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入春三月,一番封王封侯事毕,刘邦这才安歇下来,但心头还是惴惴,怕有人再生事。果然,没过几日,便有郦商、灌婴、靳歙、傅宽等一干武将,一齐赴阙求见。
这日后晌,刘邦正与戚夫人闲谈,忽听到宫门外喧哗,吃了一惊,便想去取剑,寻遍室内却不见,于是撇下戚夫人母子,跣足奔至前殿。恰遇随何匆匆来报,方知原委,才大大松了口气,命近侍速取衮服来换上,将门外诸将宣进。
众人进了大殿,一齐跪下,连呼“不公”,个个都似有天大的冤屈。刘邦见来者全是新晋的列侯,冠服簇新,便沉下脸来喝问:“吵嚷甚么?封了列侯,还不知足,竟是要吞天吗?”
那郦商本就气盛,此时更是一脸怒气,挺身道:“臣等赴阙鸣不平,是为萧丞相欺人太甚!”
刘邦讶异道:“萧何?那老儿,又如何惹到了诸位?”
“萧丞相封侯,竟有八千户食邑,险些便是万户侯,此何以服众?”
“原来如此!你等有何不服?说来朕听听。”
“臣等披坚执锐,多者百余战,少者数十战,攻城略地,大小各有功。今萧何未有汗马之劳,仅掌文墨,坐而论道,从不曾亲临一战,却蒙垂顾,功居臣等之上,何也?”
“嘿嘿……”刘邦一笑,环视诸将,缓缓问道,“尔等皆有此怨吗?”
诸将齐声应道:“正是。”
刘邦便招了招手道:“来来!各位平身,坐拢来。朕于今日,恰好神闲气静,便为诸君辩上一番。”
诸将便不再嚷,都膝行前移。唯灌婴愤愤不平道:“好言好语,可抵得食邑吗?”
刘邦也不理会,拈须片刻,忽然目光一闪,发问道:“诸君可知狩猎乎?”
诸将便笑,参差答道:“知之。武人焉能不知猎?”
刘邦环视诸人,正色道:“那好!朕无文,只擅讲粗话,今日便说说这狩猎。诸君必也知:追杀野兽者,狗也;而寻野兽之踪、指点兽在何处者,人也。今诸君因善跑而得兽,不过功狗耳。至于萧何,寻兽踪、指兽处,乃是功人也。且诸君多是独个跟从我,至多偕两三子弟;萧何则有宗族数十人皆随于我。故而丞相之功,朕不可忘!”
这一席话,甚是洪亮,声震屋瓦。谒者鄂千秋在殿侧当值,吓了一跳,手中笏板险些掉落。连那殿前郎卫亦觉惊异,各个大气不敢出。诸将自然能掂出此话分量,便也不敢再言。
刘邦这才面色稍缓,又道:“看看尔等新贵,大冠冲天,言语汹汹,可还记得广武山相持之时,何其愁苦?若非萧丞相在关中,为我输粮增兵,你我诸人,恐早已暴尸荒野。汉家之胜,非唯剑戟下所得;乃是萧何守住关中,得秦民之心,我辈才有所恃,好歹未成丧家野狗。若忘了此一节,我辈于今后,又何以守住这天下?”
诸将相互望望,似仍不能释疑,只是参差应道:“微臣明白。”
刘邦便道:“若再有不明者,便不配受列侯之赏了。”
诸将虽心内并未全服,也只能口称诺诺。
见众人再无异议,刘邦便释颜一笑,道:“列侯虽已封,然尚未排位次。诸君既来,以为谁人可排首位?在此不妨说说。”
诸将闻言,稍一商议,便纷纷道:“自是平阳侯曹参,当属第一。”
刘邦便问:“是何道理呢?”
灌婴朗声答道:“臣与曹参同征伐,东出齐赵,朝夕相与,知曹参全身被创七十余处,瘢痕累累,教人不忍直视。他在军中为骁将,攻城略地,身先士卒,功最多,当居第一。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刘邦闻言便沉吟起来,未予作答。心想方才论功,已严词驳斥众将,此时论及排位,便不忍再驳诸将了;然在心内,还是欲推萧何为第一。
大殿之上,一时便哑然。诸将只是望住刘邦,不知他如此阴阳莫测,究竟有何名堂。
此时在侧的谒者鄂千秋,已知刘邦心思,便跨前一步,禀道:“臣有进言。”
这鄂千秋,在汉家也非等闲人物,因军功早就封为关内侯,随刘邦日久,谙熟君上心思。今日当值,见刘邦犹豫,知刘邦既不愿推曹参为第一,又不忍为难众臣,便开口进言,要为君上解围。
刘邦见鄂千秋出列,颇感诧异,忙允道:“公可畅言。”
鄂千秋亦是个辩才,开口便滔滔不绝:“臣以为,群臣所议皆误!曹参虽有野战、略地之功,然均为一日之功,不可夸大。想那旧时,君上与楚相持五年,失军亡众、只身脱逃之败,曾有数次;然有萧何在关中,常遣兵员赴山东,予以补足。君上并无诏令相召,即有新兵数万之众,补足军前之所缺,如是数次,功难道不大吗?汉家与楚,在荥阳相持数年,军中无粮,萧何自关中漕运转输,补给不乏。此功,不是大功又是甚么?陛下虽数次亡失山东之地,然萧何却保全关中以待陛下,这不是万世之功吗?我汉家,即便无曹参之辈数百人,又有何所缺?汉家获全功,岂是这数百人所致?臣实为不解:岂能以一日之功,凌驾于万世大功之上!臣以为:若论功,萧何当属第一,曹参次之。”
刘邦不意鄂千秋如此善辩,拊掌笑道:“好好!”便起身离座,踱至鄂千秋面前,上下打量了一番,感慨道,“可叹呀!宝藏在手,便不是宝。你终日随侍在侧,我却视你为无物;今日方识得,身边便有国器在。”
鄂千秋连忙揖道:“臣不敢当。适才放言,于诸功臣多有得罪。”
刘邦便一拂袖:“哪里话!公若不言,诸人还在懵懂。”说罢,又返身坐下,对诸将道。“鄂公若不言,朕亦是不悟:萧何之功,竟有如此之高。好了!朕这便下诏令:列侯之功,萧何乃第一,赐予‘剑履上殿,入朝不趋’,以示恩遇。萧氏父母兄弟,拢共有十余人,皆封予食邑。萧丞相今有食邑八千户,再加封两千户,成全他一个万户侯!”
诸将闻此命,心中五味杂陈,却都作声不得。
殿上众臣神色如何,刘邦全当不见,只掉头问鄂千秋道:“你这关内侯,食邑多少?”
鄂千秋答道:“回陛下,臣食邑两千户。”
“哦——,吾闻‘荐贤者应受上赏’。有你今日这番话,朕便加你为安平侯,也做他个列侯,教你光宗耀祖。”
鄂千秋忙躬身谢恩:“臣食汉禄,已是莫大恩典;因片言受赏,实于心不安。”
“这些客气话,就无须再说了。朝中多些敢言者,朕方得不昏。”
众臣仍是默然,唯夏侯婴不冷不热道:“萧何功高,臣等也无话可说。然八千户食邑,已是上赏,为何又加两千户?”
刘邦望望夏侯婴,笑道:“这个嘛……你也是沛县故人,可还记得,昔年我率役夫赴咸阳,服秦宫徭役,诸友各赠我三百钱,独萧何赠我五百钱,足足多出两百钱来。今日多封他两千户,便是我偿他那两百钱吧。”
众人闻言皆笑,夏侯婴也忍俊不禁,道:“如此说,季兄欠我之账,又何止两百钱!”
见刘邦宠信萧何,不可摇撼,众人也无意再争,便一起告退。
送走这群列侯新贵,刘邦正待歇息,忽又有谒者来报:“留侯张良,前来谢恩。”
一听张良之名,刘邦便觉心清气爽,连忙宣入。张良上得殿来,便要拜谢,刘邦连连摆手:“子房兄,封个列侯,谢甚么恩?”
张良道:“臣近日多病,封列侯诏下,未及上朝谢恩。今日稍觉复苏,特来与陛下剖符为盟。”
刘邦便执了张良之手,道:“你我二人,已是剖心之交,还剖甚么符?你既来,便同我去偏殿闲谈,连日来,封侯事闹得人好气闷。”两人便并排往偏殿走去。
这洛阳南宫,南临洛水,本是古之周公所建;终周一朝,皆为王宫。秦定天下之后,在洛阳一带置三川郡,封十万户给丞相吕不韦。吕不韦便在南宫大兴土木,增建楼台,以作饮宴宾客之用。
至秦末变乱,南宫所幸未遭兵燹,安然无恙。刘邦见之甚爱,年初定都洛阳之时,在南宫没有住够,此次借伪游云梦之机,又在南宫勾留了数月,乐而忘返。
南宫台基甚高,宛如城墙,丹陛竟有百级之多,仰望之,似可登云摩天。台上之琼楼殿阁,几近仙境。正殿与偏殿之间,有双层架空的复道相接,踏上复道眺望,远野平川,历历在目。
两人行至复道上,凭栏而望,见夕阳衔山,万树苍茫,草色如氤氲,不由就赞叹起来。
刘邦拍栏道:“如此河山,不知是多少条命换得,我辈岂容在自家手中溃灭?”
张良便道:“陛下登基以来,既未衣锦还乡,亦未沉湎于酒色,便是对得起这河山了。”
“哦?如此说来,我在这南宫也流连不得了?”
“这个……臣不敢忘田肯之言。”
“哈哈,好吧!为人主,志不可丧,还是要回关中去,且宽限我几日。”
此时远眺宫门前,可见洛水沙地之上,有将士三三两两席地而坐,聚议纷纷。刘邦便对张良道:“我居南宫,见诸将往往在此相对私语,不知是何故?”
张良手搭遮阳,望了片刻,回首道:“陛下起自布衣,与部属共取天下,今陛下贵为天子,所封者皆为故旧爱将,所诛者皆为平生怨仇;那军吏数百上千,却寸土尚未封。彼辈焉能不计算:若照此封食邑,则倾尽天下之土亦不足,故而万难再封侯,显见是富贵无望。再者,彼辈见臧荼、利几之祸,也怕因细故而被诛,故相聚谋反耳。”
刘邦大惊,望住张良道:“可当真?子房兄,此是危言吧!”少顷,又叹口气道,“……诸将之心,我知矣!然如何安抚得住?”
张良道:“有陛下素所厌恶之部属,可择群臣共知最甚者一人,先行封赏,以示恩典。如此,群议汹汹,自然便了。”
刘邦略一思忖,不由击掌叹道:“你是说雍齿?好计好计!此人倒险些给忘了。”
且说那旧部雍齿,与刘邦渊源甚深,原为沛县大族,累代豪雄。秦二世二年(公元前208年),刘邦于沛县起兵,被父老推为沛公,雍齿亦率徒众跟从。然其性本桀骜,不服调遣,曾数度窘辱刘邦。
沛公军当年在沛县举旗,有泗水郡守效忠秦廷,发兵来攻。刘邦率部迎击,留雍齿守故里丰邑。不料,时有魏人周巿为陈胜部将,拥立宗室魏咎为魏王,占了魏地三十余城,前来劝降雍齿。周巿许之以封侯,且言不降则必屠城。那雍齿本就不甘做刘邦臣属,当即便降了魏。
雍齿叛后,丰邑众子弟亦随之叛,守城拒刘邦,致使刘邦有家难归,颜面扫地。刘邦回攻丰邑不下,大病一场,只得北上留县求援兵,于途中偶遇张良,这才与张良结下平生厚谊。
后在下邳,刘邦从项梁处借得援兵五百,回军攻丰邑。雍齿力不能敌,逃奔魏国去了。
然世事翻覆,秦将章邯率兵平乱,将魏咎攻灭。雍齿无所归依,犹豫再三,到底还是归了汉,在军中主管粮财。雍齿归汉之后,好歹有些战功,故刘邦也未计较前嫌。
经张良一说,刘邦心中便有了主意,隔日即在南宫置酒,大宴群臣。那随驾入洛之诸将,功爵无论大小,一概请到。
数百人陆续入座,见筵宴之盛,甚于往日,便互相探听,却无人知道是何故,只疑是为废黜楚王韩信而庆功,于是都拿眼角去瞄韩信。韩信默然于座中,亦甚感不安,想那刘邦诡计多端,莫非此筵便是个“鸿门宴”?
刘邦看看人已到齐,便环视众臣,开言道:“今日置酒,不为别事,只为一人……雍齿可来否?”
那雍齿正在座中,闻听刘邦点名,以为是要算旧账,脸色便一白,战战兢兢起身道:“臣在。臣戴罪已久。”
刘邦便大笑:“雍齿兄,何罪之有?乃是你有功,而朕未曾赏!”
“臣之小功,实不抵大过。”
“哪里?诸君有所不知:昔日在沛,雍齿兄乃一方豪雄。想我刘季,在沛县亦可称跋扈,自萧何以下县吏,无不被我折辱;唯在雍齿面前,却抖不起半分威风来。秦末,我在沛县举义,雍齿兄投军最早。中间跑掉一回,算不得大错。后又归汉,悉心料理粮财,助萧丞相之力甚多。日前封列侯,因陈平匆忙,拟诏时竟将他遗漏。今日置酒,便是要遍告群臣,朕将封雍齿为列侯,以感旧恩。至于封在何处,食邑多少,请萧何、陈平火急议定,来日便降诏,晓谕天下。”
此言一出,满座皆惊,群臣纷纷交头接耳。那雍齿立于座前,脸色由白转红,恍如梦寐,半晌才惊醒过来,伏地叩首不止。
刘邦忙离座上前,将雍齿扶起:“好了好了!故人何必如此?与人共事,难免有恩怨,岂可经年累月挂怀?天下者,乃诸君共取之,非我一人而得之,亦非我一人可独享。汉家初兴,诸事太多太烦,封侯之事,急切间尚不完备,诸君亦不可心急。即便仅有寸功,亦可等到封赏。尔等在沛,还不是与我一般,布衣匹夫,然九年间便可翻作列侯,上下百代,唯在汉家可得。要谢,就谢那秦二世好了。”
群臣闻此言,皆哄堂大笑。
雍齿泪流不止,谢恩道:“臣雍齿,沛县一莽夫耳!早年痴狂,竟胆敢犯颜不从。谢陛下不计前嫌,又赐列侯,几疑是在梦中。若有再世,臣当变牛做马,服侍陛下。”
“哈哈,切莫作此言。若有再世,我或为你执鞭,也未可知。”
此时,周勃忍不住流泪道:“看汉家今日,公卿满堂,哪个不是人头滚滚才换得?常念起纪信兄诸人,心中总是不忍。”
刘邦闻之,亦面露悲戚之色,叹道:“纪信之忠,千年所无,朕亦不敢忘。惜乎纪信无后,特封其长侄纪通为襄平侯、次侄纪亨为襄城侯,皆为我亲随。日前我与丞相商议,拟将纪信故里从阆中分出,另立一县,赐号‘安汉’(今四川省西充县),以享万世美名。纪信衣冠,今已厚葬于城固县(今属陕西省汉中市),亦是哀荣备至。”
樊哙却嚷道:“人已死,墓冢再好,又有何用?”
刘邦便回首叱道:“天下只你一个聪明!纪信若不死,你我可活乎?”遂又对群臣道,“昨日得萧丞相书信,已在故秦上林苑,立起纪信祠一座,其坐像服天子衣冠。今后每年春二月,皆以天子之礼祭之。”
群臣闻言,无不惊愕,相对慨叹不已。
刘邦又道:“周苛于荥阳死国,忠直可泣鬼神,其子弟不可不封。弟周昌,继其兄为御史大夫,封汾阴侯;子周成,封高景侯。至于奚涓将军,昔为我丰邑舍人,由郎中而将军,年少有为。惜乎睢水之败,为我护驾而死。他年少无后,亦不得封侯,幸而其母疵氏尚在,不日便封为鲁侯。”
群臣又是一片惊呼。陈平便道:“此为‘母代侯’,古未有之。”
刘邦便一笑:“古未有之,今可以有。男或女,贵或贱,皆天命也,无分高下。昔之屠贩、漂母,今为王侯,即自我汉家始,难道不好吗?”
群臣闻之大悦,纷纷起立欢呼。
樊哙便叫道:“项伯何在?舞剑!舞剑!”
项伯闻声而起,拔出佩剑道:“幸而今日不是上朝,剑在身上,臣这便舞起。”说罢便离了座,在殿上舞了起来。
刘邦大笑道:“好剑!好舞!昔日若没有项伯,哪有今朝这酒喝?”
众臣感奋,亦纷纷拔剑击案,以歌和之,一时声如鼎沸。
当晚,君臣杯觥交错,尽欢方散。众人宴罢,出了南宫之门,都击掌而喜道:“连雍齿都能封侯,我辈再无祸矣!”
韩信恰与陈平走在一路,便问道:“陈护军,雍齿不斩,便算是恩典了,今日竟能封侯,今上大智也!此计,莫非自你出?”
陈平也正迷惑,忙辩白道:“弟之微末小计,非诡即诈,岂能有此等高妙?想来,应是留侯所谋。”
韩信便摇头叹道:“拥沛公者,不如反沛公者也!”
陈平一怔,心内大惊,嘴上却戏谑道:“淮阴侯悔不当初?”
韩信叹道:“唉,悔亦无用。我乃直木,雍齿乃弯木;陛下之斧,岂能砍那弯木?”
陈平望望韩信,不知从何说起,只能暗暗叹息。
时至春三月中,果然有诏下,封雍齿为什邡侯,食邑二千五百户。自此,雍齿子孙在汉家累代侯门,袭爵八十九年方止。
刘邦纳张良之计,悟到了安抚臣属之道。自那之后,朝中便封侯不止,未出三月间,便又封侯九人。此后,便无月不封侯,终其一生,共封侯一百四十四位。
且说当日宴罢,刘邦回想群臣种种神态,忽地想起,韩信于座中,似颇有失意之色,恐须好言安抚才是。于是,次日一早,便命随何去请韩信来。
韩信闲居寓邸中,忽闻召见,不知是祸是福,匆忙赶来,神色不免惶惶。刘邦就笑:“召你并无他事,多日不见,闲谈而已,且入内室坐下。”
在内室甫一落座,便嗅到有一股异香。韩信左右看看,原是屋角置放了釉陶香炉,便道:“陛下好兴致。”
刘邦欣欣然道:“香气如何?此物甚稀奇,乃是蜀地献来,系西方象雄国所产。偶或点燃嗅嗅,便觉神气清爽。近闻你抱病居家,莫不也是神气滞碍?”
“非也,臣乃是心慌。”
“心慌甚么?无兵可用,只须潜心研习兵法,自然就不慌了。”
“臣于破楚之时,每每十余日不得饱食,倒也无事。而今闲居,体反而愈弱,若逢多事之时,或可无药而病除。”
“哈哈,果然是心病!多事之时,家国不幸,还是今日承平为好。邀你来,不为别事,乃因封侯一事,群议纷起,想听你细说诸将之优劣高下。”
刘邦遂将那诸将争功事,向韩信略述一遍。韩信听罢,开口便道:“鄂千秋所言极是。甚么曹参之辈数百人?此等匹夫,天下车载斗量。”
“诸将固然平平,然……樊哙或堪大用。”
“不过将兵三万。”
“那灌婴如何?”
“将兵五万而已。”
“曹参又如何?”
“或可十万。”
“你看我今日,可将兵几何?”
“将兵异于治天下,臣仍不改前之所言:陛下将兵,不过十万而已。”
“如你,可将兵几许?”
“如臣,多多益善耳。”
刘邦不禁大笑:“多多益善?如何又为我所擒?”
韩信脸一红,不由辩道:“陛下不能将兵,然善将将;臣为陛下所擒,便是此故。且陛下之胜出,乃是天授,非人力也。”
刘邦拈须笑道:“此言甚好,‘不能将兵,然善将将’!正是如此。然则……诸将为我出力甚多,终还是不能亏待。”少顷,望住韩信又道,“楚汉争战,我数年不与公见面。待天下既定,只觉公之锐气有所减,甚么‘天授’‘非人力’,这些奉承话,你学来做甚么?”
“非为恭维,臣唯敬陛下耳。”
刘邦便叹了一声:“唉!无怪众臣妒你。眼高于顶,终难立足于群僚。除张良、萧何以外,诸将那里,还是要走动走动才好。”
韩信听得动容,连忙应道:“陛下说得是,容臣改过。”
君臣两人,又恍似回到汉中时,谈起旧事,都唏嘘不已。直至朝食时分,刘邦留韩信用过膳,两人方依依惜别。
韩信于此后,对刘邦所嘱也有所留意;然高蹈之气,一时难改,仍是不愿与众臣交往。
这日,他乘车在市中闲逛,偶过樊哙寓邸前,心中一动,便教御者停车。下得车来,在门前望望,便对门上阍人道:“你去通报,就说韩信登门拜访。”
樊哙闻听韩信来访,大喜过望,急忙趋出门外,施大礼相迎,口称:“大王居然肯光临敝舍,臣何其幸也!”
韩信还礼毕,笑道:“甚么大王?笼中之鸟耳。无事闲到骨头痛,今日来贵府坐坐。”
樊哙受宠若惊,忙将韩信迎入上座,叙起旧来。韩信本也无心,只由着樊哙扯三扯四,讲了些汉中拜将时的逸事。
其间有仆役进来,端上两碗汤汁,其味温润,色如琥珀。樊哙拱手笑道:“大王,你来尝尝。”
韩信饮之,但觉有股清淡异香,便问:“此是何物?”
“此乃巴蜀之物,以树叶焙成,名曰‘茶’。臣昔年所率板楯蛮,每日必饮,臣曾试饮之,一饮便成了瘾。此物有奇效,可以提神。饮之,闲谈至半夜也不倦。”
“我在汉中,亦有所耳闻,原来是这等滋味。”
“敝舍中尚有许多茶叶,愿赠大王。”
韩信一摆手,语甚不屑:“不必了。吾虽降爵,但甚安泰,还不至沦为板楯蛮之流!”
樊哙尴尬一笑:“也是也是!大王入都之后,能吃能睡,面色似也不黄了。”
坐了多时,韩信看樊哙并无长进,依旧粗鲁,便觉不耐。想这堂堂汉家,竟用此等人物为丞相,不亦悲夫?如此想来,谈兴顿消,起身便告辞。
樊哙挽留不住,连连惋惜道:“大王莅临,臣生平之荣耀也,何不共尝春醪,对饮一番再走?然敝舍亦无好酒,只怕是难合大王之意。”
韩信便道:“樊左相,好意我已心领。谢你讲了许多旧事,实是至情。人都是旧时的好,只是,河焉能倒流?鸟焉能倒飞?倘使有一日,我这头颅落下,神仙亦不能令我复生了!”
那樊哙听不明白,只得干笑:“大王,你书读得多,赛过微臣平生所食之盐。樊某乃莽夫一个,须有人指点,唯愿大王常来。”说罢,便跟在韩信身后趋出,恭立于门外相送。
韩信望了望寓邸大门,笑道:“偶一为之,尚可。常来,岂非欲谋反乎?”
樊哙一怔,忍不住冒出一句来:“我那姐夫,不识好歹人,大王请勿多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