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五月间,洛阳城艳阳高照,蝉鸣满枝。刘邦征战七年,终可以无须冒暑热而驰驱了,心情便大好。待诸王陆续归国后,回想各王的恭谨之态,觉帝王之尊果然不虚。这日朝会既罢,便招呼文武诸臣留下,在南宫置酒高会。
庭中槐荫下,凉风习习。有那新招来的宫中倡优,奏起板楯蛮之曲,跳起新编的巴渝舞,满庭便是一派怡乐景象。
刘邦举起酒杯,对众臣贺道:“来来,天下从此无事,朕亦不学秦始皇那般多事。既如此,白昼恁长,又如何消磨?且与诸君同醉,做个富贵乡中人吧。”
诸臣纷纷举杯称谢,齐呼道:“皇帝圣明!”
刘邦将杯中酒饮干,笑道:“这‘圣明’二字,万勿轻用。我刘季乃泗水亭老吏也,数年之间,登此大位,实是运气好而已。”
樊哙起身道:“天命所归,岂是运气好所致?往时陛下藏身芒砀山,吕皇后为陛下送吃食,那茫茫槐林,何人能寻到踪迹?偏就陛下头顶有祥云缭绕,直冲天际,皇后独入林中,一找便找见,此不是圣人之气,又是何物?”
刘邦放声笑道:“妇人之言,你也信得?这些好听的话,哄那乡人尚可,你我可不要信以为真。”
众臣亦笑,樊哙喃喃不知所对。陈平在一旁拜道:“陛下仁厚美名,天下何人不知?臣当年千里来投,岂是听了乡人之言?就算是升斗小民,亦知陛下有天子气。天下归汉,不是天意所属,又是何为?”
刘邦手指陈平,笑道:“你这张利嘴,有十个项王,也要被你说死了!好了,这些闲话休提。座中各位,均是我汉家旧臣,随我征战多年,今日也无须在我面前隐讳,且放胆说来:我所以得天下,因何也?项王之所以失天下,又因何也?”
此时座中便有两人起身,刘邦定睛看去,原是高起、王陵两员部将。高起道:“陛下素来轻慢人,项王则一向礼敬人;然陛下遣将攻城略地,所得土地人口,尽赐予功臣,毫不吝啬,此乃与天下同利也。”
刘邦打量高起片刻,颔首道:“不错。武将尚有如此见识,难得!来日也可封侯。”
这位高起,后果然被封为“都武侯”,其他生平事迹,均不见于史籍,可谓只凭一语便留名青史的范例。
高起话音刚落,王陵便附和道:“正是如此!那项羽妒贤嫉能,有功者害之,有贤德者疑之,连个老臣范增都容不得。部将战胜,却不赏人功;部将得地,也不与人利;其所为,与独夫何异?他不失天下,岂不是没有天理?”
众人听了,都随声附和,一片扰扰攘攘。
刘邦只是拈须微笑,待众人息声,方道:“公等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说到那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我不如子房。说到充盈国库,抚慰百姓,供给粮饷,使粮道不绝,我不如萧何;率百万之众,战必胜,攻必取,我不如韩信。三位皆人杰,我能用之,此乃我所以取天下之故也。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,他焉能不为我所杀?”
众臣闻之,都齐齐望向张良、萧何,似刚刚认识一般。少顷,才又争相赞道:“陛下圣明!”
刘邦仰头大笑,转向陈平问道:“陈平兄,此汉家三杰,你服也不服?”
陈平慌忙长跽拜道:“臣资质庸劣,徒有一张嘴而已,焉能不服?无三杰,汉家尚不知何日能有天下,臣唯有拜服。”
众臣闻陈平如此说,也都纷纷挺起身,向张良、萧何施礼,争相称颂。张良望望萧何,见萧何不惊不喜,只微微点头,两人便一齐起身,向诸臣答礼。
刘邦见状大喜,便道:“话不讲不明,如今诸君已然明了,汉家这天下是如何得来的!然人臣之资质,乃天赋,上天也不能多给你一分,唯有忠于君事,勤于国事,河山方可固若金汤。若想长享太平,日日可得痛快饮酒,诸君还须好自为之。”
夏侯婴便霍然起身,高声道:“陛下所言,与圣人相去亦不远矣,我辈自当铭记。昔日汉家孱弱,竟有项庄敢在陛下席前舞剑,臣数年间不能忘,深以为耻!今日汉家独大,项庄早做了野鬼,我辈何其快哉,且看微臣为陛下舞剑!”说罢便拔出佩剑,当庭舞了起来。一招一式,势若疾风,众臣见了,皆满堂喝彩。
待夏侯婴舞罢,刘邦也起身拔出剑来,对众臣道:“天下既安,这柄汉王剑,便也无用了,今日就教少府拿去,铸成犁铧。待来年开春,朕将亲掌牛犁,为天下劝农。我虽自幼尚武,然亦读过几卷书,知天下事万法归一,就是百姓吃饱了便好!”
众臣闻言,皆高声欢呼。刘邦兴致更盛,便向旁侧一招手,数名涓人立即捧上酒樽,逐席敬酒,君臣又是一番尽兴。
散席后,刘邦送众臣至宫门,脚步不免有些趔趄。樊哙见了,忙上前扶住,笑道:“今日都醉了。”
刘邦道:“苦了多年,且醉一回吧。”
樊哙便问:“姐夫,今后,果真可以日日大醉了?”
刘邦鼻中嗤了一声:“坐天下,怎同你做屠户一般,哪里会轻易便得太平?我如此说,只为安众人之心罢了。那八王之内,怕就有四王,欲取我而代之。这且不提,单是那齐楚余孽,今已搜尽了吗?那季布在何处?钟离眛在何处?还有那个烹了郦夫子的田横,又跑去了哪里?你可知其详?”
“臣不知。”
“哼!料你也不知。治天下,岂是登城那般容易?连崽崽儿都知道:‘千丈之堤,以蝼蚁之穴溃。’那些虫蚁逮不到,我如何能睡得安稳?”
数日之后,齐地留守将军曹参,果然送来了羽书急报,称道:故齐王田横,先前为灌婴所败,投至彭越帐下。项羽灭后,彭越归汉,田横恐被诛,便带了门客遁入海中,盘踞于海岛。日久声势渐大,竟聚起了五百义士,仍服齐国冠带,拒不归降。
刘邦看罢奏报,不禁忧心,对随何道:“五百义士?比我当年入芒砀山,阵仗可是大多了!我若是秦二世,尽可以不理他;然费尽牛力到今日,我怎能做那秦二世?”
随何苦笑道:“陛下,汉家岂可二世而亡……”
刘邦打断他道:“正是!快去请张良来。”
待张良闻召进宫,刘邦便将田横之事告知,问道:“你看这个田横,有何图谋?”
张良沉吟片刻,方答道:“田横聚义士,踞海岛,无非是想静观天下之变,意在恢复,其志可谓不小。然强弩之末,又能如何?陛下也不必着急。”
“既如此,便教曹参征发大军,渡海去剿灭好了。”
“遣兵征讨,自然是好,否则养虎遗患。然渤海滔滔,不比平地,大军纵有数万之众,终究不是水鸭,怎能旬日间便谙水性,必难取胜。不如遣能言善辩之士,携陛下策书前往招降,赦其罪,并允其恢复宗庙,兼以武力相要挟。那田氏自然知道利害,不愁他不降。”
“好,此计甚妥!子房兄生平智谋,便是以稳求胜,不似我心急。只可惜郦老夫子殉国了,目下,唯有命陆贾前往说降。”
隔日,招降田横的策书颁下。那陆贾领了命,稍作筹措,便带领随从上了路。驱车颠簸十余日,来至渤海边,但见碧浪滔天,一望无际,不知何处有个能藏人的海岛。于是下得车来,向海边渔人打听。渔人们闻听探询故齐王,皆面露戒备之色,各个摇头说不知。如此一路问下去,见有一白发老翁,正在路边篱下乘凉。陆贾便命从人停车歇息,来至老翁对面坐下,与之闲谈。
说起田横盘踞海岛事,老翁摇动蒲扇,微微一笑:“故齐王田横,壮士也。汉家欲发兵收服,怎奈何海水滔滔?”
陆贾见老者似有心向田横意,便换个话头问道:“请问长者,汉家得天下以来,衣食如何?”
“自是比乱时好了许多。”
“嗯,治乱之道,长者所见必远胜于我。我乃朝廷命官,今日来此,是为寻访故齐王。汉家不欲再战,也不忍惊扰百姓,故而有意劝降田横,息干戈而彼此两利。只不知那海岛在何处。”
那老翁神色一凛,沉吟半晌,才问道:“客官所言,老夫我全不知。那故齐王在岛上,聚了多少人?”
陆贾道:“闻说有五百义士。”
“五百?能藏五百人之岛,必在即墨东南。那岛,离岸不远,方圆六七里,上有山,状如象鼻。”
“请问长者,那海岛距此地有多远?”
“南下二百里有余。”
陆贾面露喜色,当即谢过老翁,登上车,命从人急驱车向南。来至即墨,持节见了县令,讲明原委。县令不敢怠慢,立刻从民间征得大船一艘,又差遣水手十数人相随。陆贾踌躇满志,择吉日,率从人登上了船。
立于船头,眼前碧海茫茫,浪涌至天尽头处,全无所见,陆贾心中不由打鼓:此去不知田横喜怒,可否生还,唯有天知了!然转念又一想:我陆贾亦为海内名士,绝非碌碌鼠辈,那田横既然重义,必不会杀名士而自毁清誉。陆贾想到此,便横下心来,发了声号令,命水手张帆启航。
在海上昼行夜宿,漂泊三日,果然见天边有一巍然巨岛。驶抵近前,才见岸上早已戒备森严。船泊岸不久,便有一队壮士,以幅巾裹头,手执刀剑,上前厉声喝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
船上众人见了,俱大骇,急忙执盾将陆贾护住。
陆贾微微一笑,对众人喝道:“让开!”便趋前两步,独立船头,将手中旄节一扬:“吾乃大汉使节陆贾,千里踏浪,来寻你家大王,请勿疑!我汉家平定西楚,诸侯皆服,四方来朝,唯你家大王屈居海岛,未沐天恩。汉王素重英雄,岂肯见普天之下有一人向隅不乐?特遣陆贾持节来请,但求可见大王一面。”
岛上诸人听了,并不松懈,有一人转身即奔回,去禀报田横。
候了片刻,田横便由侍卫簇拥,自山上营寨中出来。陆贾看去,但见此人一身布衣,亦是幅巾裹头,与田舍翁一般无二,然眉宇间的王霸之气,分毫不输于刘、项。
陆贾不敢轻慢,忙整衣施礼,神情恭谨道:“汉使陆贾,见过大王!臣闻高洁义士,自古不乏其人,前有伯夷、叔齐耻食周粟,后有介子推拒不事晋。今大王固有高义,然名声可胜过前贤乎?若不能,为何又忍心将这一世英名,抛洒于荒岛之上?今汉王受四方拥戴,登基称帝,诚邀大王共享天下。今日举目海内,山海林田,何处不属汉家?大王当顺乎大势,共襄盛举,何必自困海岛,作一无名无位之流民?”
田横手按佩剑,只不耐烦道:“田横时运不济,流寓海岛,早将人世荣辱视如浮云,汉使就不必巧言劝说了。我田横,从来是顶天立地而生,未尝屈膝。来日或归为尘土,或化作鱼鳖,不劳上使操心。人间事,成败总是难料,今日在莒,明日复国也未可知,岂是你这善辩之士可悟得的?且回去复命吧,勿再多言。”
“不然!大王豪气干云,臣岂有不知?然海上荒岛,与世隔绝,居之日久,英名必与尘沙同销。大王本无意于名,自是求仁而得仁,然五百义士,均有其父母妻子,来日又将做何处置?大王与诸义士,兄弟之谊也,不可草率处之,请大王三思而行。我汉王初登皇位,即亲拟策书来邀,共享天下,亦是不忘兄弟情分矣。”陆贾说罢,便从袖中取出策书呈上。
陆贾这一番话,恰说中了田横心事。他略一思忖,脸色便稍缓,命一壮士登船取过策书,展开来看,见果是汉王笔迹,只有寥寥数语:
田横兄来,大者王、小者侯;不来,则发兵加诛。
田横阅罢,不禁大笑:“这个刘季,倒也痛快!那么……请汉使屈尊上岛,暂住几日,待我与诸义士商量好再说。”
陆贾见田横已有应允之意,心中释然,便朝随从一挥手。众人会意,自舱内搬出了数十个竹笼,皆是活鸡活豕,统统搬上了岸。
陆贾上了岛,向田横打了一躬:“薄礼不成敬意,望大王笑纳。”
田横看看那些鸡豕,仰头笑道:“早闻先生大名,果然擅长纵横之术!伶牙俐齿,见机而作,即是木石也要被你说动。惜乎海隅相见,难免鄙陋,且在岛上委屈几日吧。”
当晚,田横便召集亲近壮士,商议应召入朝之事。众人群情汹汹,皆不赞同,有善谋者力谏道:“不可!那汉帝起自闾里,素以反复无信而闻名。大王久不宾服,他必怀恨在心,所谓相邀,圈套而已。大王今若弃岛而去,入他彀中,岂非自投樊笼?”
众人亦随声附和道:“此处天海无涯,那汉兵即是带甲百万,又能奈我何?不若高筑壁垒,日夜提防,静观他朝野生变,再图恢复。”
田横摇头道:“诸君忠义,孤王甚感激,然汉家今已得势,海内无人敢与他争锋。刘邦帐下,猛将如林,更有韩信治兵,当世无人能及。若汉军渡海而来,区区海岛,或可撑一两日便是侥幸。我死固不足惜,实不忍连累众义士,也死在这荒岛上。今汉王遣使邀我,也不算为辱;我意已决,这便随汉使入朝,只保得五百人性命便好,其余荣辱,皆不足虑也!”
众人虽心有狐疑,见主公执意要入朝,也只得作罢。议毕,田横即召来陆贾,直言道:“吾愿随阁下入朝,然终有一虑。”
陆贾拱手道:“大王但说无妨。”
“前时田广为齐王,我为相,曾力主烹死郦食其。今蒙皇帝赦罪,自是无疑。然那郦食其之弟郦商,乃是汉家猛将,功高位尊,在朝为官,他焉能不心怀怨望?我若归汉,如何能逃过郦商复仇?”
“此事易耳!待下官面禀皇帝,为君解忧。”
田横便“刷”的一声拔出剑来,誓言道:“阁下请先归,若能获汉帝亲笔承诺,不杀不辱,我即折断此剑,决然赴朝。”
陆贾见田横不肯立即就降,知道再费唇舌亦是无益了,便登船返回。
一行人急于复命,回程路上一路狂奔。驰驱半月有余,一入洛阳,陆贾便奔至南宫见刘邦,当面禀明出使始末。
听罢禀报,刘邦微微一笑:“他担心仇家不饶,这有何难?来人,立召郦商将军来!”
郦商自刘邦登基时起,即官拜卫尉,贵为九卿,专事宫禁守卫。闻皇帝召,未及换下戎装,便疾步趋入,立于阶下。
刘邦似随意问道:“郦商老弟,朕一向待你如何?”
郦商不知这一问来由,忙惶恐答道:“陛下待我,远胜于父母,臣万死难报。”
“哦?果真?”
“陛下若是要取臣之头颅,臣亦甘之如饴。”
“哈哈,这是说大话了。朕问你,昔日伐齐,令兄缘何而殁?”
提及郦食其,郦商不由一震,旋即潸然泣下:“为汉家基业而殁,乃郦氏祖宗有幸。”
刘邦忙起身走下,执郦商之手道:“将军知大义,这便好!若有一事利于汉家,将军愿听我令否?”
郦商慨然道:“臣万死不辞!”
“那么,你听着:今有故齐王田横,愿离海岛来朝,你不得挟私怨、报私仇,以家事凌驾于国事之上。若有违,定当夷九族!”刘邦说罢,将面孔一板,扭身便回到榻上。
那郦商万料不到因此事召他,一时气塞。缓了半晌,才道:“家兄死国,我亦曾日夜思报仇,只想将那田横碎尸万段……”
刘邦颔首道:“这也不怪,人之常情嘛。”
“然若无陛下拔擢,家兄亦不过一门吏耳,岂得享国士之尊?故郦氏恩仇,全凭陛下措置;陛下若赦田横,臣绝不敢违命。”
“此乃国事,将军可不要食言。”
“郦某身为九卿,尊荣何来,岂有不知?既为卫尉,便是皇帝犬马,若不从命,如何守得好这禁中?”
刘邦这才面露笑容:“如此,你且退下吧,朕自有犒赏。”
待郦商退下,刘邦当即援笔,疾书一道手诏,赦免田横烹郦食其之罪,往事一概不究。写罢,便交予陆贾,命他速送至海岛。
陆贾奉命,又是一番舟车劳顿,过了海,亲赴岛上,将策书呈给田横。
田横读罢,释然一笑,便拉了陆贾衣袖走出大帐,来至辕门,下令召集五百壮士。
待壮士集齐,田横便拔出剑来,将剑锷插入石缝中,喀嚓一声折断,对众人宣谕道:“汉帝下诏,赦我往昔烹郦食其之罪。我若再有反心,便如此剑!我罪既赦,诸君生死也就无虞了。我这便随汉使入朝,诸君请暂留岛上,待封赏后,同归故土。”
五百壮士闻之,哪里肯留下,顿时喧声鼎沸,都举剑挺矛,要与田横同行,田横笑笑,摆手道:“这如何使得?诸君皆是赳赳武夫,此等模样,穿郡过县,岂非太过招摇了?万一招来物议,反有不测。不如静候一二月,朝中自有封赏下来。”
这样一说,徒众才打消随行之念,围上前来,与田横依依惜别。
田横遂点了亲随门客二人,与陆贾同登大船。顺风走了两日,便在即墨东登岸,那岸上,早有县令一班人与邮车等候。田横与县令寒暄毕,便与门客登上邮车,随陆贾车驾一路西行。
车行阡陌间,田横见禾谷尚好,炊烟四起,便慨叹道:“汉家一统,总还是强于诸侯相杀时。”路过村寨,却见有百姓仍敝衣遮体,面有菜色,便又叹气,对门客道:“倘天下为我所有,当不至于如此。”
两门客亦是触景伤情,附和道:“大王夙夜不懈,泽被齐民,齐民无不感怀。当初楚汉相争时,我齐地富庶远过于此。汉若无韩信掌兵,齐地当仍为天下乐土。”
田横闻言,心中便有无限苦楚,再望两眼田畴,几欲泪下。
待行至洛阳城外三十里,恰经过一座馆驿,两车便停下来打尖。田横向那驿吏询问,方知此驿名为“尸乡驿”,神色便是一凛。
待饮罢马匹,田横来至前车旁,朝陆贾打了一躬:“今入朝觐见,当诚惶诚恐。然田横自海岛来,风餐露宿,衣冠不整,未免有所不敬,合当在此馆舍梳洗沐浴,方可上朝。齐本为礼仪之邦,若不沐浴,岂有士风?田横实不愿为皇帝所笑。”
陆贾此次说动田横来归,一路上都在暗喜,自然不疑有他,便满口应允:“阁下请在此处安心沐浴,待洗好后,再上路不迟。容下官先行一步,入都中禀告皇帝,也好为阁下备好馆舍食宿。”
留下了田横与两门客,陆贾便与从人一行,登车绝尘而去。
看看陆贾走远,田横便对两门客道:“如今将入汉都门,不便再佩剑,两位请解下佩剑来,弃于此馆吧。”
一门客遵命,当即将剑解下,弃于角落;另一门客解下剑鞘,神情却似有不舍。田横便将那剑接过,抽出来看了一眼,不由惊道:“此乃烛庸子之剑,为我齐之宝物,足可镇国。可惜,可惜!”
那门客亦惋惜道:“亡国之臣,纵是好剑,留之亦无用了。”
田横手抚剑锷,不由便哽咽起来:“看此剑,足有九锵之重,鳞纹细密,如涟漪层层,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来煅打?国之利器,却要弃于泥淖了……”
见主公面色黯然,泣数行下,那门客便有些慌:“大王,此时怎是伤悲之时?”
田横一怔,遂持剑向东而望,对两门客道:“你二位近前来,我有话要说。”
两门客连忙趋前,叉手听命。
田横凝视二人片刻,方道:“田氏立齐,至今二百年有余,终亡于我手中,实无颜面去见祖先。那汉帝与我,本为东西两诸侯,无有高下之别。他刘季命好,忽一日便翻作皇帝,我却身为亡虏,奉召千里来朝,上天待我何其薄矣!齐自田氏当国,传至我,计有十四代君主,基业何其伟哉!然我生性愚钝,在下不能重振国祚,却要北面称臣,不亦奇耻大辱乎?以往我烹郦食其,今又将与其弟共事,即便郦商碍于上命,不敢计较,我又有何颜面与他同朝而立?那刘季传召我前来,无非是要验明真假,不再疑我逃窜。今既已有赦令,岛上五百壮士,可安然解甲,无性命之忧了;我田横,便再无牵挂。这几日来,离乡愈远,愈觉故国草木皆亲,有万般不舍。实不愿在此下车,向汉家屈膝……”
那两门客听至此,皆泪流满面,不能仰视。
田横执剑在手,仰天叹道:“我田横,生来便是堂堂男儿,世食齐禄,又受推为齐君;齐亡而我苟活,断无此理!到此‘尸乡驿’,怕就是我之归宿了。与其谄笑求生,不若就此殉国,也好博个后世美名。”
两门客大惊,连连叩头至流血,死命劝阻。
田横并不理会,只朝东拜了三拜,对门客道:“家国破灭,尔辈何苦作小儿女状?国虽亡,魂魄犹在,必与山海同寿。罢罢罢!两位义士,洛阳距此不远,我这头颅即便割下,也必不会腐坏,劳烦二位这便持了去见汉帝吧!”说罢,田横将剑往颈上狠命一抹,霎时便血溅三尺,倒地气绝。
两门客惊得魂飞天外,忙跃起施救,哪里还能唤得主公魂归?只得抱住了田横尸身,大哭不止。
且说那陆贾先行一步,向刘邦禀明:田横已来至城外,正在沐浴。刘邦闻之甚喜,嘉勉道:“先生功高,居然劝得田横来归!不愧为天下第一利舌。向时那项王在鸿沟,若能听你劝,又何苦身首异处?”
君臣两个正在议论,却有随何仓皇奔上殿,奏道:“有田横麾下两门客,在宫门求见,报称田横已在馆驿自尽,嘱二人携首级入朝!”
刘邦听了,大惊失色,瞪了陆贾一眼:“书生办事,如何这等不周?洗澡,洗澡,竟洗死了天下一等的英雄!”骂了半晌,忽然又想起,急忙吩咐传见两门客。
只见两门客以白布幅巾裹头,神情哀戚,至殿前跪下。其中一位,手捧白绢所裹田横首级,交予随何。
随何将包裹小心打开,呈递给刘邦、陆贾察看。那陆贾于一个时辰前,还正与田横言笑,此时瞥见田横首级,不由面色发白:“陛……陛下,果然是他!”
刘邦见那首级气色如生,怒目犹张,不禁叹息一声:“朕虽不识田横,但见这英气不凡,天下又怎有第二人?”
陆贾却犹自惊疑不定:“适才在馆驿,还曾见他意态从容,向臣询问汉家诸般规矩,如何顷刻之间,便是天人两隔了?”
刘邦慨叹道:“田氏一门,多暴虐之主,唯田横尚可称贤君。他不愿来见我,乃是为守节。如此惜名节而弃荣华,当世能有几人?实是伟丈夫,伟丈夫呀!”
“既如此,他何不在海岛上便了断?却要随臣奔波半月,又所为何来?”
“腐儒,看不透了吧?田横应召至洛阳城郊,方才自尽,乃是为表明心迹,不欲逆汉家天威,此举,是要为那五百门客求个生路。”
陆贾这才有所悟:“哦——,微臣迂极,竟然毫无所察。”
刘邦又对那两位门客温言道:“你二人忠心事主,实属难得,便在军中做个都尉吧。”说罢,又唤随何道,“你去知会卫尉衙署,遣一千名禁军士卒,往北邙山去,寻得一块福地,将故齐王尸身收殓,以王礼安葬。两位客人,可主持其事,诸人皆听他二人调遣。”
随何领命,起身便要将那首级包好,刘邦却道:“且慢,朕再看上一眼。”说罢,起身离座,来至首级前,略看了两眼,便忍不住落下泪来,对陆贾等人道:“齐有田横,美名便可传于后世。千年之后,何人还能计较今日孰胜孰败?唯有此等君子之名,妇孺相传,代代有人知。我辈用兵虽是赢家,然在名节上,却是输给了他。”
两门客闻汉帝如此赞誉,更是涕泗横流,连连叩头。谢恩毕,两人便由随何引导退下了。
隔日,两门客将田横尸身装殓好,由千名禁军护送,迤逦渡过洛水,至北邙山下,择地挖穴。
待墓穴完工,由随何前来致祭,将田横下葬,按诸侯之礼,筑起一座高有仞余之大墓,墓旁遍植柏树,颇具气象。封土之后,那两位门客对随何道:“故齐王待我等有如子侄,今实不忍骤然离别,请容我二人暂栖此地,守丧一旬后,再行归营。”
随何听了,觉也有道理,于是便不勉强。只吩咐地方有司,须四时祭享,不得怠慢,便率队返城了。
哪知随何走后,两门客并未歇息,连夜在墓壁上凿了两个洞穴。待到天明,两人脱去汉家衣冠,换上白衣,向田横墓拜道:“王既殉国,臣又岂敢偷生?愿陪君上永在北邙,遥望故土。”拜罢,大哭了一场,便双双拔剑自刎,扑倒于穴中。
有附近农家发觉,忙奔告里正。那里正来看了,惊骇不已,当即报了县丞。县丞也来看了,亦是目瞪口呆,连忙驰报洛阳宫中。
刘邦在南宫闻报,不由得惊起:“齐地有如此奇士耶?”当下,便传了陆贾来,将门客殉主之事告之,蹙额道,“田横自刎,二客竟以身殉,主仆恩义世所罕见,然朕闻之,却颇觉不安。想那海岛之上,尚有五百义士未归顺,闻风岂不是又要作乱?此事,还须劳烦先生亲往了结,再登海岛,哄得他一众党徒来归,另行安抚。”
陆贾闻命,不禁面露难色:“田横自刭,明日洛阳城内将无人不晓。不出月余,海内也将传遍。臣可哄得五百人离岛,然上岸之后,闻听旧主已死,又如何肯罢休?”
“先生勿虑,朕遣郦商率劲卒一队,护送你前往。”
“万万不可!郦将军心怀家仇,遣他去,如何使得?”
刘邦一笑,摇头道:“读书人,怎就这般胆小?”略加思忖,又道,“你赴海岛,便不必登岸了,随从也无须多带,在船上向彼辈宣谕就是,只说那田横已自刎,朕已下旨以王礼厚葬。岛上诸人,统统授予高爵,听凭各回本乡。朕将明诏下发,各县乡小吏,绝无敢刁难者也。”
“宣谕过后呢?”
“你只管返航就是。船不泊岸,还怕那五百人飞过来,将你分食了不成?”
“如此……仅凭这寥寥数语,那五百徒众,果能偃旗息鼓乎?”
“此一节,你就无须挂虑了。五百人之动静,悉听其便。群氓无首,欲反又能如何?朕自会传令沿海戒备。彼主公已死,又有招抚令下,徒众踌躇数日,自会来归。”
陆贾心中犹存疑虑,勉强领命,即日便上了路。待到得海边,将随从留在岸上,随身只带了一名书童上船,便命水手启航。
这日,船行至海岛近处,只闻一声鸣金,岛上山岩间,忽地拥出许多人来。原来,那五百义士早就望见船来,以为是田横归来,都欢喜异常。但张目细看,却不见田横踪影,唯见陆贾偕一位书童立于船头。
众人正疑惑间,忽闻陆贾高声宣谕,所言要领,正是刘邦于日前所嘱。
岛上五百人听了,一时皆怔住。少顷,才都回过神来,明白主公已死了,登时呼天抢地。陆贾心中发慌,正要下令返航,不想有一壮士猛地跃起,一把扯去幅巾,仗剑披发,引吭高歌起来。
其余义士也都起身,面向西方,齐声歌吟。其歌甚凄凉,辞曰:
薤上露,
何易晞,
露稀明朝更复落。
人死一去何时归?
这便是流传于后世的《薤露歌》,古时崂山一带民间,凡有丧事,必以此曲为挽歌。
五百壮士反复吟唱,歌声与浪涛交混,其声愈悲。陆贾与船上水手听了,都不禁为之泣下。
如此唱了多时,那领唱者忽然目眦俱裂,大呼一声:“君上,且慢行,我辈也来了!”喊罢,便拔剑自刎。霎时,那五百壮士皆拔剑在手,纷纷自刎。陆贾欲大呼制止,然惶急中,竟然喊不出声来,只在船上看得呆了。
不到片刻工夫,壮士尽皆尸横于地,再无声息,岛上唯闻鸥鸟啼鸣。陆贾惊骇至极,率水手上岛察看,见无一生者,不由唏嘘,良久才登船离去。
待返回洛阳,入朝具奏,刘邦亦甚惊愕,竟瘫倒于座:“天下尚义之士,何其多也!”又喘息了半晌,才起身,在殿上蹀躞良久,仰头慨叹道,“当年若无纪信替死,我刘季,便是今日田横矣!”
陆贾见刘邦怏怏不乐,忙伏地请罪道:“臣驽钝,三赴海岛,竟未劝归一人,罪不容恕。”
刘邦掉头望望陆贾,忍不住一笑:“先生平身吧,你哪里有罪?你允那田横洗了个澡,便洗去了我心头一大患,褒奖尚且不及,如何能怪罪你?朕这便吩咐萧何,移文即墨县,着县令征调民夫上岛,将那五百人的尸骨收捡起,好生埋葬了,免得齐人心生怨望。”
半月之后,即墨县收到丞相府来文,当即征调数百民夫上岛,将五百义士尸骸尽数收殓,于岛西南之最高处,合成一冢安葬了。
此处义士冢,规模甚巨,高约丈余,长宽各五丈,至今犹存。经两千年栉风沐雨,已与山峦融为一体,浑然不分。后人仰慕田横高义,遂将此岛命名为“田横岛”,义士冢亦得名“田横顶”。田横之名,果如刘邦所料,相传千年而未灭,此亦为后话。
将田横之事处置毕,刘邦心头仍有不安,遂召来张良、陈平,密议道:“枭雄在野,迟早是个祸患。今田横既除,去了我心腹一疾,然仍有两人漏网,令我枕席难安。”
陈平会意,便道:“陛下是说楚逃将季布、钟离眛?臣亦极感忧虑,然不曾察觉二人踪迹。”
刘邦颔首称是,又拿眼瞥了瞥张良。
张良略一迟疑,答道:“臣亦不知。”
刘邦便恨恨道:“昔睢水之败,朕与陈平兄逃亡,丢盔弃甲,数历险境,受此二人窘辱已甚。若不是近侍拼死护卫,我刘季之头,早已置于项王案上了!至今思之,犹切齿难忘。”
陈平叹口气道:“如今汉家天下,连山越海,幅员之阔不知凡几,藏起两个人来,万难寻觅,唯有张榜缉拿了。”
“好啊!你这就拟出榜文,交廷尉府,找那画师画了像,传布各郡县。有能访获两逃犯者,赐予千金;若藏匿不报者,罪及三族。非如此,休想网得住这两条大鱼!”
张良却还是面露犹疑,半晌才道:“榜文一出,郡县自是不敢搪塞。且各地户口渐已造册,所有闲游人等,均难藏匿,这倒是无须担心了。臣之所虑,乃是郡县张网虽密,各诸侯国中,却是难以遵行。”
刘邦便道:“朕之心虑,也正在此。为防各王敷衍,可明令各封国相府,大力察访;御史大夫周昌那里,也须向诸侯身边派去眼线。此网一张,不要说两犯,即是虾蟹,也要打捞出来!”
君臣议罢,陈平便飞快草拟了榜文,送去廷尉府。廷尉府又誊抄数千份,并附二人画像下发,飞骑传至各地。天下各关隘要道,一时皆挂出季布、钟离眛画像。各郡县衙署,皆出动大批差役,明察暗访,一时缉拿甚急。
且说此时的季布,正藏匿于濮阳(今属河南省),地处洛阳以东六百里。这濮阳城中,有一豪族周涉臧,乃季布之世交。当初,在垓下被困之时,季布见大势已去,与项伯、钟离眛等洒泪告别,易装遁逃,即潜入了周涉臧宅中。
季布本是楚人,为人豪气任侠,极重然诺,在楚地甚有美名,民间皆赞“得黄金百斤,不如得季布一诺”。那濮阳一带,百姓又多拥戴项羽,故季布逃至此地,应为万无一失。
哪知朝廷缉捕令下,濮阳城内亦不得安宁了。这日,周涉臧出门访友,见闾巷中有差役成队,正挨户察访。上前一问,方知是朝廷悬赏千金,要捉拿季布、钟离眛。周涉臧闻之,不由大惊,慌忙奔回家中。
见到季布,周涉臧便跪倒一拜,惶急道:“汉家出千金,搜求将军甚急,眼看便要搜至臣家。一旦破门而入,将军便无处可逃,臣亦将被诛三族,都是白白送死。将军若能听臣一言,臣便为将军献一计;将军若不愿听,臣不如就此自刭!”
听周涉臧如此说,季布便知事已甚急,当即扶起周涉臧,应道:“季某已是穷途之人,托庇于此,一切听任足下安排。”
周涉臧得了这允诺,心头一轻,急急说了声“得罪”,便取来剃刀,将季布头发尽行剃落。又为他换上褐衣,用铁圈套住脖颈,装扮成髡钳刑犯模样,与宅中数十名家奴一道,装入一辆丧车,一起运至鲁城,去卖给老友朱家。
那朱家,乃是鲁城一个有名的游侠,与周涉臧素有厚交。此时见周涉臧突至门上,声言是来卖奴,心中便知必有蹊跷。于是哈哈一笑:“周兄,何必这般惶急?总要验了货再说。”便步出门来,将那数十人端详了一遍。但见其中一人,虽髡钳敝衣,神态举止却殊为不凡,便猜想此人或是季布。于是也不点破,命家老按数取出钱来,将这几十人一并收下了。
朱家之名,在鲁地威震四方,官府对他亦颇有忌惮。将季布转托于此,当可无事,周涉臧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,遂再三拜谢而去。
再说那朱家虽貌似粗豪,做起事来,却是异常细心。他将数十个家奴分派了,独独留下季布问话。季布不识朱家,故不敢冒失,只编了一套身世来应付,意态颇从容。
言谈之间,朱家益发认定:此人必是季布无疑!遂起了怜悯之心,有意保全。当下对季布道:“朱某不才,唯有胆识而已,十数年来,收留天下豪士及亡命之徒,不可胜数。你只管在此栖身,我并不问你出处。何时住得烦了,你走了便是;若住得安逸,则万事莫问。”
朱家叮嘱罢,又唤来儿子吩咐道:“我新购得一奴,颇擅事务,今日起便教他去农田劳作,一切稼穑事务,全听此奴安排,你只须与他同进饭食,勿怠慢就是。”
其子不明就里,只得遵父命,恭恭敬敬将季布带去田庄,好生安顿了。季布既知眼下暂无性命之虞,也大大松了口气,遵朱家所嘱,只每日栉风沐雨劳作,并无多话。
那朱家素来乐为人解难,当此际,自是不能安睡了。入夜后,他屏退家人,启开一坛春醪,自斟自饮,想了足足一夜,终于想好了解脱季布之计。
待天明之后,即吩咐家老,备好一辆上等的辂车;又叮嘱儿子守好田庄,便带上仆从,登车向洛阳驰去。
辂车一入都门,便直奔汝阴侯夏侯婴府第而去,行至府门,朱家纵身跳下车来,向门前司阍拱了拱手,大声道:“鲁人朱家,前来叩访汝阴侯。”
那司阍资历颇深,遍识天下显贵,今见朱家面生,不免就有些轻慢,瞥了那辂车一眼,懒懒问道:“可有名谒递上?”
朱家不禁火起,叱道:“甚么谒不谒的?有活人在此,还要那篾片做甚?”
司阍见朱家虬髯满腮,豪气逼人,心知此人乃厉害角色,遂不敢唐突,连忙进去通报了。
等候有顷,只见夏侯婴衣冠整齐,满面恭谨,迎出了门来。朱家见了一惊,口称:“平民朱家,冒昧求见。”便欲伏地行大礼。夏侯婴连忙上前一步,将他扶住:“切莫多礼!”两人便相对揖了一揖。
施礼毕,夏侯婴拉住朱家衣袖,略作端详,喜道:“侠士,侠士!久闻你大名,却未得谋面,今日何其幸哉!”
侯府那些司阍、侍卫等人,也都是见过世面的,知自家主公乃朝中重臣,功高位尊,无论何等公卿来访,只在中庭迎候;今日见这位布衣来访,主公竟然整衣迎出门,都不禁暗自咋舌。
朱家登堂落座,只说是慕名拜见,与夏侯婴谈古论今,指画天下,片言不及季布事。夏侯婴虽贵为公卿,却不失为性情中人,一见之下,便与朱家相得甚欢。
那朱家本是直爽之人,臧否人物,指陈得失,全无一丝顾忌。夏侯婴听得入迷,对朱家越发敬重起来。两人共话楚汉往事,谈了一整日,夏侯婴还嫌未能尽兴,索性留朱家在府中,连日对酌谈心。
数日后,两人在庭中槐荫下闲谈,夏侯婴忽道:“秦失其鹿,汉家终得之。试问,天下平定半年以来,百姓议论如何?”
朱家稍作思忖,便道:“息兵宽刑,自是大得人心;然近来不知为何事,却有差役四出,入户搜查,恍又回到秦时矣!”
夏侯婴便笑:“大侠勿疑,此乃今上有旨,要捉拿季布、钟离眛二人。”
“季布?此人名声甚佳,乃壮士也。今犯何罪,官家搜求如此之急?”
“哈哈,季布为项羽亲信,昔日征战,追击汉军,曾数度窘辱今上;就连我这御者,也险些吃他砍杀。故今上甚有怨,必捕之而解恨。”
朱家闻言,便一拱手,直视夏侯婴道:“以君之见,季布此人何如?”
夏侯婴心中一动,眼睛眨了两下,答道:“贤者也。”
“既如此,请容仆直言:为人臣者,各为其主所用;季布为项羽所用,乃职分所在,尽忠而已。今项羽虽灭,然项氏之臣,岂可尽诛耶?仆以为:汉帝始得天下,怎能以一己之私怨,破门凿壁,搜求一人?君上欲施仁政,为何要示天下以心胸不广也!且以季布之贤,搜求如此之急,他必远遁外邦,不北奔胡地,即南奔越国。人君当国,最忌驱离壮士以资敌国。伍子胥之所以怒鞭楚平王尸骨,恰是缘此之故也。”
一番话,说得夏侯婴大为动容,向朱家深深一拜,道:“公所指教,实获我心;然通缉令牒已下,奈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