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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野喧腾拥汉皇(1 / 2)


韩信在定陶又候了数日,每日仍闻军士操练声喧,然自家号令却再也不能出大帐之外。众军忙忙碌碌,路遇韩信,虽仍执礼甚恭,却是唯曹参将令是从,神色匆匆,竟无暇与韩信多言语几句了。

身边随侍者尚有中涓数十名、郎卫百余名,众人见韩信郁闷,倒是一心想哄他高兴,天天鼓噪着要去围猎。但韩信哪里还有心情,唯盼刘邦早日允诸侯归国。

这日,韩信去拜会张耳,提起此事。张耳身体衰颓,早也是耐不住了,便道:“邯郸虽好,却不及临淄之繁盛,无怪韩兄要盼归了。然那汉王新得天下,意气正盛,正是君临天下的瘾头上,你我二人要告辞,怕是未能获允,不如邀了诸王一齐去。”

韩信深以为然,当下便去邀了各位诸侯,一齐来面谒汉王。皆言封国事多,头绪纷纭,不欲在定陶久留,唯盼返国。

刘邦这日正要起驾,前往城东戚家寨,听了诸王来意,不禁大笑:“诸君多是武人出身,一日清闲,便耐不住了!我辈自秦末至今,征伐七年有余,好不容易天下平定,尔等急的甚么?寡人与群臣已谋划多时,因嫌栎阳僻远,不日将迁都洛阳,也好居天下之中,控驭四海。诸君且暂留,与寡人同襄盛举,而后再归国也不迟。”

韩信知一时不能脱身,不由得焦躁,脱口道:“天下初定,楚孽尚存,如此长久在外淹留,臣等实不放心。”

刘邦便又笑:“天下只你一人执拗!吾辈生死以搏,图的不就是这般安闲吗?你那齐地,又何患之有?项王今归黄土,已不能复生,所余区区几个亡臣,何足道哉?好了,诸君之事忙得我头晕,总算各遂其愿。寡人今日还有家事,欲往城东拜一拜新岳丈,失陪失陪!诸君且去歇了,天气这般好,飞鹰走狗,何不快活一番?”

诸王闻此,或满腹疑虑,或玩心顿起,便不再提归国之事,谢了刘邦,一齐退下。

张耳与韩信走在一处,对韩信道:“迟暮之年,得安居一隅,我心于此足矣。足下盛年,尚有可为,然切不可心急。”

韩信神色抑郁,对张耳拱拱手道:“兄有所不知,弟也是于心足矣。”两人便就此别过,登车各归住所。

韩信车驾过处,鸾辔叮当,后有百余名郎卫呼喝跟随,百姓见了,都纷纷避让。韩信在车上,凭轼而望,见街上有成伍的汉军在巡哨,各个喜气洋洋,心里便叹:自己若是一名小卒,此刻怕也正高兴,只待归乡,凭战功分田晋爵。然可叹曾为三军之帅,拥兵数十万众,一念便可倾动天下,如今军权全失,只能驱使百十个跟从,落得与土豪一般。

想想气闷,韩信当即便命御者:“改道!我要去见见张良。”

不过片时,轺车便驰近张良行营,守门阍人见了,慌忙见礼。正待进去通报,韩信却将手一挥:“不必,孤王自入便可。”便跳下车来,昂然直入。

阍人不敢阻拦,只得急趋跟随,一面高声通报。

此时张良正于堂上读书,见韩信突然闯入,便是一惊,忙抛下书卷,起身施礼道:“不知楚王驾临,未曾远迎。”

韩信步入室内,略作打量,冷笑一声道:“子房兄,何必客气?”说罢,便择了客座坐下。

张良急忙相让道:“楚王还请上座。”

韩信道:“你我兄弟,一切虚礼可免。兄博古通今,举世无匹,弟今日是特来讨教的。”

张良见韩信来者不善,便淡淡一笑:“楚王请吩咐。”

“楚王?我之所问,正是这个‘王’字。昔日在齐,印绶系足下所亲授,所允彭城至东海永世封齐,言犹在耳,然寸土也未见到。无信无义,竟可至此地步吗?如何功成之日,便有羞辱迭至,昨日夺军权,今日徙荆楚,汉王究竟视我为何人?我身之所处,一派混沌,兄可否为我一语道明?”

“韩兄请息怒。世上事,本不是一语便可说清的。以我愚见,兄之由卒伍而将军,由将军而封王,应是拜汉王所赐;然汉王受困于广武山、顿兵于阳夏,韩兄彼时又在何处?进退得失,恩怨系之。若以一语以蔽之,便是这个了,不知兄以为如何?”

张良一席话,说得韩信哑口无言,欠身欲起,旋又坐下,以手抚额道:“他还是恨我当时不救!”

张良接着又道:“韩兄,昨日之错不可追了,谨防明日之错,才是要紧。”

韩信想想,又直视张良道:“鏖兵天下者,无人如我;然控驭天下者,子房兄也。弟近来连番受窘,失权徙地,想那汉王如何有此等急智?莫非……计皆由子房兄所出?”

张良连忙起身,对韩信道:“此处不是说话处,容后再说。前几日,项伯送我两匹好马,称其疾可追风。今日晴和,不妨同去郊外一试。”

韩信气已渐平,知张良必有知己之言,便将车驾、扈从打发回营。张良即命舍人牵出马来,与韩信并辔出城,随身只带了家老张申屠等几个家臣。

此时,已是汉王五年正月末梢,天已渐渐回暖。马驰平野,长风拂面,似已有春意和煦。纵马跑了一程,韩信拍拍马颈,不由连声叫好,张良便道:“韩兄所爱,必是良驹,弟便以此马相赠了。”

韩信笑道:“那项伯老儿,亦是了得!竟搜得如此好马,定是始皇所遗的八骏无疑。子房兄,承蒙你好意,弟便愧受了。”

两人当下竞相加鞭,又往前驰驱了一回。几个家臣,只骑马远远跟在后面。

向北驰了十余里,忽见前面有冈峦突起,甚是壮观。韩信望望,疑惑道:“此乃何处?如何便能平地起山?”

张良道:“曾问过父老,此处名曰仿山。周天子所封曹国,国都便是这陶邑,前后有二十五代君主,皆葬于此。封土叠加,林木葱茏,故而望去仿似丘山。”

韩信不禁一震:“嚯矣!二十五代?”遂勒住马,怅望良久,回首对张良道,“大丈夫应庇荫子孙富贵若此,代代巍峨似丘山,为世人所羡。”

张良便拱手道:“韩兄功名,远迈于曹国之君,富贵又岂止二十五代?然庄子曾有言:‘削迹捐势,不为功名。’先哲高论,兄亦不可不信。”

韩信蓦然想起,近日陈豨也曾说起“直木先伐”之论,便望住张良:“察兄之意,弟应以明哲自保为上?”

“大智者,贵在退步为安。韩兄可知越之范蠡,昔年退隐在何处?”

“哦……弟倒是疏忽了!那范蠡弃官从商,几次聚财千金,原来正是在这定陶。”

张良遂一笑,跳下马来,手指山上,对韩信道:“天气晴和,山景亦佳,我二人不妨徒步一游。”韩信欣然应允,两人便将马匹交与家臣,缓步攀上山丘。

眼望平野开敞,禾苗返青,绿油油一片,张良不禁面露怡然之色,停下脚来,慨叹道:“曹国乃周文王之后,天潢贵胄,何其荣耀。然煌煌二十五代,尽都在这脚下了。可见人世本无常,岂如这丘山之固?”

“子房兄,汉家方兴,正是你我得意时,听你言谈,何以消沉至此?”

“此无关心绪。近日我曾思之:范蠡何以生,文种何以死?我辈不可不察。范蠡隐于此地时,曾致文种书信一封,内中之语,兄今日可还能记诵乎?”

韩信当即脱口道:“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……”背诵至此,忽觉愕然,便戛然止住,直直地望住张良。

张良见他如此,便挥袖笑道:“兴之所至,偶尔想起罢了,然古今异势,兄也不必多虑。”

韩信一脸肃然,拱手道:“非也!兄以良言赠我,弟当深思。至楚地后,或应百事不问,以光耀故里为乐。”

张良想想,便道:“有句知己之言,不可不说与韩兄:当世之文韬武略,除你我二人,再无第三人,然我辈终不过范蠡、文种之辈,万勿作勾践之想。兄之雄才,不输于孙武、吴起,更远胜王翦、项燕,万种计略,当著书传于后世,方不负此生。那衣锦还乡、光耀故里之举,应属微末小事,在可有可无之间也。”

韩信望见张良装束,仍是旧时绨袍,浑如百姓,便微微摇头,道:“兄知隐忍,弟愧不如。”

“韩兄过誉了。”

韩信便将头一扭,直直盯住张良问:“兄淡泊如此,待人亦应宽厚;莫非真是你献计于汉王,要折辱我到此地步?”

张良胸中,此时不免有涟漪冲荡。日前刘邦欲贬辱韩信,夜半问计,张良曾踌躇再三。对韩信,他素有惺惺相惜之心,本不欲献计,然君命不可违,容不得他置身于事外,只得应命。故而一旦谋划既遂,心下总觉得歉然,今日韩信问上门来,自是无法再敷衍了。

思来想去,便将那心一横,对韩信坦言道:“韩兄之种种不快,皆出于君上,自是无疑。弟为君上献计,实为势所迫,不得不然,心内甚是纠结。然弟也以为:福祸相倚,人不可执着于一端,韩兄虽失兵权,改徙楚王,人却是好好的,尊荣未减,终强于范增被逐死……”

韩信望望张良,默然片刻,方说道:“君子之心,在下领教了。”

“韩兄且珍重,待汉家定鼎之后,你我隐于山林,著书纵论兵法,岂不快哉?”

“如此也罢!弟虽娴于兵法,却不谙人事。只想不通:君上如此待诸王,究竟要做甚么?还请子房兄指点一二。”

张良只淡淡一笑:“这个么……兄不见,万人之上,唯此一人耳。”

韩信闻言,不禁瞠目,半晌才回过神来:“原来如此!多亏兄一语道破,弟真乃愚不可及!既然如此,弟这便与诸王联名上疏,共尊汉王为皇帝。待汉王了却心事,诸王方可安居封邑。唯弟于文字之道不甚了了,还望兄代为执笔。”

“此乃小事,遵命便是了。”

韩信遂大喜,当即翻身上马,告辞道:“弟这便去见张耳,共商此事。兄心存高远,乃超然之人,且在这大野之中多多流连,恕弟不陪了。”说罢,一抖马缰,便疾驰而去。

张良负手立于冈上,目送韩信远去,心头不由伤感。想到自己虽是苦心相劝,然闻者能否改弦更张,不得而知。韩信以军功而得诸侯,却不知收敛,那顶诸侯冕旒戴在他头上,究竟是祸是福,实难揣测……

张良闷想了半晌,便唤过张申屠来,吩咐道:“久不行走,腿也要软了。今日便不再骑马了,徒步而归也甚好。我看远处有一市集,不妨顺路逛上一逛。”

主仆一行,便徒步来至集上。这处地方,不过是一寻常亭市,然商贩云集,货物互易,却也十分热闹。一路看去,沿街多有售卖禽畜谷粟之人,亦有将那草木鱼虫等拿来卖的。

张良见了,不由兴起,将那店中的奇石、珍禽、花木逐个看过。行至街尾,眼前倏地便是一亮,只见路旁地上,摆着些陶钵,内有枝枝青荷插在水中,含苞待放。

再看那卖主,是个约二十七八岁的妇人,貌虽不妖冶,却生得十分清爽。看那光景,显系寒素人家女子,身着一袭旧襦裙,袖手坐于荷丛之中。

张良便大奇,走近前去问道:“这位阿嫂,时方孟春,天气仍寒,如何养得出这夏令的花草来?”

那妇人望了张良一眼,便道:“此花之违时,正合‘有无相生’之道。君不见当今乱世,却仍不乏清正之人?花草亦是一样的。”

张良听那妇人张口便是黄老之术,更是一惊,知这女子绝非凡庸,便深深一揖,又问道:“敢问阿嫂是何方人氏?可曾师从贤德长者?”

那妇人一笑,谦谦答道:“公子不必多礼,唤我何二娘便是。奴家生于潇湘,本以织屦为业,后逢秦末大乱,为避兵燹,逃匿于济北山中。曾遇一长者授徒,奴家便求告于他,投入门下,为师徒浆洗煮饭,聊以为生。”

张良闻言,心中便是轰的一声,想到当年授书的黄石公,忙问:“那长者所隐仙乡,不知是何处?”

“就在谷城。”

张良便怔住,忽忆起当年在下邳桥上,黄石公曾嘱“十三年后,孺子见我于济北,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”。于是急忙问道:“请问何二娘,那长者……可是黄石公?”

何二娘一脸茫然,摇头道:“奴家未闻黄石公之名,只知那长者名唤赤松子,曾教我辟谷之术,至今奴家尚能辟谷,偶食山桃一枚,便可活命半月,不然早成饿殍了。”

“赤松子?便是那绝世真人!此刻他就在谷城吗?”

“公子怕是寻他不到了,年前先生遣散徒众,将随身钱物施与奴家,自往蜀中的天台山去了。奴家将钱物用尽,才来此地,做些小本生意度日。”

听罢何二娘所述,张良心中便不免惶惶,深悔当日过谷城时,竟将此事忘了个精光。如此想着,便恨不能立时就飞入山中,去寻那黄石公。惭愧之下,执意要买那妇人两钵青荷,以为酬谢。然而左右摸摸,袖中却是没带钱,只得摘下腰间环佩,要递与何二娘。

张申屠见了,忙抢上一步拦阻道:“主公,有钱,有钱。”说着便往自己腰间箧儿摸去,掏出一把“秦半两”铜钱来,见枚数不多,便又道:“还有,还有。”说着急忙回首,向另外几人使眼色。众人七凑八凑,凑起百余文钱来,张申屠接过,转身便朝二娘手中塞去。

何二娘哪里肯受这么多钱,只拿过几枚来揣好,向张良谢道:“公子好意,奴家领受了。看公子衣履,与奴辈一般无二,然公子之气,却似超迈到了天上去,应是侯王将相之身。奴家虽贱,却也知‘多藏必厚亡’之理。如今刀兵虽然歇了,世道还是乱,人心之险,仍如刀剑环伺,各个都想杀你。唯似公子这般抱素返真,方可保全得好。”

张良听得满心惊异,连连拱手道:“女史之言,在下当谨记。不知此生是否有幸,得亲炙赤松子先生教诲?”

何二娘手指那仿山,只答了一句:“积土尚能成丘,此等微小之事,更有何难?”

张良又一怔,不禁暗自惊呼:“异人,好一个异人!”

此刻,时已至日中,忽闻巷中木楼上传来三通鼓响,便有一位市令出来,吆喝收市。众商家似得了号令一般,都手忙脚乱起来,收拾货物。那妇人也起身,从身后推出一辆独轮鸡公车来,不及言语,只顾收捡荷花。张良又望了何二娘两眼,方才悻悻别过,与众家臣循那来路返回了。

隔日,张良便带着张申屠等北渡济水,疾趋谷城。入了城邑,唤来当地啬夫带路,徒步沿大河寻觅,将那大小丘壑寻了个遍。然奔波两日,却是全不见黄石公踪迹。

一行人又寻入村寨中,问了几位老叟,皆言从未闻黄石公大名。张良莫可奈何,呆立河边,忽望见大河之北亦有山陵,便命啬夫找了船北渡,径直寻至东阿地面。但见此邑各处,俱凿有深井,约六七丈之深,乡民淘井水来煮驴皮,将驴皮化为琥珀似的浆水,倾入盆内凝结,名曰盆覆胶,是为补血良药。

张申屠见张良愁闷,便道:“寻不见黄石公,便是买些盆胶带走也好。”

张良诧异道:“做甚?”

张申屠道:“回去赠那何二娘,亦是好的。”

张良便叱道:“儿戏!此番来,便是掘地,也要寻出黄石先生来。”

众人便又打马北行,走了不多时,忽见渺远处有一山陵,平地矗起百丈,危峰突兀,险僻非常。问路人,知其名为鱼山。于是策马来至山下,见果有大石卧于地,然其色不黄不白,难以分辨。

张良下得马来,举目四望,但见满野荒凉,不见人踪,哪里能探得黄石公踪迹?屈指算来,黄石公迄今寿已逾九十,或是羽化登仙了也未可知。此一巍然巨石,是否为他精魂所化,也万难猜度。

张良在石畔怅然良久,终无计可施,只得命家臣将石前荒草除去,伏地叩拜再三,聊表心意。拜毕,这才捡了一块,怏怏而去。

此事于张良终究是纠结,返程中便直奔仿山,欲再次寻得那何二娘,好生问问,以期探得赤松子行迹。哪知重返那亭市中,却不见何二娘踪迹。张申屠问遍相邻商贩,都谓何二娘已多日不来,亦无人知她居于何处。张良顿感茫然,呆立于巷中,不知如何是好。

张申屠见状,劝道:“此妇若有意隐迹,神仙怕也寻不出。主公,且归吧。”

张良仍不语,呆立良久,耳闻那人喧犬吠,觉万般繁华都无趣,心中便发了个毒誓:“此生若能往天台山去,王侯亦可不做!”

再说刘邦这几日,将诸王之事料理停当,便带着亲随去了戚家寨,暂享天伦之乐。

刘邦还记得,早年驻军霸上之时,樊哙、张良曾劝谏莫入阿房宫。不入阿房宫,不过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而已,然有此禁忌,汉家便得了仁义之名,人心归服,日后果真就灭了那恣意妄为的项王。

项王殁后,刘邦越发认定:迂执亦有迂执的好处。虽此生再也住不进那阿房宫,社稷却是稳稳地坐住了。两者相权衡,孰轻孰重?这个账,自然要算分明。也正是如此,刘邦将安抚诸王看作大事,待诸王事毕,方偷闲前往戚家寨,去看戚夫人。

那戚夫人在栎阳刚诞下一子,本是满心欢喜;然自归宁之后,却还未得机缘见到刘邦一面,正自在庄上心焦。这日,忽闻庄外人马声喧,呼喝连连,知是汉王卤簿到了,连忙右手抱婴儿,左手搀老父,迎出了宅门去。

那边汉王法驾,早有王恬启先行一步迎住。刘邦一脸喜色下车,率亲随来至戚家宅门。

戚太公远远望见,慌忙整衣,便要伏地大拜。刘邦见了,不禁大呼一声:“使不得,使不得!”连忙三步并作两步,抢上前去,伏地便拜。拜罢,起身又道:“小子即使为王侯,见了丈人,亦是要拜的,岂有丈人拜女婿之理?”

那戚太公见眼前卤簿威仪,恍如置身梦寐,受过刘邦这三拜,忽然膝盖一软,也跪倒于地,口称:“方才是贤婿拜老朽,此刻是小民拜君王。”说罢,便叩了几个头。

戚夫人掩口笑道:“你们翁婿见面,倒是比别家要麻烦些!”

刘邦起身,这才与戚夫人见过,一把抢过了她怀中婴孩,细细端详。早在广武山时,刘邦便知回栎阳逗留那几日,戚夫人已怀了胎,心中早就惦念。今日见那孩子五官清秀,不由大喜,笑道:“小儿甚好,全不似我俗气!”

戚夫人想起近日等得心焦,便嗔道:“陛下在定陶,如何勾留这许久?”

刘邦只顾逗弄婴孩,随口道:“分天下,岂如分肉那般容易?半月来,要累煞寡人了……嗬嗬,这小儿,可有名字?”

“尚未取名。”

“小儿来得好!当今时节,天下定,诸侯安,百姓亦不用送死了,真乃诸事如意。小儿便唤作‘如意’吧,可还顺耳?”

戚夫人便嫣然一笑:“陛下说甚便是甚,这名儿,倒是乖巧。”

早在先前几日,栎阳宫车驾进驻,庄上便闹了个人仰马翻。如今汉王法驾又至,戚家寨更是家家不宁。随侍的谒者、郎卫等,在庄外搭起了帐幕歇宿,刘邦则宿于戚家,做了几日“倒插门”。所喜戚宅虽不宽敞,房屋倒还洁净。

院外槐树下,戚太公每日摆起数十桌流水筵席,邀来乡邻老少,酒肉招待。刘邦便请戚太公与父老坐于上座,自家陪坐对饮。酒馔上来,座中唯闻村语喁喁,话不离菽麦桑麻。那刘邦原是与田家打惯交道的,谈天说地,语多谐谑,庄院内外便是一派喧笑。

寨中有那一群老妪,围着戚夫人恭喜,皆夸戚太公有福气,只一夜留宿,便攀牢了一门好亲。

酒正酣时,座中有一村学老叟,颤巍巍起身,向刘邦敬酒道:“老子言:‘昔之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,神得一以灵,谷得一以盈,万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。’诚哉斯言也。今大王得天下,是为得一;得戚姬,亦为得一;小民愿大王万年唯守此一。”

刘邦一时语塞,干咳两声,便欲支吾过去。

那戚太公知此言不妥,脸色就一白,忙起身打岔道:“今日吃酒,哪里有恁多斯文?大王起自闾里,视我等细微为兄弟,这同一,便是得一。来来,吃酒吃酒!”

刘邦却朝戚太公摆摆手,对那老叟道:“老丈之言,实获我心。那黄老之术,乃圣人之道也,我当谨记。这‘得一’嘛,便是我这小儿如意;此生此世,吾将钟爱如一。老丈,你看如何?”

举座闻此言,皆大笑不止,一时又是杯觥交错。

如此一日两醉,闹了数日。这日晌午,朝食既毕,随何忽然自门外奔入,报称:“护军中尉陈平将军到!”

刘邦正与戚太公闲谈,闻报不由遽然变色:“陈平来做甚?莫非是韩信反了?”便急命召入。

陈平来至屋内,其神色并无异常,刘邦这才放下心来,懒懒问道:“将军来此何干?”

陈平一揖道:“诸王与群臣有疏上,亟盼大王恩准。”说罢,自袖中拿出一封奏疏来,恭恭敬敬呈上。

刘邦接过,展册扫了一眼,便浑身一颤,立刻挺身长跽,看了起来。

此疏,原是众臣请汉王上皇帝尊号疏。这还了得?刘邦看得脊梁冒汗,两手颤抖。看罢又看了一遍,才将奏疏卷起,默然无语。

陈平便连连作揖道:“众臣皆谓,天下既安,不可一日无主。民久苦于暴秦逆楚,望明君之出,若大旱之望云霓。请大王及早示下,准众臣之请。”

刘邦转头望望戚太公:“丈人,你看这成何体统?诸王及群臣,竟要我上皇帝尊号,岂不是要折煞寡人?”

戚太公闻言,神色便一凛,忙俯身拜道:“大王,此乃天意,岂可违乎?”

刘邦笑道:“正要与丈人商议,来日就常住戚家寨,作林下之游,忙时稼穑,闲来饮酒,岂不是好?彼辈竟要我做皇帝,那皇帝怎生做得?但见众叛亲离,疆土分崩,传二世而亡,千秋之下仍由人笑骂!”

“断非如此!那秦政暴虐,方致山河分崩;而大王仁德,泽被苍生,必传万世而不竭。”

“哈哈,丈人又在恭维我了。万世不万世的,只合梦中才有,寡人还是保住眼前之位便好。”

陈平此时又道:“诸臣从大王征伐,九死一生,所为者何?无非冀有百年富贵。大王固然可以淡泊,只是莫要冷了群臣之心。”

“唔?”刘邦似有所悟,便掉头对戚太公道,“请丈人暂且回避,我要与陈平将军说话。”

待戚太公退下,刘邦便敛容问道:“陈平,此事莫非是你主使?”

陈平答道:“臣不敢。但闻韩信谋划甚力,英布、彭越亦热心襄赞。”

“韩信?”刘邦拈须半晌,忽又问道,“那张良却是何意?”

“张良近几日里,只顾四处寻仙问道,倒不曾参与其事。”

“欺我!”刘邦遂将奏疏一摔,“这不是张良的手笔吗?他如何就未曾参与?”

“这个……恕臣失察。”

“哼,韩信要我做皇帝,我偏就不做!此事不要再议了,劝进便是要害我。全是众人在定陶闲得心慌,才生出这等枝节来。回去传诏吧,各部人马立即整装,旬日内即开拔,且往洛阳再说。”

陈平见刘邦全无转圜余地,便叹了一声,拾起奏疏揣于袖中,告辞了。

待陈平一走,刘邦又流连了数日,便也坐不稳,要回定陶。他命备好车驾,便拽住戚太公衣袖,要太公也跟去洛阳享福。

戚太公只是摇头:“这便使不得。田户人家,如何离得了乡土?贤婿,你只管去做皇帝,老朽这里,无须挂碍。待你进了洛阳,若能免去戚家寨三五载的粮赋,便不枉我儿这一番远嫁了。”

戚太公说得动情,刘邦听了,险些落泪,连连颔首道:“丈人放心。一则,免赋之事,遵命便是。二则,寡人莫说不做皇帝,即使做了皇帝,与令爱亦是棒打不散。那如意,更是我心头肉,将来这山河社稷,恐也要传与他呢。”

“这哪里敢当!老朽若寿长,只是年年要去洛阳,看一眼外孙,便知足了。”

一番话别毕,刘邦便点起仪卫,携了戚夫人与如意,匆匆离了戚家寨。

回到定陶,才知赵王张耳身体忽然不支,已回了邯郸。刘邦正自惦念时,忽有赵国使者飞驰来报丧,说赵王于归途中病倒,沉疴不治,竟一命呜呼了。

老友才得享福,便撒手而去,刘邦不由得大恸。半日里,竟是失魂落魄三数回,待得回过神来,自语了一句:“人生在世,固然是个梦,然老兄如何真的就睡了!”忙教张良起草了册书,携了金帛财宝,前去邯郸宣慰,诏命张耳之子张敖承继王位。

待张良一走,刘邦即点起各部人马五十万,前往洛阳,命左丞相曹参交还相印,留镇齐地。诸王及汉家文武诸臣,皆随军同行。

行了一日,将近仿山,大队刚扎下营寨,便有随何进帐,呈上奏疏一封。

刘邦打开简册,只看了一眼,便怒道:“如何又是劝进表?”正要掷下,忽一眼瞥见领衔者乃是韩信,便又细看起来。只见那奏疏写道:

楚王韩信、韩王信、淮南王英布、梁王彭越、故衡山王 衡山王吴芮系项羽所封,吴芮投汉较晚,汉彼时尚未重新册封,故而吴芮自称“故衡山王”。吴芮、赵王张敖、燕王臧荼冒死再拜言大王陛下:先时,秦为无道,天下诛之。大王先俘秦王,定关中,于天下功最多。存亡定危,救败继绝,以安万民,功盛德厚。又善待诸侯王有功者,使得立社稷。名位各已定,然大王之位号比拟,与吾等无上下之分。吾等不忍见大王功德之高,于后世不显,故此冒死再拜,请上皇帝尊号。乞伏准行。

看罢,刘邦便对随何笑笑:“看这诸王,不想与我做兄弟了。那张敖也是,阿翁死了,正是斩衰之期,服丧尚且不及,也来赶这个热闹。”

随何却道:“天下一心,岂止是诸王。”

刘邦故意板起脸道:“妄言!我做了皇帝,你好做赵高吗?”

随何闻听“赵高”两字,吓得汗出如雨,忙下跪道:“陛下之仁,无远弗届,焉有赵高辈立足之地?”

刘邦恨恨道:“我这里无有赵高,然到了汉家二世,怕也未必。”

随何闻此,只是伏地惶悚,噤不能言。

刘邦忽又笑了:“算了,别人能做赵高,你哪里就能?且去传诸王及众臣来吧。”

待诸王与众臣进得帐来,刘邦便将手中奏疏一扬,斥道:“尔等饱食终日,只费心思在这上面。吾闻帝之尊号非贤者不能当;空言虚语,岂能称帝?诸君哄闹似的抬举我,尤以韩信为甚,不知是何意?寡人起自草莽,素无高行,在沛县尚有酒账未清呢。以此之薄德,如何敢当皇帝尊号?”

众人哪里肯听,只见韩信抢前奏道:“不然!大王起于细微,诛暴秦,平定四海,有功者皆分封裂土为王侯,大王若不加尊号,天下人皆心疑不定。臣等决意以死守候于此,不见大王上尊号,臣等便不走了。”

“哈哈,这算是说了真话。上尊号,哪里是为寡人?分明是想抬举我而自保。此事,日前曾有一疏,今日又见一疏,你等何其心急也!若说我刘季功高堪比五帝,那便是骂我;若说你辈欲求自安,要推我下汤镬,倒还可信。这皇帝之位,诸君既然选举了寡人,还须寡人有心思做方可。且容我稍作斟酌,今日就不议了,照旧吃酒便好。”

众人见劝不动刘邦,也只好暂且作罢。

大队又西行了半日,来至氾(fàn)水之北。刘邦在车驾中,觉万事顺遂,没来由地想起纪信,正在心酸,猛见有一彪人马从后急追上来,有几人翻身下马,拦道伏地而拜。刘邦起身看时,原是韩信、英布、彭越等六王。稍后,又有群臣三百余人蜂拥而至,也是争相伏地不起。

刘邦大惊:“诸君,这是为何?”略一迟疑,又叹道,“唉,你等只是要逼我!”

韩信抬头朗声道:“陛下若不加尊号,臣等便遮道候旨,再也无心赴洛阳了。”

英布亦道:“陛下以汉王之号君临天下,多有不便。上皇帝尊号,正应了天时民心。”

刘邦摆手道:“入洛阳之后再议吧。”

韩信执意不肯让:“臣以为不可!事到如今,天意不可违,众心亦不可拂逆。此地开阔,在水之阳,正合老子‘居善地’之道,陛下可在此登大位。”

众人也一齐附和,喧声震耳。

刘邦只得起身,朝众人拱手道:“诸君之意我已知,既是诸君以为便民,寡人也只得违心,所幸此举上应天意,下合民心,不可谓悖逆。还望诸君同心相与,有益家邦安定。”

诸王与群臣闻之皆大喜,当下稽首叩拜,齐呼“万岁”。随侍郎卫们见了,也猜到了八九分,都纷纷下马,弃戟跪拜,呼声震天。

刘邦只得连连回礼,待喧声稍息,便对随何道:“全军便在此安营吧,命士卒垒土筑坛。明日起,由卢绾、叔孙通主事,择吉定仪,筹办郊天大典。”

群臣又一番喧呼欢腾,礼毕起身,都拥至刘邦车驾前道贺,皆是喜极而泣的样子。刘邦苦笑道:“寡人起于乡野,也只好在这荒野之中登基了。”

次日,卢绾、叔孙通与随何等人商议了一夜,定下了登基、朝贺仪规。又知会少府,取来秦始皇传国玉玺,以备登基时用。

这氾水之阳,地处荒郊,所有器物一时难措,诸事只得从权。叔孙通拿来汉王冠冕,亲手加了三条旒,凑成天子之十二旒。至于那皇袍衣饰等,不及置办,就仍用汉王旧物。

这日刘邦无事,一时兴起,便带了王恬启、随何等一干侍臣,来至叔孙通帐中。叔孙通见刘邦驾临,慌忙施礼。

刘邦含笑问道:“夫子,忙碌得如何?”

叔孙通回道:“臣与太尉已两夜未眠,急督军士筑坛。郊天那座圜丘,后日即可告竣。其余万事俱已齐备,只惜乎百官未有一色官服。”

刘邦便道:“这是何等年月?官袍之事,随众官自便。日后承平,汉家亦不定制官袍。天下之民,穷矣苦矣,寡人何忍再去搜刮?”

说罢,他一眼望见传国玉玺,眼睛便发亮,上前捧起来,细细端详,口中道:“当年,自秦王子婴手中得此物,只道是残砖一块,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。”

始皇所遗的这方玉玺,乃是以和氏璧镌成,其方四寸,上纽为五龙交错,精致无比。印文系秦丞相李斯所书,乃是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八个字,字字端丽。刘邦将玉玺摩挲半晌,叹道:“百二河山,如此宝物!只可惜了祖龙基业,竟败在了小儿手里。”

叔孙通道:“汉家兴业,为万物续天命,非暴秦可比。”

刘邦却摇头道:“夫子只管拣好听的讲,将寡人推上高台,你是不怕我跌下来!观今日天下,欲为倡乱者,十室有八。遍地唯见虎豹熊罴,如何得安?我来日若下了黄泉,那太子刘盈,天资不敏,又如何能将天下摆布得好?”

王恬启在旁道:“汉家猛将如云,岂容再有陈胜之辈作乱?”

刘邦望了王恬启一眼,冷笑道:“猛将?倒给你说中了……”当下便托起那玉玺,问道,“我若下了黄泉,此物可抵得一员猛将吗?无非玉石一块,人人皆可得。”

王恬启、随何闻此言,皆不知所对,心内大起惊异。

待刘邦一行走后,叔孙通那弟子百人闻之,全都跑来打探。其中有弟子抱怨道:“吾辈侍奉先生数年,自彭城投汉,一路艰辛,几乎丧命;然先生向汉王举荐用人,却不荐弟子一人。所荐者不是群盗,便是枭雄。如此行事,究竟为何故?”

叔孙通将诸弟子打量一番,哂笑道:“汉王冒矢石而争天下,若遣诸生上阵,可能战斗乎?故须先荐斩将搴旗之士。诸生欲做官,人之常情也;且容一时,我必不忘此事。”

诸弟子听了,都半信半疑。想想无奈,也只得听从叔孙通调遣,为登基事忙碌起来。

如此,又操办了数日,至汉王五年二月甲午(二月初三),便是叔孙通定下的吉日。

这日丑时,夜色未褪,三星微微偏西。五十万各军士卒,皆走出军帐肃立,人人手持火把。氾水之阳,眨眼便是一派通明。刘邦借着火光看清:只在这三五日中,众军卒便依凭土冈,筑起了一座高两丈的圜丘。此丘迄今仍可见模样,后世名为“官堌堆”,在今定陶仿山乡。

圜丘分九层八十一级,各层上旌旗环绕,金钺如林。圜丘之顶,又积满九层薪柴,高可以摩天。阶陛之下,有玉璧、鼎、簋等礼器一字排开。

随何手持火把立于坛上,待时辰一到,便将火把高高擎起,发一声令:“起!”圜丘之下,立时有悠悠乐声腾起。众人屏息静听,乃是圜钟为宫,黄钟为角,大蔟为徵,姑洗为羽,奏出了一曲天籁般的雅乐来。

原来,这是汉军中擅长歌乐的巴人,奏响钟磬琴瑟。乐音悠扬,夜中便似有薄雾飘至,飘游于大野,令五十万军卒都听得醉了。

片时之后,乐毕,刘邦峨冠博带,一身裘衣,手持白圭踱至坛下,主祀昊天上帝。此时太尉卢绾在旁,递上祭文。刘邦便手捧卷册,朗朗而诵,其声远播四方:

皇天上帝,后土神祇,眷顾降命,属吾黎元。惟周宗不祀,暴秦僭越,四海纷扰,天命乃绝。朕本沛民,赖上天眷佑,祖宗灵庇,资我文武之力,克秦灭楚,平定天下……

刘邦每念一句,军伍中便有早选好的健卒,隔着十数排向后传去。如此一递一声,直传至最后一排。五十万军众,皆可闻刘邦此时所诵之辞。静夜中听来,刘邦每出一语,便如石投水中,一层层涟漪荡漾开来,雄壮之至。

待刘邦诵至“群臣欲尊朕为皇帝,为生民之计,乃于楚汉五年二月甲午日,告祭天帝,即皇帝位于氾水之阳,号曰大汉,定都洛阳……”一句,群臣登时狂呼,士卒亦是一派喧腾。

刘邦诵毕,一声“伏惟——尚飨——”未等落地,随何便又将火把一举,三军见了,登时高呼万岁,其势若潮,澎湃震耳。

随后,便是祭天大典中的“燔燎之仪”了。夏侯婴率一队郎卫,牵出牛、羊、豕三牲来,当场宰杀,以为太牢之礼。连同玉璧、玉圭、缯帛等祭献,由军士鱼贯传至柴堆上。刘邦由随何引导,缓步登上坛顶,接过火把,点燃积柴。

因那薪柴皆是油浸过的,故而火把一触,便有冲天火起,灼烤人面。随何连忙拉住刘邦衣袖,退至坛下。

此时的圜丘,宛如烽火墩一般,光焰万丈,直冲苍穹,照得旷野如同白昼。三军将士见此,无不痴狂,都纷纷摇动火把,欢跃鼓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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