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帝六年秋九月,嘉禾丰盈,遍野金黄。这一年关中又是大熟,汉家上下,皆充盈着一股喜气。在栎阳宫,刘邦常与戚夫人相守,凭栏远眺,共赏金秋。
这日在回廊上,刘邦看得心怡,叹道:“往昔为亭长,催督役夫,押解刑徒,见百姓哭爷喊娘,老弱无助,只觉自己是做了恶鬼,不如立时就去死!怎能想到今日,万民安康,各得休息。”
戚夫人道:“小民之事,陛下倒不必多虑了。莫说当今已宽刑减赋,即便不宽减,只要无征战、无苛政,小民便喜称万岁了。”
刘邦笑问:“那么我问你,向日你在戚家寨中,所忧为何,所虑为何?”
“所忧为酷吏进寨,催征赋役,闹得鸡飞狗跳。所虑嘛……乃是万一嫁不到好夫君,定然要受气。”
“哈哈,好夫君……你看朕今日如何?”
“只须善待我儿如意,便是好。”
刘邦闻此言,脸色便猛然一暗,拉起戚夫人之手,缓缓道:“此事,亦是朕心头之大事。天不来索命,我还有几年可活,容当从长计议。”
正闲谈至此,忽见随何仓皇奔入,手持军报一卷,禀称:“匈奴国单于冒顿(mò dú),发胡骑二十万,将我马邑团团围住。”
“啊?”刘邦急甩开戚夫人之手,接过军报来看,原是韩王信亲笔告急。看罢便问:“马邑今日如何?”
随何禀道:“急递军使报称,自他一马出城,胡骑便漫山遍野而来,围住马邑。骊山烽燧有传警,黑烟滚滚,终日未熄,显是马邑已音信不通了。”
“这如何是好?匈奴之患,我忧心多年,今日终于撞上!前朝秦时,蒙恬曾逐匈奴至漠北;然秦末变乱,匈奴又趁机收复,且直逼燕、代。今汉家草创,何人可当蒙恬乎?”
“小臣以为韩信可当。”
刘邦叹口气,将文书弃于廊上,道:“敢用蒙恬为将者,唯有始皇。我若以韩信为蒙恬,只怕连个秦二世也做不成!”
随何慌忙谏道:“事急矣,虽不能用淮阴侯,然可问计。”
刘邦眨眨眼,一拍栏杆道:“也罢!你去唤他来。”
日暮时分,韩信应召入栎阳宫。刘邦在偏殿迎入,屏退左右,与韩信隔案对坐。
灯下,韩信脸色略显苍白,刘邦寒暄道:“多日不见,将军病恙似不见好?”
韩信拱手道:“谢陛下垂问!昔在战阵,百病皆无,承平之日反倒是不行了,臣恐是没有清闲之福。”
“你将养多日,眼见得面色已不黄了,总还是好。今召你来,是为冒顿单于南犯事。胡人南犯,自古便有;然此次匈奴来,其势汹汹,为周秦八百年间所未见,如何应对,我在此就教于将军。”
韩信默然半晌,方道:“冒顿其人,确为八百年所未见之凶悍胡虏。吾闻之:因其父头曼单于欲传位于其弟,冒顿便率死士,以鸣镝为号,万箭射死老父,自封为单于,还将那老单于的后宫全收了,以父之嫔妃为妻。”
刘邦一惊:“啊?此子狠毒!”
“昔日匈奴,常在漠南。今冒顿自阴山南下,西逐月氏,南破楼烦、白羊;东灭宿敌东胡,今后所图,必为中国。其兵锋,已达燕、代。千年以来,边患未有甚于此者。”
“可恶!我汉家方兴,海内归服,这胡虏偏要来袭扰。以将军之意,理他还是不理他?”
“匈奴,大患也。以始皇之威,尚须筑长城而守,故决不可轻视之。”
“若将军统兵,须多少能胜匈奴?”
“故赵名将李牧,曾统军十六万戍边,大破匈奴十万精骑,使之数十年不敢南望。臣若有十六万兵马,亦能胜之。”
刘邦便一拍膝:“甚好!那李牧破匈奴,有何良策?”
韩信便伸出三根手指:“一、抚士卒;二、勿轻战;三、有良马。李牧破胡骑,非为朝夕之功,乃涵养多时,一战而下。此战,所赖仅一万三千马军、十万弓弩手而已。”
刘邦大喜道:“得将军指点,不啻寻获兵书一部。将军还请好生将息,破虏之策,朕自有布置。”
韩信见刘邦并无意起用自己,不禁失望,起身怏怏道别。临行,又忍不住道:“冒顿凶悍,陛下万勿轻敌。李牧当年破匈奴,亦多赖‘用间’,广遣耳目,方知胡骑动静。”
刘邦执韩信之手,慨叹道:“大哉李牧!我也曾听人谈起,惜乎此人,竟死于谗言。吾观你之才,远胜于李牧,也必招人妒恨。然无须惧怕,只须朕活一日,便不教将军被谗。”
韩信怔了一怔,瞥一眼刘邦,道:“臣已是无毛之凤,人又何妒?”说罢,也无多言,只揖谢而去。
次日晨,刘邦便急召夏侯婴、周勃、樊哙、灌婴、郦商等将,入朝议事。待诸将集齐,刘邦劈面便问:“马邑可守乎?”
周勃当即对奏道:“韩王信自徙都以来,大兴土木,北边各邑均是高墙深堑。坚守数月,似不难。”
刘邦便放下心来,又问:“若急调燕、代、赵诸地兵马,往援韩王信,可乎?”
灌婴奏道:“赵地马军尚堪用,可命其速赴晋阳应援,与韩王信内外呼应,马邑必不会失。”
“这便好!赵相陈豨,目下正监赵、代边兵,责无旁贷,可急令他带兵往援。朝中亦点起三秦郡县兵,由灌婴统军,克期往援。”
灌婴领命,即调齐关中兵五万人马,披挂出征。送行时,刘邦又嘱灌婴道:“天将寒,不宜用兵,此次赴晋阳,以袭扰匈奴为要。待三月春暖,匈奴粮尽,自会退兵。”
送走灌婴,堪堪已近高帝七年岁首,众诸侯王陆续入关,正等候朝见,刘邦便唤来叔孙通,问道:“元旦将至,新朝仪可否施行?”
叔孙通答道:“群臣已演练多次,进退有序,当可施行。”
刘邦大喜,随即下令:元旦朝会按新仪注施行,群臣各有规矩,不得马虎。
元旦这日,天色微明,文武百官便齐集于魏阙之下。文官头戴建华冠,武将头戴大冠,皆宽袍大服,虽布料颜色不一,然已比往常齐整多了。
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,便有谒者出来,引导诸臣鱼贯而入宫门。文官各个手执笏板,耳簪白笔,为上朝时记事所用。武将识字不多,则一概免去记事之劳。
入庭中,只见车骑、步卒环列,执戟警戒,两旁旗帜高张。诸臣觉今日气象非同往常,都敛容屏息,立于阶陛下等候。
少顷,殿内郎卫依次传出一声:“趋!”诸臣便排列成伍,躬身疾步而入。
殿外阶陛两侧,有数百名郎中肃立,执戟夹道,威严异常。各功臣、列侯、将军、军吏上得殿来,立于西侧,面朝东;文官丞相以下,则立于东侧,面朝西。为使进退有序,掌礼宾的大行官员,专设了九名傧相,于殿上传呼。
待众臣各入列班,刘邦这才乘坐辇车,自后殿房内而出,至殿上,南面就座。众近侍执旗传警,引导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之官吏,依次朝贺。
此等排场,诸侯王与百官均闻所未闻,莫不肃然。待诸臣行礼毕,中涓又端出酒盏,依爵位高下分发。诸臣手捧酒盏,依序为君上祝酒。酒过九巡,谒者一声“罢酒”,朝拜才告毕。
祝酒之时,殿上众近侍皆俯首于地,不敢仰视。叔孙通当庭宣布:诸臣若有不合礼仪者,即有御史上前,当场呵斥纠察,带下殿去处置。众人闻听,哪还敢轻狂?
这一场朝会,上千文武依次祝酒,竟无一个敢喧哗失礼者。待刘邦起身退下,随何高呼一声“散朝”,众臣这才松了口气。
散朝后,百官列队等候出宫,个个都喘息抹汗,咂舌称奇。此时,忽有一涓人奔至,疾呼:“博士叔孙通慢行,陛下传见!”
叔孙通在队列中闻听,知是皇帝大悦,要论功行赏了,便返身直趋后殿。
刘邦见了叔孙通,大笑道:“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贵也!”
叔孙通道:“九五至尊,理当如此。无尊卑,则无以治天下。今时不比在芒砀,可以论兄弟,把酒吃肉。”
“不错!看那英布、彭越,从来桀骜,今日亦战战兢兢;至于吴芮、张敖者流,更是气不敢出。诸侯王是甚么骨头,朕早也看透!你若以兄弟论之,他便要与你来争了。”
“陛下英明。新仪注,就是要令天子扬威,臣子敬畏。”
“叔孙夫子,委屈了你多年,只得伴太子读书。向日在鲁城,吾闻城上鲁人奏雅乐,便知儒家这一套,还是有用的。今为表彰,特加你为九卿,任太常之职,赐黄金五百斤,好生去弄这一套吧。”
“谢陛下!老臣自彭城投汉营,为的就是今日。在此,另有斗胆一请:诸弟子随臣久矣,与臣共为,颇为不易,愿陛下也为彼辈加官。”
刘邦仰头大笑:“老儒到底是不同啊!先前我还纳罕:叔孙通有弟子百人,为何不见他来请官?原是只等着今日。好好!你那弟子,想必也不差,便统统加为郎中吧,免得你挨弟子骂。”
叔孙通拜谢出宫,回到府邸,诸弟子早已闻风而至,将老师团团围住。待问明恩赏,各个都喜不自胜。叔孙通便道:“数年隐忍,只苦了孩儿们!今日终有报偿,不但得官,陛下所赐黄金,也尽归于你等,我分文不要。”
诸弟子大喜,拿秤来分了黄金,皆拱手赞道:“叔孙师真乃圣人也,知当世之要务。”
叔孙通拈须笑道:“哪里?天下未定,擅实战者强;天下既定,则擅虚文者强。岂是吾等高明,乃时势不同也。”
诸弟子闻言,面面相觑,继而又会心大笑。
不料,汉家君臣才安心过了元旦,便又有边报告急。羽书称:灌婴、陈豨两路大军,赴援晋阳,行至半途,忽闻马邑有变,只得勒兵不前。
马邑之变,事出有因。那韩王信被困了几日,每日登城瞭望,见匈奴势大,穹庐漫山遍野,自忖力薄,恐不待援军至,早成了胡人之囚虏。思来想去,别无他途,只得遣使入匈奴大营,暗中求和,请冒顿退兵。
冒顿得了韩王信书信,心中有数,便回信力劝韩王信归降。韩王信犹豫不决,只是拖延,两边每日互通信使,讨价还价。如此,城上城下便松弛了下来,全无战意。马邑城中,已无人不知韩王在与匈奴议和。
灌婴得了斥候密报,不由大惊,想那韩王信若是叛降,匈奴便全无掣肘,其势更不可当,自家所部五万人马,赴马邑无异于为虎驱羊。于是遣人飞报朝廷,请示进退,又知会陈豨勒兵勿进。
刘邦得报,不禁拍案大怒:“韩王信也叛了?岂有天理!”起身数次,复又坐下,半日里焦躁不安。当晚,遂修书一封,遣使飞递马邑,责问韩王信道:“马邑城坚,援军即至,公何以擅自求和?我与公曾剖符,誓言生死与共,公竟弃大义而通敌,不惧雷劈乎?”
韩王信接信阅罢,知事已不可挽,不由叹了一声,唤来丞相箕肆,商议了一回,亦无良策。
当晚,又想了半夜,觉刘邦来信之意,定是要追究。若是如此,昨之臧荼便是今之自己,绝无侥幸。想自家早年投沛公军,几经生死,助汉王得了天下,才享了几日清福,便无端见疑,被发配至北疆。原想若待天下生变,可在北疆裂土自守,不料却有匈奴重兵压境,成了战不能、降亦不能。
韩王信独自在中庭徘徊,候至天明,终拔出剑来,斩断了一株庭树,将心一横,即写下降书,遣一名心腹缒下城去,送入冒顿大营。
冒顿看过降书,喜出望外,立遣一使者入城,与韩王信议定了迎降时辰。至约定之日,便点起十万精骑,鼓角齐鸣,浩浩荡荡直赴马邑城下。
当日,韩王信率属下百官,免冠素服,出城门迎降。城内百姓,几代未曾见过匈奴兵模样,都拥上街来看热闹。
只见那尘头起处,有大队匈奴人马,前后迤逦而来。风过处,杂色旌旗猎猎作响,间杂着胡笳低鸣。那旗帜最密处,是两千名亲随护卫,将单于前后簇拥。
马队到得近处,忽闻一声呼哨,一枝鸣镝冲天而起,射向半空。护卫骤然朝两翼分开,冒顿跨了一匹浑白胡马,跃然而出。
两旁百姓看了,便是一片赞叹。但见那冒顿,头戴尖顶“栖鹰冠”,身着猩红长袍,披发左衽,英气勃勃。身后,乃是望不见尾的十万匈奴骑士,皆身着短褐,冠上斜插白隼翎,各个手执弯刀,勇悍异常。
冒顿见韩王信伏于道边,忙跳下马来,双手扶起,道:“我是单于,你亦是汉家王,不必恭敬如此。”
韩王信道:“汉帝多疑,猜忌功臣,多有无端被诛者。臣不忍受辱,故开门向单于输诚,愿永为臣属,以避族诛之祸。”
两边说话,有译官代转,并无滞碍。冒顿听罢,便大笑:“韩王与那刘邦离心,吾早有耳闻,否则怎敢来中夏巡游?只是……韩王虽有此意,你属下可是真心?”
韩丞相箕肆与韩王部将王喜、丘曼臣、王黄等数十人,原本亦伏于道旁,股栗汗流,闻冒顿此言,都激愤而起,争道:“汉家无道,赏罚不明!我等若不降单于,迟早也是个死,故愿随韩王投北,绝无异心。”
冒顿便挥挥手,示意众人起身,对韩王信道:“既投匈奴,便是一家。吾大军自北面来,耐不得热,冬日巡游尚可,然岂能久住?破汉家,尚需你等出大力。我且引兵驻上谷郡(今河北省怀来县),防燕赵之兵侧击;你等南攻晋阳,略定太原。太原一郡内,并无强兵,只看诸位身手如何了。”
韩王信不禁迟疑道:“本军原为弱旅,恐难敌汉军。”
冒顿便笑:“我千里而来,便是要会刘邦,若我军横扫太原,他还敢来吗?你且放胆杀去,我在上谷为你应援。若刘邦敢出头,我自有妙计。待晋阳城破,我便南下,料那关中也指日可下,刘氏天下也好换一换了。”
韩王信闻听,不禁感泣,连忙伏地谢恩。诸降将亦手舞足蹈,齐呼万岁。数日后,韩王信便整军出城,翻越雁门山,南下来攻晋阳。
那晋阳城,本属韩王食邑,如今主公忽然降了,且领叛兵内犯,城内军民便大起恐慌。一日数骑奔出城去,飞报朝廷。
刘邦得报之时,正在西宫逍遥,抱戚夫人于膝上,闲谈小儿事。涓人送来军报,刘邦一只手接过,抖开来扫了一眼,不由大惊,险些摔下了戚夫人。
戚夫人脸色发白,忙问:“又有何事?”
“夫人,顾不得与你说话了。”说罢,便放下戚夫人,趿起鞋履,往前殿疾奔,一面高声吩咐,“速请陈平、樊哙来!”
当夜,刘邦与陈平、樊哙在灯下共话对策。刘邦道:“今冒顿倾国而来,韩王信又叛,若坐视,则贼势愈盛,关中亦必不保,故而朕决意亲征,发各郡之兵,与之一决。”
陈平不无担忧,迟疑道:“那匈奴近来甚嚣张,兵至河南,灭东胡,逐月氏,锋锐正盛,陛下不可小觑。”
刘邦轻蔑一笑:“正是不可小觑,才须起天下之兵。那胡骑虽众,然有何可惧?当年拒胡者,秦将王离也;灭王离者,项王也;灭项王者,则又是何人耶?”
“那垓下之胜,非一日之功,况乎……”
“察陈平兄之意,垓下决胜,似唯赖韩信一人?”
“岂敢,微臣绝非此意。”
“哈哈,不错!无韩信,便无垓下之胜,你忌讳个甚么?然韩信今有疾患,不能出征,日前,他已将此次破胡之计,尽授予我。”
樊哙便急问:“是何妙计?”
刘邦一笑,徐徐道:“多遣斥候。”
樊哙便觉失望:“韩信做楚王不成,倒也罢了,怎的连好计也献不出了?”
刘邦睨视樊哙一眼,道:“这就是好计!冒顿劳师远征,必有虚空,我须日夜窥伺,方能寻机破敌。”
陈平便道:“然匈奴之虚实若何,恰恰不明。”
刘邦大笑道:“着啊!冒顿此时,亦不明我之虚实。他率大兵犯境,以为我汉家惧敌,不敢应战,我偏要举兵北上,出奇兵。他南犯塞内,意在劫掠,必不敢恋战。”
陈平蹙额,仍有疑虑,道:“冬十月,天将大寒,恐不利于战。”
刘邦道:“天时若此,岂能纵敌不顾?况我军苦寒,匈奴亦不能免。昨日晋阳来人报称:匈奴已止军于马邑,唯韩王信所部来攻晋阳。他一军来攻,便无可惧。那太原郡久属汉家,人心皆向汉。我大军一到,他徒众必无斗志,可一击而溃。匈奴见此,也必气沮,自会退去。”
樊哙建言道:“与匈奴战,须赖马军,我汉家尚有骑士万人,留驻赵国,皆未解甲,此次可充作先锋。”
“正是!有强弓良马,还怕取不到冒顿头颅吗?昔赵之名将李牧,曾以十六万人大破匈奴,朕比不得李牧,人马须翻倍,方能壮胆。”
陈平不敢诤谏,只委婉道:“当年蒙恬,曾拥三十万众,方守得住长城。”
刘邦便笑:“陈平兄,吾不如蒙恬乎?罢了罢了!吾意已决,无须再多言。你这就草诏,天明即发,晓谕各郡国:今匈奴来犯,朕欲建蒙恬之功,令各地急征兵马,每郡五千,半月内赴河内郡集结,候命北上。”
各地得了诏令,知大敌将至,都不敢怠慢。一时间各城乡道上,丁壮云集,人马喧阗。半月内,征齐了二十二万人马,聚于河内郡。自大河北岸起,连营至修武城下,旌旗林立,鼓号齐鸣。云台山下之旷野,顷刻间便呈鼎沸之势。
刘邦命太子刘盈监国,萧何辅之,便自率众臣及禁军,沿崤函古道东出,驰至修武。
修武县四面阔野,此时正一派人欢马叫。刘邦登上戎辂车,将大营巡视一遍,不由踌躇满志,对众臣道:“燕王卢绾、代相陈豨共有北地兵十万,与本军会合,便是三十二万人马,足可与冒顿相抗。千年来胡人为患,侵扰中夏,周秦都奈何不得他。今汉家方兴,正应挟灭楚之威,逐匈奴回漠北。”
樊哙附和道:“陛下说得是。天下百姓,在秦末已死过一回,今逢汉家初兴,有如重生,对朝廷甚是感恩。闻有边警,争相来投军,大军集结,从未有今日之易也!”
陈平仍是犹豫,劝谏道:“冒顿之猾,世无其匹,陛下似不宜轻进。”
刘邦笑道:“书生论兵,总是胆怯。今赴晋阳,我为主,匈奴为客。堂堂汉家,反倒要怕那掳掠之寇吗?”
樊哙睨视陈平一眼,请命道:“晋阳城之安危,至今不明;臣愿率马军为先锋,昼夜突进。”
刘邦大喜道:“好!兵法曰:‘可胜者,攻也。’那韩王信所部,皆为我汉家儿郎,其心必不向匈奴。大军一至,立可瓦解。朕令你与周勃做先锋,率马军急赴晋阳,如遇敌,只管痛击。我亲率步卒各营,迭次北进,为你后援。”
樊哙、周勃得令,即点起马军,连夜疾驰而去。
这一队人马,向北突驰了四日,便见前面有难民络绎而来,拦下探问,方知晋阳早已失守,韩王信叛军正趁势南下,一路攻城破邑,无有阻挡。
樊哙、周勃两将听了,不由火起,立即催兵大进,冒寒又疾行了两日,翻越太岳,来至太行山下一处平阔之地。问明百姓,方知此处名曰铜鞮(今属山西省沁县),正要前行,恰与叛军迎头相遇。
且说那叛军仓促起事,尚不及更换旗甲,只在头上斜插白翎,便算是叛了汉家。韩王信部将王喜,一路为先锋,气焰大张。正督军前行之际,忽闻有汉家马军拦路,不禁吃了一惊,连忙下令布阵。
这边厢,樊哙、周勃看得明白,韩王所部约有十万之众,自太行山各隘口络绎拥出,旗帜相接,声势颇壮。那韩王信则远远留在阵后,于山崖之下观战。
此时,一阵寒风扫过,满山黄叶乱卷。骑将靳歙不由打了个寒战,谏议道:“樊左相,敌军势大,不若候陛下大军至,再行决战。”
樊哙眯起眼睛,眺望片刻,便哂道:“尔辈乃是杀过项王的,如何要惧这乌合之众?那韩王军虽众,然列伍杂乱,兵器不齐,显是仓促凑成。今可一鼓而下,省得烦心。”说罢,便望住周勃。
周勃颔首道:“左相看得明白,韩王徒众,唯人多而已。”
樊哙大笑:“如此,还有何惧?儿郎们,张弓!拔剑!”
当下,两军相隔十数丈,将阵对圆。樊哙便跳下戎车,拉了一匹马来,翻身跨上,吩咐靳歙道:“你且代我擂鼓,看我如何冲阵。”说罢,便一马跃出,大叫道,“来将通名,是何方奸佞?”
那王喜见了,命御者驱车出阵中,高声应道:“韩王信帐下将军王喜,前来迎候樊丞相。丞相出行,何须用兵?是视我太原郡无人吗?”
樊哙大怒:“无耻小儿!华夏千百年,夷狄为患,本为常事,然举国而降胡人者,唯你家主公一人。背主之徒,脸面何在?今陛下亲征,统大军三十二万前来,就是要扫灭你辈狐兔,活擒冒顿!”
王喜冷笑道:“我主虽弱,终究是六国诸侯之后,名正言顺。不似尔辈屠沽,专使鸡鸣狗盗之技,侥幸得位,旋即反目,欲置我主公于死地。今匈奴单于执大义,为我伸张,我尚未往栎阳问罪,汉兵反倒犯我境;世间事,有颠倒如此的吗?”
樊哙便戟指王喜骂道:“冒顿弑父,以群母为妻,其行之丑,教人说不出口来。尔等却觍颜以父礼事之,愚顽更在猪狗之下!我问你:引胡虏犯境,辱没祖宗,便是你那主公的大义吗?人若癫狂,说理也无用,今若不砍下你头颅来,你便不知‘人’字怎样写!”说罢,拔剑在手,回首大呼道:“儿郎们,汉家有此叛逆,实为奇耻。今日讨贼,不杀则罢,杀便杀他个干净!”
那汉家马军疾驰多日,都憋足了劲,要与叛贼厮杀。闻樊哙发令,立时分三路杀出,鼓声动地,万箭齐发。
再看韩王军中,虽以老卒为主力,然亦裹挟了不少民间丁壮。丁壮们初上战阵,不知所措,见中箭者纷纷翻倒,早慌了手脚,只顾蹲下身,头顶盾牌躲避。待一阵箭雨过后,汉马军已杀到,刀剑交并,直将那王喜前军冲得七零八落。
王喜见势不妙,喝令中军:“区区汉马军,并无重甲,何足惧哉?待他马军抵近,以长戟迎之!”
众韩军这才稳住阵脚,挺起矛戟,密集如林,死死抵住汉马军冲击。
两军厮缠多时,互有死伤。那王喜亦是一员老将,只教士卒结阵拒敌,决不分兵去与汉军厮杀。汉马军十数次冲阵,却不能得手,渐渐便力疲了。樊哙大急,解去甲衣,赤膊冲在前面,大呼道:“拔去白翎,便是汉家郎,一概免死!”
汉马军见此,声势复振,都跟在樊哙身后,齐声大呼:“拔去白翎免死!”
众韩军闻呼声遍地,顿觉惶恐。少顷,便有人拔去白翎;更有老卒不愿战,索性弃了戟,伏地乞降。如此,受裹挟而来的丁壮更是惶恐,拔腿便逃。前面动摇,后面渐也顶不住了,全军立呈溃散之势。
王喜怒骂连声,然亦喝止不住,便急命御者掉头回撤,岂料马头刚刚转过,忽有一箭飞来,正射中他背心,其势凌厉,力透七层犀甲。王喜大叫一声,跌下了车,当场身亡。众韩军见折了主将,一片惊呼,都四散逃去了。
韩王信在阵后见了,也是心慌,知南下已是无望。此时,部将丘曼臣、王黄自阵前败回,急催韩王信北逃。丞相箕肆亦拉来了两匹马,劝道:“事急矣,大王可投冒顿!”
韩王信望了望遍地乱兵,满心绝望,仰面泣道:“堂堂汉家诸侯,竟投匈奴,先人祖宗将不容矣!”
丞相箕肆劝道:“先人祖宗于地下,无所见;然汉军刀剑箭矢,却认不得你韩王。若再迟疑,我君臣将陷于阵中。”
韩王信呆望了大纛片刻,长叹一声,才脱掉袍服,弃了车驾,跨马朝那深山窜去了。
汉马军大胜之后,刘邦亦率步军赶到,就地扎营歇息,众臣皆来中军大帐致贺。刘邦精神大振,手指太行山,对众臣道:“韩王信胆小,此一逃,必是遁入匈奴营中去了,彼之巢穴马邑,已在我股掌中。今大军宜疾进晋阳,剿灭叛众,据城御敌,略定北边。”
众臣齐声称善,刘邦便命步骑合兵一处,直扑晋阳。途中,忽又想起韩信之言,便派出数路斥候,打探匈奴虚实。
再说那韩王信,果如刘邦所料,过马邑亦不敢停留,只带了几个亲信,投冒顿大营去了。
他的部将丘曼臣、王黄两人,跑得没有这般快,逃至马邑之南的广武邑(今属山西省代县),便不知韩王何往,只得收拾了残兵败将,暂且扎营。
两将思前想后,心有不甘,欲伺机反攻。然苦于找不到主公,自家名号又不响,便觅了个故赵宗室后裔,名唤赵利,奉其为“赵王”,扯起旗来反汉。一面又派出亲信,往上谷向冒顿求援。
冒顿得报大喜,本想借兵与韩王信,令他返身杀回,又恐韩王信万一败亡,便失了一个好筹码;于是留韩王信在帐中,只遣了左右贤王两人,率胡骑万名西援叛众。
待两下合兵一处,王黄等残部声势复振。知晋阳尚未失,便与匈奴军商议,欲南下晋阳以拒汉。岂料此时,汉大军已连破六城,先一步开抵晋阳城下。
一月以来,晋阳百姓惧于叛众势大,皆不敢言。今见王师来攻,阖城顿时皆欢,都偷偷备下酒,只等城破之日庆贺。城外,那三十二万汉军步骑相接,源源而至,于城下扎好营垒,只等择日攻城。
不数日,那叛军与匈奴军自广武邑南下,也来至晋阳城外。众叛军多系受裹挟而来,见汉军连营竟有十数里,鼓角喧阗,旌旗蔽日,不由都觉胆寒。
左右贤王眺望半晌,见汉军壁垒高矗,不易攻打,亦是大感踌躇,便命丘曼臣、王黄上前喊话劝降。两叛将无奈,只得壮起胆子,骑马奔至汉营前。
左右以藤盾将二人护住,那丘曼臣便喊道:“汉王刘邦何在?你孤家寡人做了天子,便容不得旧部存活,其心何毒也!今冒顿单于举大义,助我兴兵问罪,如何不见你露头出来?”
刘邦在壁垒上看了多时,见只是两个裨将出头,便冷笑一声,挺起身来叱道:“鼠窃狗偷辈,也想举大事乎?我刘邦即便千错万错,然亦不忘祖宗。尔辈鼠兔,生于中夏,头上插了一枝白翎,便可改换祖宗吗?也罢也罢!你不认我这天子,我便教你识得我手段。”说罢,将袖一挥,壁垒上立时冒出几千个弓弩手来,张弓搭箭,万矢齐发。
那丘曼臣、王黄慌忙蹲下,左右急举盾牌遮挡,眨眼间盾上便如一片刺猬。两人趁放箭间隙,狼狈奔回。第二轮箭雨转眼又至,匈奴骑士与叛军多有人中箭,纷纷倒地。
众叛军正慌乱间,忽见东面尘头大起,有灌婴、靳歙、傅宽、郦商等一干骁将,引汉家马军杀至,势如狂潮。叛军望去,见汉军中军大纛下,正是绛侯周勃!
那汉家骑士各个善射,弓弩之力远胜于匈奴兵,未等驰近,便是一阵如蝗箭雨射来。匈奴兵甲胄不齐,辗转于箭雨之中,死伤累累。左右贤王见不是事,急令所部不得畏死,冒矢迎击。
片刻后,两军骑士迎头相遇,杀作一团,满耳只闻杀声震天,刀剑铿锵。从城上望去,遍野是马匹交错,旗帜杂乱,连守城叛军也看得呆了。
战了多时,汉军挟得胜之威,愈战愈勇;城内百姓只盼汉家得胜,不顾叛军禁止,都走上街衢,敲击锅镬以助汉威,响声震天动地。
匈奴马军闻声心慌,渐感力不能支。正在此时,刘邦一声令下,壁垒内忽又擂起一通鼓来,只见营门大开,数万步军自营内拥出,旗甲耀目,长戟如林。匈奴军大惊,皆无心再战,欲回上谷,却见东归之路已被截断,只得向西逃去了。
匈奴兵既败,城内百姓便一拥而上,夺了守城兵的刀剑,将四门打开,迎汉军而入。
周勃与诸将穷追了一程,见匈奴已逃远,便下令回军。返回途中,正遇见刘邦率陈平、樊哙、卢绾等人,自晋阳城内乘车而出。周勃忙上前禀报:“敌已西遁,陛下可回城。”
刘邦道:“千里而来,只为吓跑这班蟊贼吗?传令三军,随朕之后,无分昼夜追敌,务求斩尽杀绝。不如此,无以震慑叛众。”说罢,便招呼左右侍卫,扬起大纛,只管向西疾进。
众将见刘邦率先追敌,都不敢怠慢,拨转马头,也随着向西追去。一时间,三十二万步骑,尽皆拔营西行。
才追了半日,便逢天大寒,鹅毛大雪纷纷扬扬。陈平此时为刘邦骖乘,手冻得握不住戟杆。刘邦回首瞥见,便持剑割袍,“嚓”的一声,撕下了一缕缎面来,扔给陈平:“拿去做个‘笼手’!”
陈平将手背裹住,忧心忡忡道:“雪猛天寒,为行军之大忌。那匈奴兵,人人皆有羊皮,不惧风寒。而我军冬衣,仅为麻絮,教士卒如何消受?”
刘邦头也不回道:“看你貌美如妇,怎的连心肠也如妇人?此时追敌,敌也甚苦,不出旬日,便可除去大患,中尉何必纠结?”
时至冬十一月末梢,天气愈加寒冷,士卒盔甲皆结满白霜。周勃飞马从前军奔回,急急禀道:“士卒多有冻堕手指者,情形惨苦,可否稍停取暖?”
刘邦摆手道:“不成!此时若纵敌远遁,后患无穷。可令士卒撕衣襟裹手,人马勿得停留。”
周勃忍了忍,未再言语,只将这道军令传下。众军甚是无奈,唯有冒寒疾进。接连两日,追至离石(今属山西省吕梁市),果然见前面有敌军奔逃。
那匈奴兵与叛军,连日西窜,饥寒交加,见汉大军追至,无不惊慌,只顾向前逃命,迷蒙雪雾中,处处可闻人喊马嘶。汉马军疾驰突进,循声追去,杀入了大队逃敌中。
左右贤王率部抵挡,然抵不住汉军凌厉,死伤枕藉。那丘曼臣、王黄、伪王赵利在侧翼,见势不妙,慌忙率部奔逃,不知去向。左右贤王见大势已去,只得弃了军卒,拼死杀出,向北逃去了。匈奴残部没了首领,立时溃不成军。
汉军大胜,又马不停蹄向北急追,刘邦唤了陈平、樊哙、周勃,四人跨上坐骑,甩开步军,只随马军疾进。如此长驱五百里,直至长城之外,追入楼烦境内,一路搜杀,匈奴兵的断刀残旗,抛了一地。更有那随军的老弱妇孺,被弃于荒野,求生无门。
汉军沿袭秦制,以斩首计功,故全军正在搜杀匈奴老弱,斩下首级,那匈奴眷属队中,便爆出一片哀叫声。
刘邦闻听,叹了一声,对樊哙、周勃道:“秦制虽好,然太过狠毒!”随即下令,此役不以斩首计功,放过那些老少,交后军收容,解至太原郡安置。
越日,忽有斥候来报:左右贤王已逃至楼烦西北,聚拢残兵,似欲反扑。刘邦闻报,急令周勃率军往击,追踪至硰石(今属山西省宁武县),大破之。又北追五百里,至武泉(今属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)之北,复又大破之。
汉军连胜,气势大振。这日,刘邦驰上郊外大野,勒住马,眺望茫茫雪原,不禁大笑:“这是何地?云中郡也!大丈夫,生当如蒙恬,逐匈奴至天尽处。”
陈平在旁苦笑道:“今日我知蒙恬滋味了。”
“如何?气壮否?”
“固是壮哉,然昨夜臣巡营,见士卒冻堕手指者,已十之二三矣……”
刘邦闻听,脸颊微微一颤,知军力疲极,那左右贤王又不见踪迹,这才下令回军,返晋阳暂歇。
在晋阳歇了数日,刘邦便命樊哙、周勃,向民间征集御寒衣物。城内百姓感恩,都纷纷捐输,将那羊皮、麻絮、毛毡等物送至军营。兵卒们添了许多御寒物,士气渐高,不似先前那般怨望了。
日前遣往胡地的斥候,此时亦陆续来报,称冒顿发誓要雪耻,已率众离上谷郡,进至雁门山北之代谷(今桑干河谷),按兵未动。那韩王信投在匈奴营中,日日与冒顿谋划,欲进袭汉地。
连日里,又有斥候纷纷报称:此番胡骑南来,足有三十万众,游弋于长城内外,数度惊扰边地,军民不堪其苦。
刘邦闻报大怒,决意北进,与冒顿一决高下,便甩去裘衣,对众臣道:“吾韬略不及蒙恬,然雄心未必不及,今挥师北上,誓教匈奴不敢南下牧马。”遂接连派出十名使者,以索还韩王信为由,前往匈奴营中交涉。刘邦密嘱使者:见了单于,无须力争,只探明匈奴虚实便可。
那冒顿见汉使络绎于途,异乎寻常,知是刘邦诡计,便下令:军中壮士与肥牛悍马,均匿于山谷中,营中只留老弱人马,佯作困顿。
汉家先后有十名使者来访,对索还韩王之事仅是敷衍,两眼却只往四下里瞟,看匈奴营中景象。待汉使离去,匈奴阖营都在窃笑,只待刘邦上钩。
使者回报刘邦,皆言匈奴可击,无须顾忌。先后十名使者,竟无一异议,刘邦且喜且疑。喜的是,匈奴果然疲惫,正是千载难逢之机;疑的是,此情若果是真,那匈奴何来往日赫赫威名?
数日里斟酌不下,刘邦便又遣刘敬出使匈奴,嘱其务必留意。这刘敬,便是曾力谏定都关中的齐人娄敬,现已赐姓刘,官居郎中,常在刘邦近旁。
那冒顿也知刘敬来历,闻此人来,不敢疏忽,严令精壮之卒不得暴露。刘敬入了匈奴营,也不掩饰,于营中往复探看,心中便有了数。返回途中,正遇汉大军源源而来。原来刘邦终是按捺不住,唯恐错失良机,已下令北上。
刘敬急入见,禀道:“陛下万不可击匈奴!愚以为,两国相斗,必张扬己之所长,唯恐不强,以期震慑敌胆。然今臣往匈奴营去,唯见疲瘦老弱,不成体统,必是故意曝短处,暗中却藏奇兵。请陛下详察,不宜轻动。”
此时,汉军已有二十余万出了晋阳,正翻过雁门山,进逼马邑。大军粮草辎重绵延于途,甚是壮观。
刘邦立誓灭胡,号令既出,势已箭在弦上,此刻闻刘敬之言,不禁大怒:“齐虏!你以口舌得官,本属侥幸;今大军出动,乃敢妄言摧我军心乎?”于是下令,将刘敬戴枷下狱,囚系于广武邑,等候发落。大军不得有片刻停留,务要夺取马邑。
那马邑城中,尚有韩王信残余,此时闻风,都一哄而散,逃往代郡去了。邻近的霍人县,闻汉大军至,也开门请降。
刘邦率群臣入马邑,登长城北望,但见那万里苍茫,直抵天际,不由大喜道:“昔日蒙恬,筑长城便在此处。今登城头,犹忆壮夫!此去边外五百里,便是大漠,冒顿实已途穷矣!”
陈平谏言道:“胡人之祚,已有千年,灭此顽敌恐非朝夕之事。不如待来春日暖,再择机进剿。”
“你懂甚么?今番雪地灭胡,绝非大梦。那匈奴虽猾,然性亦多疑,今大军应疾进至平城(今山西省大同市),出其不意,截断他后路。他全不能料我军迅疾,惊惧之下,必不战自溃。”
见众臣面有难色,刘邦便又道:“雪地远袭,步卒确是不易,可由周勃、卢绾统步卒,在马军之后逐次而行。朝中文武随我,与马军先发。十日内,务必奔入平城,以断匈奴退路。”
卢绾望望众人,叹一口气,应道:“陛下既忘生死,臣等岂敢畏敌?然平城之途,地近塞外,须派出斥候,好生打探。待查无埋伏,再发兵不迟。”
刘邦便嗤笑:“匈奴新败于楼烦,元气已大伤,何须如此小心?兵贵神速,瞻前顾后还谈何用兵?”
众臣无语,只得各自回营整装。周勃知前途莫测,便严令诸骑士,每人须带两个箭壶,装满五十支箭,不得短少。
次日,汉军冒雪北行,马军当先,步军在后,长驱七百里,昼夜兼程。
这一路,唯见雪满太行,绝少人迹。众臣都觉此行凶险,皆一路沉默,只顾催马疾行。
刘邦见众臣畏敌,便对陈平道:“妇人之怯,如何上得战阵?我军新胜,兵精粮足,旬日间驰至平城,必惊破冒顿之胆。”
陈平不答,只依凭车轼,手搭遮阳不住左顾右盼。
刘邦回首瞥见,嗤笑道:“天寒若此,连飞鸟也藏匿不见,你看个甚?”
陈平不理会,仍凝神观望。此时夏侯婴为御者,便插了一句:“陈平兄未忘昔年。一日睢水,终生噩梦也。”
刘邦顿感不悦,叱道:“陈年烂谷子嘛,还说那些做甚?几日奔袭,可见匈奴一兵一卒?”
陈平这才道:“陛下,《太公兵法》有诱敌之计,乃是‘先见弱于敌’,臣只恐冒顿深谙此道。”
刘邦便仰头大笑:“冒顿若也懂《太公兵法》,河当西流,日头也将西出矣!”
陈平脸一红,便不再作声。
行至第十日黄昏,众军渐感力疲时,前锋忽然一阵欢呼,原是平城已在望,众臣这才松了口气。
大队入城,好好歇了两日,众臣心方稍安。刘邦登城,远望阴山一带,渺渺茫茫,心中大起感慨,急欲出战。见步军仅到了两万,大部尚未抵达,便又觉焦躁,决意亲率马军一万、步军两万东出,先击匈奴。
这日晨,大雾弥天,数里内不辨人马。三万汉军披挂整齐,便络绎出东门,刘邦亲率众文武居于中军。
出城六七里,迎面红日东升,雾渐渐散去。刘邦大喜,在马背哼着谣曲,催军疾进。不料,出东门五六里,才行至白登山下,前军忽起骚动。众臣也觉出异常,侧耳细听,隐隐可闻吹角之声四起。
刘邦蓦然一惊,但见中郎将徐厉驰至,急禀道:“匈奴大兵至,人马甚众,不知多少!”
刘邦大惊失色,忙甩下白狐裘,跃起张望。夏侯婴也连忙停车,足登车辕之上远望。
刘邦急问道:“敌势如何?”
夏侯婴大惊道:“嚯矣!远望十里不见尽头,唯见胡骑遍野,足有数十万众!”
“数十万?莫不是自地下冒出?”
“陛下,贼来神速,必是已觊觎我军多日。今之匈奴,与往日楚军不同;若是楚军,早便接战了,我辈此刻恐已授首矣!匈奴此来,似不欲速战,只远远将我围住。”
刘邦急下令道:“全队速返平城。”
夏侯婴回望一眼,脸色便一白:“归路已断矣!”
刘邦左右望望,果然烟尘四起,不禁顿足道:“吾中了贼计!我军在平野,焉能抵住数十万胡骑?”踌躇片刻,忽然一眼看到白登山,便又大呼道,“全军爬上白登山,安营筑垒,以待后军。”
那汉军骑士,皆为“郎中骑”出身,久历战阵,忠勇自不必提。突临大敌,各个都不慌,只弯弓搭箭,护着刘邦与群臣,爬上了白登山。
登上山来,望得远了,君臣这才大吃一惊:那匈奴兵,堪堪有四十万众!茫茫雪野上,唯见一片褐衣杂旗。六七里之外,平城遥遥在望,然插翅亦难飞回了!
至午,匈奴兵已列阵完毕,只见原本杂乱之旗,竟然依照青、白、黄、黑四色,分东、西、南、北排列,声势既壮,行列亦井然。
“冒顿果然神勇,今番完了!”刘邦倒吸一口冷气,跌坐于雪地上。随何、周緤、徐厉诸人连忙上前,将刘邦扶起。
随何劝慰道:“陛下勿虑!马军骑士有万人,人人皆是神射手,所带箭矢亦充足。一时半刻,匈奴近不得身,只须静候周勃步军来援。”
刘邦稍作喘息,摆摆手道:“我无事,你等速去督促士卒,张弓控弦以待,不得有片刻疏忽。”
此时,陈平、樊哙、夏侯婴、郦商等文武重臣皆聚拢来。刘邦看看诸臣,泪水就涌了出来:“吾轻敌,连累了诸君!”
陈平道:“匈奴不来攻,必是惧我。陛下请稍宽心,等援军前来就是。”
刘邦长叹一声:“唉!熟读《太公兵法》,却被那匈奴竖子给骗了!若我被杀,则汉家一世而亡,今后万年,恐也再无此例。”
樊哙大急,劝道:“姐夫不可作此想!汉家重臣,尽数在此,又有善射骑士万名,智勇皆为天下之首,顶个十天半月,又有何难?”
刘邦只是沮丧,道:“这白登山,山不甚高,山势又平缓,守一日尚可,如何能守得十天半月?”
灌婴便建言道:“白登山虽不高,然平地突起,中有沟壑,四围宛若城墙,正为我射手的好屏障。胡骑不谙阵法,上阵仅一人一骑,蜂拥而上。此时不来攻,显是惧我汉家射手。陛下可传令各部:胡骑敢有近前者,一律射杀,以震慑敌胆。”
刘邦摆摆手道:“军中之事,交樊哙、灌婴处置,你二人自去斟酌。朕头痛欲裂,只想歇息,诸君都散开吧。”
周緤、徐厉忙将一捆饲马谷草解开,拣了一处松柏丛中,将草铺好,扶刘邦箕踞而坐。刘邦坐下,仍觉寒风凛冽,浑身瑟缩,忙又盖上白狐裘御寒。
待刘邦坐好,二人便拔剑在手,跪于地上护卫。刘邦望望二人,苦笑道:“你二人随我上阵,却屡见我败阵。吾枉为天下之主,如此不堪,真是白活了!”
周緤道:“陛下不可出此言。昔在汉中,臣为陛下骖乘,彼时汉家何其弱小?后随陛下东渡河,渐取天下,岂能言屡战屡败?今日虽小挫,然万名郎中骑,皆汉家死士,足可守此待援,陛下请勿烦恼。”
刘邦点点头,不再作声,只睁大眼睛,呆望着天上白日。
再说那山下,冒顿令众骑围住汉军,并不来攻打,确是心存戒惧。当日见汉军退上白登山,冒顿狂喜,将那栖鹰冠抛向空中,便要下令进击。他身边左右贤王自楼烦逃回,深知汉马军弓弩之强,皆力言不可。
冒顿不以为然道:“我军势众,冒矢而上,无非是死个千把人,有何不可?”
那左贤王道:“看那汉军,计有两三万人,其中轻骑人数便近万,皆身负满壶箭矢。接战之际,箭矢如雨,弓弩之强远胜于我。前日在楼烦,我骑士冲阵时,多为箭矢所伤。今汉军在山上,据地势之利。我若强攻,死伤必多,不如久困为上。”
“哈哈,他箭矢再多,也总有用尽时。”
“大王,汉马军恐有万人,若每人身负五十支箭,便是五十万支,不可小觑呀!”
冒顿便一怔:“五十万支箭?……韩王,你意下如何?“
韩王信在侧,忙谏言道:“左贤王之言有理。那汉马军,即是大破楚军之‘郎中骑’,长于强弓,精于骑术,不宜与之相抗,可围之。以汉军常例,军卒所携粮秣,不出五日便告罄,而后必溃散。”
“嗯……那丘曼臣、王黄所部,今在何处?”
“日前已有使者来,称该部自楼烦逃回,人马未受大损,约期三日内即来平城,会攻汉军。”
“如此也罢。先困住汉军,且候丘曼臣、王黄前来。该部自有强弓硬弩,可与汉军相抗。”
匈奴各部得了军令,只在白登山四周鼓噪,大队胡骑往来驰骋,却不来搦战。汉马军疑心匈奴有诈,皆拉满弦,目不交睫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至黄昏时,只见匈奴队中,有一少年“百长”,飞马驰近,徒手于马背上腾挪翻飞,叫嚣寻衅。
灌婴望见,便唤来一名楼烦骑士,密嘱了两句。那楼烦兵得令,拉开强弓,瞄准良久,只是迟迟不放箭。待那百长炫耀够了,正欲得意扬扬归队,只听弓弦“砰”的一声响,一支雕羽箭呼啸飞出,正中那百长之冠,将他掀下马去。
那坐骑受了惊,扬蹄长嘶一声,狂奔而去。百长自地上爬起,羞愧难当,顾不得拾起尖顶冠,慌忙一瘸一拐奔回大队。
众匈奴兵不由大惊,纷纷退后,望见那百长的狼狈相,复又哄堂大笑。自此,胡骑只在数里之外徘徊,无人再敢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