炯炯。
周昌连忙揖道:“陛下有忧患,臣何以得安?愿听陛下吩咐。”
刘邦有所动容,也朝周昌一揖,道:“朕爱赵王,朝野均有非议,公亦谓赵王不可为太子。今远遣如意,是为他好,然稚子处险地,吾又怎能忍心?故欲烦劳公,请公勉为其难,为我出任赵相,为赵王之庇荫。”
周昌位列三公日久,骤闻此命,一时愕然,竟忘记了谢恩,急道:“臣自沛公军初起,即随陛下,陛下为何半途而弃臣,将臣发配至诸侯国?”
刘邦连忙道:“公随我日久,互不相疑,故以幼子相托。今改徙公为赵相,我亦知此为左迁,然我甚忧赵王,非公不能解忧,望公不得已而勉强受之。”
周昌闻刘邦肺腑之言,不由热血上冲,立时答道:“既有上命,臣万死不辞。我在如意身侧,即为如意之壁垒,无人可逾!”
刘邦大喜,执周昌之手道:“我辈起自草野,手创宏业,惜乎天不假年,好日子谁知还能有几时?若我先赴黄泉,则如意仍托庇于公,勿生差池。”
周昌应道:“定然无误!”说罢便告辞,即回御史台办理卸任了。
刘邦又至戚夫人处,告之拟遣周昌随如意就国。戚夫人本就不舍如意,正悲愁间,闻之不觉大惊:“那周昌,曾力阻如意为太子,如何将如意交予他手?岂非害了吾儿?”
刘邦便嗤笑道:“妇人之见!周昌既敢违朕意,又更惧何人?其为赵相,谁又敢欺如意?”
戚夫人闻言,心方稍安;数日后,终与如意垂泪作别。
自周昌赴邯郸之后,御史大夫遂告空缺。此时“三公”之丞相萧何、太尉周勃,均为开国勋臣。资历相类者多另有重任,御史大夫应属谁,一时竟不能定夺。
如此,御史大夫之印绶,便置于刘邦案头多日。这日,刘邦拿起摩挲良久,叹道:“满朝文武之多,有谁可为御史大夫?”
此时,恰逢赵尧来送公文,侍立于案侧。刘邦熟视其良久,脱口道:“非赵尧不可了!”于是立即下诏,拜赵尧为御史大夫。
那赵尧,此前因军功已封有食邑,然终为平常文吏;因缘际会,竟一跃而为三公,朝野皆啧啧称奇。
周昌于赴邯郸途中得此消息,亦是大惊,遂想起好友方与公此前所言,心中感慨,叹息数声而罢。
光阴荏苒,倏忽而过,到了高帝十年(公元前197年)夏,中外仍是无事。然甫一入秋,代郡忽又生出了不祥之兆。
这日,周昌告假返长安休沐,忽然夜入长乐宫求见。刘邦知其必有机密要事,当即宣入。君臣相见,只见周昌以目示意,刘邦心中不由一凛,忙屏退左右。
周昌见涓人已退下,便奏道:“代相陈豨,自称素慕魏公子信陵君,于代郡广招宾客。常告假休沐,借道过赵,其宾客随从竟有千余乘车,浩荡堪比始皇出巡。致邯郸客舍皆满,赵地官民,无不惊异。臣见陈豨宾客太盛,又掌兵在外,恐生变故。”
刘邦闻奏,心中大骇,良久方道:“人心莫测,竟至此耶!公可速返邯郸,静观其变。朕这便遣人赴代郡密查,无事则罢,倘若查实,我再亲征不迟。”
周昌领命,便要告辞,刘邦少不得又叮嘱了一句:“吾儿如意在赵,乃百年之托,公勿大意。”
周昌慨然道:“太子、赵王,皆吾侄儿,臣当舍命护卫之。”
刘邦闻言动容,几欲泣下,执手亲送周昌至北阙,方作别。
待周昌返国,刘邦即命赵尧遣游士潜入代郡,密查陈豨宾客有无不法事。稍后,游士奉命入代,未及数日,便查得诸多罪证,暗地驰报长安。岂料那陈豨在代地经营多年,耳目甚广,不久便有耳目察知朝中有眼线潜入,连忙禀报陈豨。
陈豨素好结交,门下宾客不计其数。得报不禁大恐,心知宾客鱼龙混杂,不法之事甚多,自己也逃不脱干系。若彼等罪名坐实,自己必是臧荼下场。当下,便想起了韩王信。原来,自平城解围,韩王信一直游弋于北边,不时袭扰,又遣部将王黄等人,赴陈豨营中策反。如是再三,陈豨见大势未明,不肯答应,然与王黄却有了暗中交通。
此时,陈豨知再不容迟疑,便立遣心腹,夜奔王黄、曼丘臣处,商酌联结起兵事宜。此后,两家信使又几经往返,盟誓立约。如此,陈豨反汉,已是迟早之事了。
正当此际,恰逢刘邦连丧考妣。夏五月,刘太公续弦、太上皇后李氏崩;至秋七月,太公亦崩。
却说那太公秉性,至为执拗,长居栎阳宫,不肯移居长安,独喜骊邑新建之“丰邑故里”,不时前往,与旧友斗鸡走狗,淹留不归。彼时未央宫成,刘邦请太公入住,太公也只偶尔小住,未及三日便不耐烦,总要匆匆返回栎阳。
老妻病殁后,刘太公也忽然病重,卧于骊邑不起,刘邦闻信,急往探看,又亲扶辒辌车载往栎阳宫。太公病渐危,于病榻上嘱道:“天下姓刘,或是上苍错予,季儿不可忘乎所以。我死后,骸骨恐未能归乡,愿勿远离骊邑。”
刘邦含泪道:“阿翁生养我,饱受颠沛。儿至今方悟:生于闾里者,才知孜孜以求而脱困厄,遂有今日。若阿翁身为王侯,则我必骄狂而不知法度,终不得好死。”
太公气息奄奄,勉强一笑:“吾儿知尽孝,容我斗鸡走狗到老。今生足矣。”
刘邦坐守病榻,昼夜不离。未几日,太公终告不治,遽尔升遐,刘邦便于栎阳宫发丧。
讣闻传之四方,朝野上下,自是一番忙碌。朝中重臣与各诸侯王,皆来参与会葬。栎阳城内,一时冠盖云集。诸侯中,唯彭越最为哀切,一身缟素,亲执灵幡,处处与刘邦一道,也充作了一个“孝子”。
太公陵寝,就在长安以东。落葬后,刘邦又下诏,在陵侧新建一邑,号曰“万年”,设官吏为陵寝监守。原骊邑则改称“新丰”,以志追怀。不久,又诏命各诸侯国,于各都城设太公庙,四时祭享。
想那刘太公本为闾里沽贩,生平唯喜嬉戏,因其子而贵甲天下,亦可称是秦末乱世中的一位奇人了。
正当此时,刘邦得游士密报,知陈豨已有不轨之心,甚怒之。然念及旧谊,心中尚有踌躇,便唤陈平来商议:“陈豨或是欲反,或是仅为牢骚,吾不能断。拟率禁军一支巡游邯郸,就近察看,兄以为如何?”
陈平问明周昌所奏缘由,便笑道:“陛下若率军北上,那陈豨不反也要反了。”
“哦?也是。那该如何是好?怎知陈豨有无反心?”
“诸侯会葬太公,只须召陈豨也来。若来,其心必坦荡;若不来,则反迹已明矣。”
刘邦望望陈平,忽而大笑,以手指点道:“公之诡计,何以百出而不穷?”
于是,翌日便有谕旨下,以沛公军旧部故,特宣召陈豨前来会葬。数日后,陈豨闻召,心疑事已败露,哪里还敢来?只称病不奉召,一边便加紧谋反。
待会葬毕,诸侯各自归国,转眼时已入九月,陈豨果然揭起反旗,自立为代王,遣人四处张贴布告,与王黄、曼丘臣相约发兵,劫掠代、赵。
那代郡东西当途,往来商贾甚多,闻陈豨起兵,多有响应者;另有市井少年、乡野农夫,亦持棍棒来投,一时从者甚众。
陈豨便在代县城中竖起大纛,疾声对众人道:“今上刘邦昏聩,因诸侯之力得天下,席不暇暖,便恩将仇报,逐灭功臣,前有臧荼,后有韩王信。更有那淮阴侯韩信,助刘邦灭楚,功高于天,反遭褫去王位,废置不用。我等之功不及韩信之一二,于前程更有何奢望?今陈某举兵,是为天下豪杰讨公道。自陈胜王起,人人可做王侯,天下焉能为汉所私有?那汉家文武,唯淮阴侯一人可称雄霸,今不为刘邦所用,故汉军不可畏也。趁秋高马肥,望诸君勠力同心,随我杀进关中,也学那刘邦灭秦,共享荣华,岂不强于寒暑稼穑、贩运于途?”
众商贾闻之,血脉偾张,手足狂舞,每日有千余人来投军,半月便聚起徒众数万。代郡军卒,原即为天下精兵,今又骤添新附丁壮,就更为嚣张。代地各城邑闻陈豨倡乱,无不震动,各遣使者持羽书,飞驰长安告急。
陈豨见声势已壮,即发兵四出,劫掠代、赵,其势猛不可当。各城郡守、都尉无兵可用、无险可守,哪里见过这等阵势,纷纷弃城而逃。代、赵吏民,出降者无以数计。陈豨兴兵未及一月,代、赵大部城邑,便席卷而下。唯上党郡守任敖,守着一座孤城苦撑。
长安九月间,边警迭至,骊山烽燧,可见黑烟冲天。阖城百姓见了,惶惶然奔走相告,一时店铺关张,家家囤粮,似又将重现秦末之大乱了。
刘邦心中震怒无可形容,急召众臣宣谕:“陈豨为我旧部,受我驱使,素来行止有信。那代地,为北境要冲,为我忧心所在;故封陈豨为列侯,出守代郡。焉知人心不足,忠亦作奸,竖逆竟勾结王黄等贼,劫掠代地。那陈豨原是个无名下僚,以事功而骤贵,不知报恩,竟忘形至此!朕意已决,拟率军亲征,必斩此竖之头颅。”
周勃闻言,出奏道:“那代、赵吏民,目无君上,贼至即降,罪实可族诛!若非任敖死守上党,则贼势恐将摇撼关中。陛下可发诏令,从贼者概不免罪,传檄至邯郸,以为震慑。”
刘邦便笑:“太尉所言差矣!那代、赵吏民,非有罪也。悍骑将至,你教人家以钉耙、连枷讨贼吗?此事我已想好,亲领近畿精兵八万,赴邯郸讨逆。太尉可领别军一支,进至太原,伺机侧击。区区边将作乱,上下都不必惊惶,你这便去点起人马,克日发兵。”
待诸臣散朝,各去布置,刘邦亦无心去戚夫人处消遣,不知不觉踱至椒房殿,来见吕后。
吕后早已知刘邦有意亲征,见他心事重重,便道:“夫君,何所忧之?你自去征讨,关中有老身在,且与萧何商议,必无差池。”
刘邦心头一热,方知临大事,还是老妻靠得住些,便直言道:“陈豨随我日久,我素知他善战,不易平定。方才朝议,我口出大言,是为安定人心。今亲征诏令虽已下,然决之胜负,我近畿之兵、朝中之将,总还觉得力单。”
吕后冷笑道:“那韩信闲居长安,彭越、英布各拥其国,你养着他们做甚么?用人之际,就该召来。莫非天下只须共享,无须共守的吗?”
刘邦便一拍案:“言之有理!我这便召他三人前来,随我讨逆,都不要太安逸了。”
是夜,刘邦、吕后于灯下商议良久,似又重返当日在芒砀时情景。
翌日,便有谕旨入淮阴侯府,宣召韩信。另有羽书两封,飞递出关,征调梁王彭越、淮南王英布之兵。
岂料三道诏令发出,竟全无效用。当日,淮阴侯府便有回音,称韩信病患甚重,出入皆感不便,故不能出征。不数日,彭越、英布处也有快马回报,皆托病不能从命,仅由部将率人马少许助战。
刘邦连连遭拒,怒不可遏,一脚踢翻香炉,与左右道:“韩信与我赌气,争谁将兵更多,不来倒也罢了。那彭越、英布如何也不来?若无我刘邦,彼一为山贼,一为水贼,何来累世王侯可做?今日天下略有骚动,便要看我笑话,心何其私也!此等异姓王,是何居心?我不欺他,他反倒要来欺我!”当下,便遣人持戒书去责问。
陈平见刘邦恼怒,恐有扰征讨,便劝道:“汉家休息已数年,关中渐盛,陈豨不足为虑。今有樊哙、灌婴为前锋,周勃、王陵为别军,郦商、夏侯婴等骁将为左右翼,即是项王再世,亦可与之一战,不可谓无胜算。”
经陈平这一说,刘邦心中方觉稍宽,立遣周勃率别军三万北进太原,自己则领劲旅八万赴邯郸。行前,钦点御史大夫赵尧随行,留太子刘盈监国,萧何辅之。又私授吕后问政之权,可裁处朝中大事。
未几,汉家大军抵近邯郸,于城下扎营。刘邦则率左右入城,于丛台之下安营,赵王如意、赵相周昌闻知,忙率封国诸臣来见。
刘邦见如意神色如常,并无惊惶,遂大感欣慰,向周昌发问道:“陈豨今驻兵何处?聚众几何?他给我布下了甚么阵势?”
周昌见刘邦所带兵马,远不及叛军之数,心中不免忧虑,回奏道:“陈豨自反后,屯兵于曲阳(今属河北省保定市),遣人四方搜罗散兵,号称聚众五十万,气焰大张,代、赵各处,已、已罕见汉家旗色。”
刘邦哂笑道:“咦?相国之勇,何以不如从前?此等乌合之众,有十万人堪用,便是他福气。那么,他手下将佐,又有几个?”
“原韩王信所部王黄、赵利,皆甘为他前驱。另还有侯敞、张春、刘武等人,皆为他悍将。”
刘邦鼻孔嗤了一声:“悍将不悍将,总不比季布、钟离眛高明,相国可勿惊。那陈豨,徒有善用兵之名,今起事,不南来据邯郸,以便凭漳水阻我大军,我便知他无能为矣!”说罢,又掉头对赵尧笑道,“项王在时,吾不敢大言;今区区小儿,且看我手段。”
周昌仍未能释虑,吃吃道:“朝中大军,不、不足十万,与叛逆五十万众相抗,如何能、能胜?”
“你怎道我无兵?赵地丁壮,遍野皆是,吾兵即在此处出。”
周昌见刘邦似有轻敌之意,又提醒道:“代、赵二十五城,二十城已陷于贼。各城守尉,不战而逃,令吏民束手投敌。臣请陛下传令:凡弃城守尉,皆诛之,以振军心。”
刘邦一怔,心知周昌有卸责之意,便故意瞠目道:“啊?二十城守尉皆降乎?”
“降倒未降,然各个弃城而逃。”
“这就对了。弃城乃是力不足,彼有何罪?”
“失地甚多,郡守、都尉无罪,那便是臣有罪。”
“相国亦无罪!那陈豨,昔为我左右亲信,受我调教,勇悍多谋,休说你周昌难敌,即是我亲征,旗鼓亦相当。汉家昔日勇将,今又多病,可叹临阵之猛士,为数寥寥。请相国尽速在赵地选壮士,可为将者,召来晋见。”
周昌领命而退,去闾里探访。此时恰逢投军者甚众,周昌没费力气便觅得了四人。隔日,便入奏道:“有四人可用。”
刘邦即命宣进,只见那四人昂然而入,皆布衣莽汉,不知规矩,叉手呆立于御座前。
随何此时侍立帐前,看不过眼去,正要喝令下拜。刘邦却抬手止之,戟指四人骂道:“尔等竖子,可知兵法?可上过战阵?我看尔辈,欺行霸市尚可,然能为将乎?”
四人见刘邦发怒,大惭,慌忙伏地请罪道:“小人无知,只想着侥幸受赏,万望宽恕。”
周昌立在帐前,面色便显尴尬,期期欲有所辩解。
刘邦却忽地大笑:“尔辈虽竖子,然知羞,尚可教也!不错,今日讨贼,便是你等立功之时。便如此吧——皆封千户,各为将,且归灌婴麾下。”
四人闻命,疑是梦寐,抬起头望望,皆感泣谢恩而退。
随何不解刘邦用意,发急道:“将士用命,军功皆自血泊中来。自沛公军入蜀汉,至伐楚,大小百战,军士尚未及遍赏。此四人白手入营,臣不明:彼辈有何功可赏?”
刘邦见诸臣亦有疑惑,便高声对随何道:“这便非你所知了。陈豨反,赵、代两地大半归其所有,吾发兵之前,曾发羽檄征天下之兵,竟无一个来的。今无他计,唯在邯郸就地征兵,又何必吝惜这四千户?以此为恩赏,激赵地子弟从军,岂不是好?”
众臣闻听此番言说,方大悟,交口称善不止。
刘邦忽地想起一事,望望周昌,问道:“古之燕将乐毅,可有后乎?”
“有。其后名唤乐叔,今为布衣,长居故里乐乡。”
“好!传朕谕旨:即封乐乡为其食邑,号华成君,以慰代、赵豪族名家。”
至此,周昌神色方稍缓,深揖谢道:“陛下睿智天授,谋于帷幄,臣、臣鲁钝不能解,甚为惭愧!”
“哪里?你坚守邯郸不逃,护卫吾儿无虞,便是有大功。想我汉家,素以厚德待民,于代、赵多有恩惠;只不知那陈豨有何高德?竟能聚起五十万众来,眨眼就倾覆北疆!”
“回陛下,此处城乡,商贾甚多,陈豨部将亦多为商贾。此辈财厚,不安于乡里,闻陈豨反,皆散财聚众,故而一呼百应,群情汹汹。”
刘邦笑道:“无怪乎!吾知如何与之战了。”
当下便罢议,刘邦又召治粟内史来,吩咐多拨金帛交予赵尧,遣斥候携金,分赴各失陷城邑,广贿陈豨部将不提。
且说自刘邦率军东出,长安城内,更是人心浮动。闾巷中,多有流言四布。曰:“陈胜王消,陈豨王起。”市井商贩,多关门歇业;大户人家,亦纷纷迁往乡间避祸。萧何察知,心甚不安,遂与王恬启商议,遣禁军昼夜巡行于市,以安人心。
此时淮阴侯府中,亦不安宁。韩信多年门庭冷落,当此时,却有久不走动的故旧络绎来访。此中有一人,便是旧日部将高邑。
高邑自韩信云梦被擒后,已解除原楚王府职,归属汉军本营。后因心中不平,便托病不履职,只在长安逍遥,偶或也来淮阴侯府闲叙。
这日向晚时分,街衢肃静,司阍忽来报:“高邑将军来访。”
韩信一惊,急忙迎出,一把拽住高邑衣袖:“宵禁如何出行?”
高邑道:“昔在洛阳,即有夜行腰牌,至今未缴。”
“门前可有人窥见?”
“小臣已留意,鸟雀也无一只。”
韩信知高邑此来,必为陈豨之事,便拉高邑直入书房,屏退左右,促膝对坐。
高邑急切问道:“陈豨起事,此前可知会大王?”
韩信便笑:“何来大王?病夫而已!闲居多年,与陈豨早已不通音信。”
高邑似不信,望住韩信,试探道:“大王何不赴代地?”
“陈豨事起,君上召我从征,我数夜不能成眠,苦无良策,唯有托病一途。若随军征讨,以旧日之谊,实难刀剑相向……”
“大王休要回避!我只问:如何不去助陈豨,共享功成?”
韩信脸色一变,向后移席数尺,只闭目不语。
高邑心急,膝行向前道:“陈豨称王,关中震动,豪杰皆不安于室。长安城内,唯见壮士磨剑,宾客奔走于大户。一俟汉军败报传来,势必乱民四起,阖城皆反矣!”
韩信浑身一颤,睁开双目道:“战事未明,愚夫蠢动于内,那不是自寻死?”
高启亢声道:“市中风传,陈豨屯兵曲阳,已聚众五十万,气吞河岳。代、赵皆不能守,遍竖降旗,直教汉家坐不到二世了!”
“曲阳?”韩信仰头思之,遂叹道,“陈豨竖子,徒然大言,不知兵法云‘隘形者,我先居之’,却为何要自居死地?”
高邑不由一惊:“那曲阳,背倚太行,屯兵此邑,如何不是先居隘形?”
“大错!曲阳之南,一马平川,有何险可守?区区一隅,又有何粮可筹?若南下邯郸,进抵漳水,粮足而兵多,临水拒汉,则可演成今日之鸿沟!只须僵持数月,天下必乱,群雄伺机而起,令汉军首尾不能相顾,大事或可成。而今一错,叛众即使有五十余万,亦为汉军砧上肉矣。”
“这……如何是好?陈豨将军英武盖世,素为小臣所敬服,何忍心坐视其败?小臣愿微服北行,潜入他营中,当面授以大王谋略,以助其成。”
韩信沉吟有顷,忽地起身,坐于案前,援笔疾书一札,其文无头无尾,唯见寥寥数字:
弟举兵,吾在此助弟。
书毕,交予高邑。高邑捧起信札,喃喃读了两遍,大惑道:“此有何用?”
韩信笑道:“吾之计,乃据邯郸、阻漳水,你已熟记于心。此札,只为信物耳。”
高邑这才领悟,连连颔首。正当此时,有府中舍人栾说,端了两盏热羊羹进屋。韩信见有人来,立即以目示意,高邑慌忙将信札藏于怀中。
栾说将羊羹置于案上,见灯火已暗,又为膏油灯添了些油,方才退下。
两人用罢羊羹,韩信又嘱高邑道:“今赴曲阳,不必急归,便在陈豨帐下好了。那陈豨若受点拨,全力取邯郸,则吾三人可在长安相会。若天不助代,公且好自为之,可微服匿于民间,待事平后,再归长安。”
高邑闻言,神色凛然,以手指天誓曰:“昊天有成命,匹夫亦当受之。愿从大王之命,万死不辞。”旋即起身,与韩信作别,阔步迈出侯府。
韩信送高邑至府门,凝视良久,直至高邑转入闾巷,才吩咐司阍将门关好。
越日,韩信正在书房编纂兵书,家老郄孔前来禀事,禀罢欲退,韩信唤住道:“陈豨举事,家臣中有何议论?”
这位郄孔,乃东海人,在韩信麾下为家臣多年,已是身边心腹。闻韩信提及陈豨事,双目即炯炯有光,答道:“家臣数十,闻陈豨将军反,皆踊跃。”
“哦?此乃何故?”
“臣等久为主公抱不平。今陈豨既反,汉家河山必动摇,主公吐气之日,将不远矣。”
韩信环顾屋外,见无他人,便密嘱道:“今夜子时,在家臣中觅死士数人,到此来议事。”
郄孔闻命,便猜出了八九分,满面欣喜而去。
至夜深,郄孔带了宾客、舍人、仆役十数人,来见韩信。
韩信逐一看过面孔,略一颔首,命众人环绕坐下,便拱手道:“诸位义士,随我多年,亦饱受朝廷欺凌。我为汉家第一功臣,因功高而获罪,祸及诸位,我心常有不忍!君上无德,负我久矣。今逢陈豨举事,席卷代、赵,天下亦蠢蠢欲动,不知诸君将做何为?”
众人闻韩信吐露肺腑之言,不禁动容,齐声道:“唯主公之命是从。”
“好,便请诸君听好:今上亲征,胜负在未定之数。若汉军败,则我辈便有千载难逢之时机。可聚众据有长安,效项王入关事,号令天下,诸君亦可得封王封侯!”
众家臣闻之,皆雀跃,唯郄孔略显踌躇:“主公,兵从何来?”
“此易耳!趁夜于市中,广张布告,诈称奉诏命,诛杀皇后与太子,立赵王为太子,并赦免各官邸奴仆、刑徒。待天明后,官奴蒙赦,必从我;我则纠众攻入宫中,杀皇后、太子,代汉而立,传檄四方,定可克竟全功。”
郄孔又道:“各官奴徒,不过乌合之众,持白竿而聚,如何能闯入宫禁?”
韩信便仰头笑道:“陈胜王本为何人?沛公军原为何众?孙子曰:‘屈伸之利,人情之理,不可不察。’那官奴累代困苦,乍闻一夜便可赎身,子孙有望,必舍命而从之,其势何人可当?不见当年骊山刑徒蒙赦,出关御敌,势若猛虎,斩豪雄之头如探囊取物耶?”
众家臣闻之,皆血脉偾张,攘臂大呼,但求歃血为盟。
郄孔便起身道:“诸君稍候,我这便去杀羊取血。”随即出了书房,来至堂下灶间,见舍人栾说与其弟栾仲正在闲谈,便吩咐道:“且去捉一只羊来,吾杀之。”
栾说闻言,面露惊异,略一迟疑,便与栾仲去畜栏,缚了一只羊来。郄孔在灶头寻了一柄利刃,将羊头按在地上,对准颈侧,一刀抹过。那羊蹬了蹬腿,颈血如注而出,郄孔以碗盏接满了血,转身便要离去。
栾说抢上一步,道:“容小人来伺候!”便接过碗盏,随郄孔步入书房,将盛血之盏置于案头,方低首而退。
众人便轮流以手指蘸羊血,涂于唇上,而后齐齐跪下,面朝东,对天起誓。如此喧嚣至天将明,方才散去。
盟誓之后,韩信便吩咐郄孔:府中杂事,尽可以不问,须常去太尉府打探,务将北地军情探明。其余十数死士,则于府邸后园操练刀剑,以备事变。
却不料,北边传回军情,陈豨军并无甚么作为。朝中大军开至邯郸,并未接战,两边均按兵不动。僵持之中,刘邦阴使赵尧,重金贿赂陈豨部将。彼等叛众本为商贾,易见利而忘义。收了朝廷贿赂,便陆续有各城守将降汉。
韩信心中焦急,又想到那高邑北行之后,渺无所踪,也不知是否将密信带到。两月后,忽闻陈豨军四方出击,并未南下攻邯郸,便知高邑使命未成。
却说陈豨在曲阳军中,闻高邑来投,便唤他进大帐,问明了来由。陈豨昔日与高邑同为韩信僚属,彼此相熟,见面也无暇叙旧,便问淮阴侯可有信来。高邑从怀中摸出短札,双手递上。陈豨看了,先是一喜,继而又疑道:“如何只有这几个字?”
高邑便将韩信计谋,详尽道出。陈豨闻罢,却是不大相信,只道:“将军微服远来,想必历经万难,且在军中好生歇息,容在下细思。”
高邑面露疑惑,急道:“汉帝亲征,便是要置足下于死地。依微臣之见,如遇斧钺加颈,即是野兽也知腾跳逃生,当此际,请大王早些儿决断。那邯郸攻不下,何以图大业?举事就是动刀兵,还要细思那么多做甚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