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羽战亡之际,天寒地冻,本是萧瑟季节;然而在垓下北郊,汉军大营内,却是一派喜庆。众将士经多年征战,皆劳顿不堪,此时忽然没了敌手,顿觉身心俱畅。儿郎们在军帐内歇息数日,只觉得憋闷,都跑出军帐来,相互角力,比试掷石,以此嬉戏。
数日内,自晨至昏,汉王刘邦不知受了多少臣下致贺,诸臣都称灭楚为“万世之功”,谀辞不绝,翻来覆去,直听得耳朵窍里都冒出油来。
故而这日晨起,刘邦便唤来左丞相曹参,吩咐传令诸将:“所有虚礼皆免,都不要来絮聒了,各自守住营垒,不扰民便好。”
曹参走后,刘邦又唤来陈平,劈面便嗤笑道:“你看诸将,都是血溅战袍、创痕遍身,独你这典军者,袍上连个血渍都没有,若非天佑,便是你躲懒,哪里像个上战阵的人!来来,寡人也须沾些你的福气,今日无事,为我诵读《太公兵法》,先养养神再说。”
陈平道了一声:“臣惭愧。”便席地坐下,拿过案头一卷简册,展开来读。
刘邦脱了鞋履,箕踞于榻上,闭目聆听。喧嚣中,有了这书声琅琅,便觉分外提神,听到精妙处,不时抚膝赞叹。
正在悠然之间,忽闻天际传来一阵雷鸣,如山崩地裂,震耳欲聋。刘邦浑身便是一颤,兴致全消。
那滚雷又响了数声,便戛然而止。刘邦忙爬起来,倒趿鞋履冲出帐去,仰起头来望天。只见漫天彤云密布,一派欲雪天气,他脸色便发白,倒吸一口冷气道:“冬日里,如何打雷?莫非是天象示警?”当即命中郎将徐厉,速去传太史令来。
陈平此时走出大帐,却一伸臂,拦住徐厉道:“且慢!”
刘邦回首瞥了一眼,笑道:“陈平兄,又有何高见?”
陈平道:“今日闻冬雷,正当其时,君上何须问太史令?”
刘邦睁大双目,讶异道:“哦?这又是何道理?”
“冬日雷震,夏日雨雪,皆为逆天之象。应合这人间之事,恐是喻示:倒行逆施者,必难久长也。”
“莫非说这冬雷,是应了项王败亡?”
“正是。此天象所应人事,必为项王之死,而无他!乌江浦距此地,不过五百里。依臣之推算,吕马童等诸将,最迟于今日,就该携项王首级归来。”
“哦?”刘邦被提醒,心内不觉一动。再望望大营内外,见儿郎们也都为冬雷所惊吓,停住了嬉戏,面面相觑。
刘邦便有些恼恨,对徐厉道:“项王死了,居然能吓得住活人!你去传令,命儿郎们擂鼓奏乐,闹他一闹。”
待徐厉领命退下,刘邦便与陈平返回帐内。不须片时,大营各处便是金鼓齐鸣,兼以丝竹之声,一片鼓噪。
陈平闻之,不由大喜,抬眼望了望刘邦,以为君上也必是满面喜色。却不料,只见刘邦神色黯然,僵坐于榻上,动也未动一下。
陈平先是一惊,转而一想,便知刘邦心中亦是哀悯,于是连忙敛容坐下。
君臣如此默坐,也不知过了几时,忽闻帐外有马蹄橐橐,由远及近,驰至帐门前停下。一员骁将自马背滚下,进帐来禀报:“大王,王翳、吕马童等五将,已携回项王尸身,稍后即至。”
来者原是中郎将周緤,此前两日,他奉刘邦之命,往东去打探消息,半路恰遇见吕马童一行携尸返回。周緤验看了项王头颅,知此事已坐实,便飞马先回大营报信。
刘邦望一眼周緤面孔,不禁一笑:“寡人知道了。看你尘土满面,哪还有半分威仪?莫教同僚辈笑话,快退下洗洗吧。”
徐厉等一众近侍,见周緤飞骑归来,都知项王头颅今日必定传回,各个高兴,蜂拥奔进大帐来,要向君上贺喜。
却不料,刘邦却霍然起身,下令道:“项王虽薨,然终究为尊者,稍后尸身送回,须以诸侯之礼入殓。你等且退下,传令各军统统归帐,不得喧哗,不得出帐观看,违令者,杀头,定不赦!”
众人闻言,都不禁咋舌,连忙分头去传令。
待众人退下后,刘邦回首对陈平道:“陈平兄,你去请齐王韩信来。你二人,便守在这帐外,待验看项王尸身无误,再来禀报。”
陈平领命,出得帐来,即唤来谒者仆射随何,请他速去传召韩信。
韩信得了传令,急忙赶来,满脸都是喜气,只想一睹项羽首级。陈平见他来,忙拉住他衣襟,耳语了数句。韩信听了,神情不禁一凛,当下便与陈平在帐前立定,等候吕马童一行前来报捷。
两人负手等候,却迟迟不见五将踪影,只得耐下性子,不住地朝远处张望。
如此等了多时,只见东方尘头大起,一队军马骤驰而来。前头五将,在辕门前下了马,各自牵了马匹,昂然而入。大营内各处兵卒,因军令之故,都不敢擅动,只躲在军帐内探头张望。
经陈平布置,自辕门至汉王大帐前,有军卒执戟排列,甚是隆重。走在前头的王翳,胸前所挂包袱,即是项王头颅。后面四将,各抢得项王一肢,皆驮于马背之上。
一行人来至汉王大帐前,只听陈平一声招呼,徐厉立时拿来一匹白绢,铺于地上。五将神色肃然,各卸下项王头颅、四肢,于白绢之上拼好。陈平便敛了敛气,拉了韩信上前验看。
此景端的是悲壮之极!但见那项王尸首,虽是战袍褴褛,血污遍体,却仍是须髯偾张,双目圆睁,似随时都可发出雷霆之吼……
陈平朝那尸身看了一眼,便面色发白。韩信到底是胆大,弯腰看清了无误,便朝陈平以目示意,请陈平进帐去禀报。
陈平略稳一稳神,吸了口气,转身进了帐,高声禀道:“齐王与臣适才验看,确是项王尸首无疑,请大王亲自验看。”
刘邦闻言站起,正欲出帐,忽又止了步,只缓缓道:“项王,故人也。你二人既然看了,自是无误。”
陈平便劝道:“大王,灭楚大业,乃千秋之事。今大功告成,还请大王亲眼验看为好。”
刘邦闭了双目,默然半晌,眼角忽有泪水涌出,仰头叹道:“项籍兄,广武山一别,尚不足三月,如今……兄之勇烈,我刘季是万不能及呀!”便对陈平挥挥手道:“算了,寡人如何能有心情验看?便由你操持吧,用上等棺木装殓,以车载之,随队而行,日后择地安葬。”
陈平领命,正要退下,刘邦又吩咐道:“去唤那五将来吧,寡人要当面嘉勉。”
陈平便提醒道:“大王,先前曾有军令,得项王首级者,封万户侯。”
“这个自然,五将均可封侯。”
“哦?莫非……要封五个万户侯?”
“荒唐!”刘邦脸上,这才有了些许笑意:“如此封赏,岂不是要将天下都赔光了?只一个万户侯,由五人均分;若嫌不够,再多赐半个万户亦不妨。”
陈平一笑,忙将五将唤进帐来。只见那五将,甲胄整齐,鱼贯而入,满身犹有杀气。到得刘邦跟前,便一字排开施礼,礼毕,各个都有得意之色。
刘邦逐一望过去,频频颔首,赞道:“虎将,虎将!今日得此大功,恐是祖坟埋得好。待来日封侯,你等子孙袭爵,保万世富贵,定要羡煞众人了。”
五将喜得眉飞色舞,又一齐拱手谢恩。刘邦便戟指吕马童道:“将军,项王是你旧主,那乌江边上,你如何下得了手?”
吕马童正自得意,遭此一问,不禁满面惶悚,俯下头去,不能对答。
刘邦遂大笑道:“你心肠到底是比我硬!好了,封侯之事,待天下平定之后再说,寡人既有旨,便决不食言。今晚你等都好生歇息,教那灶上好好备一餐饭。”
五将齐声谢恩,揖礼毕,便各自归营去了。
陈平跟着出帐,招呼了一声,众郎卫便一齐上来,七手八脚将项王尸身移走,自去装殓了。刘邦这才踱出帐来,叹息道:“项王年方三十二,便如此殁了,寡人实有不忍。”
韩信意气正盛,兴冲冲道:“臣则为大王贺!项王横霸天下,终告倾覆;我汉家上下,从此可以安枕了。”
刘邦却挥挥袖道:“此时庆功,尚且过早,楚地尚有东海、江东等处未降。这便召各位文武来议吧,教那诸王也来,将此事早做筹措。”
韩信一时血涌,以手按剑,慨然应道:“项王既薨,残余不足为虑。请大王引军自回关中,臣愿率齐军,往东南去,将那楚军统统荡平。”
刘邦望了望韩信,微微笑道:“垓下之战,齐王居功甚伟。今后这些枝节小事,就不必劳你费神了。”
韩信大失所望,只得退后一步,默然无语。
少顷,英布、彭越、曹参、周勃、樊哙、夏侯婴等一众豪雄,都奉召前来。刘邦便也不讲究礼数,与众人围坐一起,议起用兵之事来。
刘邦道:“项王自号‘西楚霸王’,乃因楚之根本,皆在彭城以西。如今西楚数郡,大部已定,楚实已覆亡。然我辈不可骄矜自大,今江东之东楚、江陵之南楚,尚有楚军余众数万,不单是未降,且都怀复仇之心,诸君可大意不得。依寡人之意,明日即遣别军两支,将东楚分头略定,不知何人愿当此任?”
此言甫毕,在座诸人便都纷纷起身,争相请命,唯周勃稳坐不语。刘邦便笑道:“还是周勃兄厚重!罢罢,此功便给了你吧。自明日起,你率别军一支,前往平定泗水、东海,逐城而夺,务要剪草绝根。”
周勃便霍地起身,唱喏领命。
刘邦又道:“再看那灌婴部,已兵临江东,也是大意不得。楚之江东,乃是项氏旧巢,人心素不向汉。可传令灌婴不必班师,备好渡船,过江去攻吴县(今属江苏省苏州市)。待吴县攻破,再南下平定豫章、会稽两地。楚之余孽,乃我之大患,不得稍有姑息。大军所到之处,只须以刀剑说话,无论良莠,逆之者亡!”
听了刘邦这番布置,众人都狂呼叫好。曹参高声道:“灌婴虽年少,其锋芒却甚锐,追杀项王,未出旬日便将首级传回,今日率军荡平东南,当不在话下。”
刘邦大喜道:“好!我便在这垓下静候,只待南北两路捷报。”
韩信此时,神色却颇显不安,从座中起身建言道:“臣以为,今后兵事,有诸王及各将安排,大王无须多虑,只管引军返归关中。若放心不下,可先撤至洛阳,静观一时。这垓下左近,千里蒿草,满目凄凉,岂是久留之地?”
刘邦却摇头道:“齐王勇气可嘉,寡人不及。然事有奇正之变,哪里有一定之规?寡人时来常思:楚虽三户,尚可亡秦;吾辈新得天下,岂能无忧?吾意已决,楚地不平,不离垓下。”
韩信略作踌躇,便又道:“如此也好。垓下为福地,在此必能等来捷报。只是……我齐军自南下以来,经垓下恶战,折损甚多,人马三去其一,余者亦多疲极。如今既无仗可打,不如臣先行班师,回齐地也好休息。”
“哦?你目下还有多少人马?”
“除去灌婴一部,尚有二十万余。”
刘邦便连连摇头:“齐王不能走!有你这二十万雄兵在侧,我方可睡得安稳。”
韩信不禁面露诧异:“大王亦有兵马二十万,且半为老营精兵。今楚已败亡,仅存余烬,又何惧之有?”
刘邦苦笑道:“寡人用兵,怎与将军相比?不过屡败屡战而已。二十万兵又有何用?近来,曾数次梦见项王活转过来,惊出我一身冷汗。故而寡人之意,齐王还是暂留此地,以防楚地复叛。”
见刘邦执意挽留,韩信也只得应了,不再多言。
刘邦见韩信怏怏不乐,便对众人道:“齐王方才想庆功,也属常情。也罢,寡人这便置酒,为诸君庆功。”
当下,仆射随何一声唤,便有涓人出来,将筵席摆上。诸将见有酒饮,都喜形于色,纷纷解甲,不分尊卑,席地而坐。
酒过三巡,众人开怀大悦。刘邦环视座中,笑道:“吾提剑安天下,唯赖诸君。汉家诸将,可了不得!威名加于四海,何人可敌?”
韩信亦知刘邦心思,忙应道:“武人仗剑,匹夫耳,岂有多智?唯陛下马首是瞻,方能横行天下。”
刘邦闻言,微笑不语,忽瞄见随何立在座侧,便指着随何对众将道:“哈哈,还是武人有用。定天下,安用腐儒哉?”
众将亦随刘邦视之,见随何身形单薄,似手不能缚鸡之状,不禁哄堂大笑。
随何正侍立于刘邦身后,闻诸将哄笑,便略一揖,不慌不忙问刘邦道:“昔年大王引兵攻彭城,倘使项王不回军,大王率步卒五万、骑士五千,能擒来英布吗?”
刘邦一怔,只得答道:“不能。”
“然大王曾遣臣与二十人,出使淮南,至九江,劝降九江王英布。以此观之,臣之贤能,胜于步卒五万、骑五千也。然大王却指臣为腐儒,且称‘定天下,安用腐儒’,又是何故呢?”
“这个嘛……咳咳!”刘邦脸一红,忙改口道,“爱卿之功,也甚是了得!如何打赏,容寡人思之。”
诸武将闻随何之言,皆有所感,纷纷敛容起身,向随何拱手致礼。
果然未及旬日,刘邦便有谕令下,加随何为护军中尉,官职与陈平相等,分陈平之权,朝夕随驾顾问。诸将闻令,无不惊异,再也不敢小觑随何。
此后半月间,刘邦拥大军驻在垓下,日日怵惕,不敢有半分松懈。闲来无事,便阅看各地传回的军书,也无心召婢女来洗脚了。
如此等候,至汉王五年(公元前202年)正月间,南北两路,果然都有捷报传至。周勃所领两万人马,北上之后,便如风卷残云,横扫泗水、东海两郡,攻下二十二城,多是兵锋所至,楚民便开门迎降了。
然灌婴所部渡江后,却意外遭逢劲敌。那吴县的守将景阳,乃楚之孤臣孽子,不甘受灭国之辱,闭门抗拒,竟致汉军寸步难进。
灌婴见坚城难下,已引得江东楚军气焰复炽,心里便烦躁。这日他骑马督战,在吴县城下,闻城头守卒叫骂,忽想起汉王破曹咎之计。便命所部后撤,在城郊席地而坐,打起项王灵幡,向城上祖宗八代地乱骂。
这一计,果然灵验。汉军辱骂已故项王,直激得景阳气血上涌,当下率兵倾巢而出,唯求一战。城中的楚卒,都知国破主亡,已再无生路,各个抱定决死之心,勇猛异常。两军厮杀开来,竟难分胜负。然灌婴所率的郎中骑,毕竟多了些历练,战了大半日,渐渐发起力来,长戟飞舞,迭次冲阵,终大破楚军,击杀景阳,这才将吴县平定。
吴县既下,衡山王吴芮在邾县(今湖北省武汉市邾城)孤悬于外,便也无心再守,当即传檄天下,易帜降汉。
楚上柱国陈婴闻之,亦在江东率部降汉,声言要过江来觐见汉王。这位陈婴,早年曾是义帝辅臣,在楚地声望甚高。他之降汉,震动甚广,江东一带立呈瓦解之势。
刘邦在大营得知后,不由大喜,忙驰书灌婴,嘱他务必优待降臣。又函告陈婴暂不必朝见,且与灌婴合兵,略定会稽、豫章两地。
此后情势,正如刘邦事前所料,一入正月,天下便大定。楚之遗民,皆知霸王犹如始皇帝,脑门上写了“暴虐”两字,万年也洗不干净。一旦国亡,便永无复国之望,于是皆俯首称臣,再无反心。
然于此间,仍有一南一北两座城不服。
南边的这一个,乃是临江王的都城江陵(今湖北省荆州市),地处南楚。自霸王分封至今,四年来,临江王的王号已传了两代。那老王共敖,原是战国故楚之贵胄,秦末投了项梁义军,成了楚怀王身边的重臣,官至上柱国。项羽西征咸阳之时,共敖也曾相随,曾领兵一支击破南郡(今湖北省荆州市一带)。后项王分封天下,念他是楚贵胄,便给了他这个临江王做。封地在楚之旧都江陵,也算是恰合身份。
待到刘邦传檄伐楚时,各路诸侯群起相从,独独临江王不予理睬。然楚汉后来在荥阳相持之际,共敖为明哲保身计,却又未发一兵一卒助楚。
老王共敖身体不佳,已于年前过世,其子共尉便袭了王号。至项王战殁之时,老王共敖已死了一年有余,其子共尉血气方刚,只认楚为正统,偏就不来降汉。
刘邦得知此情,心里便发了狠,悄悄唤来刘贾、卢绾,吩咐道:“临江王共尉,尚有乳臭,却敢与我汉家作对,寡人必不相饶,定要灭之而后快。今楚地归服,天下初定,再无甚大仗好打了,末尾的这份功劳,便赏了你二人吧。”
刘贾、卢绾顿觉大喜。刘贾应道:“千里游击,为我所长。今赴江陵,定要提得共尉头颅回来。”
刘邦却是连连摇头,告诫道:“临江凭山临水,有兵法所云之地利。其疆土辽阔,堪比楚汉、三秦,都城江陵得粮道之利,且已有备,尔等若无些韬略,只怕是‘可以往,不可返’,故万万不可大意。你二人,乃我心腹,莫要无功而返,丢了我的老脸。”
卢绾口称诺诺,刘贾却是不服,大言道:“昔日袭楚,所向无不披靡,况乎区区之江陵?”
刘邦便叱道:“咄!没有阿兄我,你个竖子,怕至今仍为卖饼者流,离不开沛县一步。这等狂言,休在我面前搬弄!”
刘贾笑道:“正是阿兄照拂,弟才有幸弯弓跃马,做了一回大丈夫。阿兄请勿虑,夺不下那江陵,弟怎有脸面回来?”
二人领命之后,便在本营点起万余兵马,大张旗鼓,向西而去了。
再说那楚之北地,也有一城未降,那便是鲁城。
近日有前去招降的汉使,返回复命称:鲁城军民顽愚之极,倚仗堑深墙高,囤积了足够一年的粮秣,遍竖赤旗,拒不降汉。至此,西楚九郡尽皆归汉,唯此一城仍高悬楚帜,甚为狂悖。使者劝降之时,一语未毕,城上便有乱箭射下,全无转圜余地。
刘邦听罢禀报,不由大怒:“鲁城,这是何等怪物?”当下,便召张良、陈平前来商议。
张良道:“鲁城不降,自有其道理。昔年项梁君战死,楚怀王即封项王为鲁公,项王收拾余众,便以此城为根据,与章邯交锋,故而鲁城与项王甚有渊源。鲁人素重礼制,今不降汉,只为感念旧主而已。”
刘邦恍然大悟道:“原来如此!鲁城军民,居然愚到如此地步。”低头想想,又愤然道:“今汉家得势,各路人马都大胜而归,寡人将集天下之兵,前往征讨,非屠此城不可!不如此,不足以令天下服我!”
陈平闻言大惊,忙劝阻道:“区区鲁地,腐儒之邦,何劳大王亲征?可命韩信率别军一支,即可攻破。”
刘邦不禁勃然变色,拂袖怒道:“寡人用兵,固不如韩信;但若论兵,你陈平恐还不如寡人!”
当下陈平脸便涨红,忙请罪道:“诚哉诚哉,请大王赐教。”
“寡人岂敢教你?寡人只知:鲁乃项王旧封之地,父老一心向楚,正是所谓项王老巢,岂是偏师一支就可攻破的?吾与项王,恶斗四载,便宜了韩信,窃得那垓下灭楚大功。今海内渐平,唯此一战,可扬我之名、添我之威,寡人不亲征又当如何?项王生时,我刘季不得出头;项王死了,我还怕个甚么神鬼狐怪?”
陈平望望张良,见张良意态如常,并无惊诧之色,便知刘邦是嫌恶韩信功高,方有此意。于是不敢再争,忙谢罪道:“臣迂腐,不明大事,陛下还请息怒。那鲁城虽微,然能守微而抗我大汉,自是不可小视。陛下亲征,是大有道理。”
刘邦便抬手指点陈平,嗤笑道:“兵书读到你肚子里,如进狗肚,算是全废。此事毋庸再议了,趁正月吉时,即集起天下之兵,征伐鲁城。此战,乃楚汉终局之战,务要一举荡平,教那楚民各个震恐,不敢心生反意。如此,你我之子孙,才好落个万世太平。”
陈平忽想到昔年的睢水之败,便忍不住一笑:“此等豪言,到如今,便是微臣我,也敢说了。”
刘邦听出陈平话中的讥讽,心中骂了一句,叱道:“你只是个嘴巧!”
如此又过了旬日,灌婴率部得胜班师,降臣陈婴亦来归。灌婴禀称:江东数郡,尽皆平定,连同化外番邦,亦多来归降。陈婴所部平定豫章之后,城垣残破,已筑造新城,号曰“南昌”,取“昌大南疆”之意。
刘邦闻之,心内大定,正要点兵北上,忽有军使从西南而归,呈上军书称:刘贾、卢绾兵临江陵城下,急攻共尉不下,折损甚重。
刘邦气极,一把扯烂了军书竹简,顿足道:“竖子!庸夫!《孙子兵法》是如何说的?军中屯长、伙夫皆知:‘围师必阙,穷寇勿迫’!江陵乃故楚郢都,高城坚壁,天下无匹。共尉此刻恰是穷寇,他若据城死守,岂是两个庸才能围困得下的?”骂毕,又急召韩信前来商议。
君臣二人密议了半日,议定遣骑将靳歙,率别军一支急趋往援,换太尉卢绾回来。靳歙临行,刘邦觉放心不下,又面嘱再三,令他务必效仿韩信破赵,诱敌出城而歼之。
料理好南边军略,刘邦便点起本部二十万人马。连同韩信、英布、彭越、周殷、陈婴等诸部,拢共有五十万之众,冒寒北上。
可怜那江淮一带楚民,于短短四年间,便两次身历数十万军过境,征粮征丁,不胜其扰。幸而此时已是冬季,否则,田禾又不知将踏坏多少。
汉家兵卒挟得胜之威,士气高涨,丝毫不以天寒为苦。樊哙所部先锋中,尚有未战死的巴蜀“板楯蛮”千余人,一路歌呼,捧雪嬉戏,引得其余诸部也都兴起,南腔北调地唱个不停。
诸臣中,唯张良打不起精神来,一路都心事重重。刘邦在戎车上看见,忙招手问道:“子房兄,可有恙乎?”
张良连忙打马赶上,拱手答道:“臣只是略感体虚,并无大碍。”
刘邦望望,疑心道:“恐非如此吧,兄莫不是有心事?”
张良沉吟片刻,问道:“天下之兵尽在此,区区鲁城,不知藏有粮秣几何?”
刘邦便哈哈大笑,笑罢,低声道:“鲁之于我,癣疥之疾也,此行不过虚张声势,大军哪里要进鲁城就食?”
“既如此,君上何必统兵北行?”
“这个……子房兄应知寡人之疾,究竟在何处!”
张良闻得此言,便是一惊,失手将马鞭坠于地,脸色越发不好了。
汉军从垓下拔营,浩荡北上,不数日,便途经萧县。军旅过处,正是旧日战场。刘邦凭轼四望,心中感慨,索性令车驾停下,纵身一跃,跳下车来,换了一匹马骑上,与张良、陈平并辔而行。
一路谈笑,不觉便进抵彭城之下。只见城墙大部已堕,城内街市萧条,楚民皆有惊惧之色。刘邦见此状,颇为惊异,便下令全军稍歇。
俄顷,有城内留守校尉前来觐见,禀称:年前攻破彭城,不待大股汉军入城,城内百姓因恨霸王黩武,竟聚众将王宫一抢而空,又焚毁宫室以泄愤。后灌婴为厌彭城王气,下令将大半城墙堕坏。彭城经此兵燹,元气大伤,城内百业俱废,谋生艰难,百姓已逃亡大半。
刘邦闻罢,叹息不止,遂下令:“各军绕道而行,不得有一卒擅入城内。”又对张良、陈平道:“昔日项王,鼻孔朝天,何其霸道?眼下一朝覆亡,竟是这般可怜相。我今日见了,也是心惊。你二人今后须多留意:我汉家天下,万不能落到此等地步。”
张良附和道:“今日观之,果令人感叹。”
陈平却不以为然,只说道:“大王洪福,断无步项王后尘之理。”
刘邦哼了一声:“月满则亏,平地也要防跌倒,只怕未必是多虑!陈平兄,你何时才能不似倡优,尽说这些拍马的话?”
陈平忙辩白道:“臣也知此理,只不愿口出危言,败了季兄兴头。”
刘邦便笑:“你是无论何时,总有道理!”
待行至彭城郊外九里山,刘邦忽勾起哀伤之念,遂跳下马来,环视左右,躬身以手掘土,翻出了两个箭镞来,叹息道:“当日在此,折了我多少儿郎!”
张良、陈平与众侍卫也下马来,在各处寻出些断剑残弓来。众人睹物生情,皆唏嘘不止。陈平喃喃道:“当日逃命,何敢想今日重游?时乎?势乎?”
刘邦便道:“今天下虽定,然四方豪杰,心却未定。我君臣若鼻孔朝天,难免不重蹈睢水之败。陈平兄,今日鲁城虽微,然亦须大军压境,便是此理。”
陈平叹服道:“君上远见,臣万不能及。”
刘邦遂大笑,指着陈平的头顶道:“今日得意,莫忘当日丢盔弃甲便好。”
众人闻刘邦调侃,都一片哄笑。陈平顿感大惭,面红耳赤。
大军绕彭城而过,行了未及数里,刘邦忽又下令改道,全军转向西北而行。如此走了数日,大队陆续至定陶城下,即各自安营。
那定陶城内,仓廪丰足,可供大军就食数月。各部之军卒,也知区区鲁城不足一哂,都将北征视为游行,只是喧呼嬉笑,不多时,便扎好了营寨。那连营,竟有数十里之广,远远望去,唯见平野帐幕如林。
在定陶,刘邦只歇了一夜,便留下大部人马,亲率十万老营精锐,往袭鲁城。
一彪人马向东疾行,军伍过处,瞬时便将雪地踏成黑土一片。沿路乡民不知就里,但见旌旗纷纭、戈戟交错,都吓得纷纷避走,闾里为之一空。刘邦也顾不得安民了,只是催军疾进。如此过了五日,行至鲁城数里之外,便望见周勃所部兵马,早将那城围得似铁桶一般。
待刘邦扎下营来,周勃便进帐来拜见。君臣见过礼,周勃大不服气道:“区区鲁城,何劳大王亲征?城内仅有邑兵寥寥,无非是千把个丁壮守城。大王若下令,以微臣之力,三日内即可攻下。”
刘邦便斥道:“你已贵为公侯,心胸如何还是狭小?寡人岂是疑你无能,皆因此战为大局收尾,须得扬我刘邦声威,以震天下。我亲率大军来此,誓言屠城,便是要教楚民胆寒,永世屈服。”
“季兄,我懂不得那许多。屠也罢,不屠也罢,周勃皆愿为前驱。”
“你明事理便好!以我之意,老营人马歇息一夜,明朝食毕,便与你部合兵攻城,两日内,务必破城。这就传令下去吧,城破必屠,不留根孽!老营随我在广武山吃苦甚多,早该犒赏。今番破城,城内男丁不分老幼,一概屠戮;财帛女子,尽归军士。”
周勃闻令大喜,奔出帐去,向各营传令。老营士卒闻之,无不踊跃,各个厉兵秣马,只待明日放手劫掠。
次日朝食既毕,十万余汉军便倾巢而出,抵近城下。霎时,小小鲁城便成汪洋孤岛。城下,但见汉军旗帜,如林交错;黑衣兵卒,漫野涌动。仅那万千马匹的喘息之声,便如潮声轰鸣。
鲁城墙垣并不甚高,于重围之中,眼见得竟是要倾颓的样子。主将曹参全身披挂精甲,持盾执戟,壮伟如煞神,笑对众将道:“区区小邑,何劳我大军动武?唾水也淹得塌了!”笑罢,一声雷吼,便下令攻城。
众士卒闻令,齐声呼喝,如潮一般奔涌向前。各个举盾挡箭,负土筑版。一派鼓鸣呐喊之中,费时多半日,便筑起了攻城壁垒,与城墙遥遥相对。又将那备好的冲车、楼橹、抛石炮等,都推至前沿。曹参见状,微微一笑,拔起壁垒上大纛来,狠命摇了几摇,扯开喉咙吼道:“三军听着!”一声喊罢,阵前便是万籁无声,军卒们按行伍抵近壁垒,执盾荷戈,弯弓张弩,只待那一声号令。
刘邦披一身簇新犀甲,亲执盾牌,来至壁垒前沿,在大纛下站定。他回望一眼,只见葛衣战袍黑压压一片,延至天际,仍不见尽头。十万汉兵,正一伍一什,排列成行,单膝跪地待命,犹如滚滚黑浪,前后相续,直抵鲁城城垣之下。
众军见汉王亲临城下,都不敢懈怠。加之平素被楚军杀得苦了,今日见了赤帜,立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。
见军卒士气旺盛,刘邦不禁大喜,心中喊了一声好,便抬眼朝城上望去。只见鲁城于晨光之中,似巨兽蹲伏,其门紧闭,人踪全无,唯有无数赤帜遍插城头,旗上皆是斗大的“楚”字。刘邦便不由纳罕:这鲁城,怎的就吃了豹子胆呢?
此时张良、陈平立于旁侧,只是凝神不语。再看身后的曹参、周勃、樊哙等诸将,则是一脸不屑。刘邦顿觉此景甚是滑稽,拈须自语道:“腐儒,偏要弄些名堂出来!”
曹参见时辰已到,便抢步上前,拱手道:“陛下与文臣可退后,待微臣发令,命樊哙登城。”
“且慢!”刘邦摆手道,“看此城,似无城防,我若恃强登城,显是胜之不武。你且喊话,劝这班腐儒降了便罢,免得死人。”
曹参应诺一声,便以盾牌护身,跃上壁垒,大呼道:“大汉左丞相曹参在此!城上诸君听清了。我家汉王御驾亲征至此,意在平鲁。今日定陶城下,有天下兵马五十万,络绎而至。前月,项王已薨,楚地九郡无不降汉,江淮上下再无一面赤帜。天下诸侯,也都是晓事的,早已归顺多时。大势若此,鲁城弹丸之地,岂可回天?还望城中父老不可执迷,勿使白白送了性命。城中若有楚官,只要降了,性命可保,官爵亦可保。人贵在晓事,切勿错失良机,我可再等诸君半个时辰,到时,莫怪我手下无情。”
喊话毕,只见垛堞后有一人挺身而出,向城下喊道:“此城中,哪还有甚么楚官?连县丞、县尉也寻不着了。俺不过是乡中三老,目瞽耳聋,不堪大用,今为阖城父老所推,管些城中闲事。足下所言,我是半句也未听懂。”
曹参不由火起,怒喝道:“我是教你开城降顺,可保你全家头颅!”
那三老仍慢悠悠道:“方才,闻足下自称汉家左丞相,却见你甲胄在身,显是武人。我鲁地,自古乃礼仪之邦,上从周公,下敬孔子,与武人从不相干。适才将军曾言项王已薨,老朽却是未曾闻。敝乡大儒孔子曰:‘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’吾人确乎不知项王生死,项王岂是常人,或许还活得好好的!将军只管去忙碌吧,我等乡民,便不奉陪了。”说罢将身一缩,便不见了踪影。
樊哙气得跳起脚来:“曹参兄,如何不下令攻城!”
曹参回头望望刘邦,刘邦便一颔首。周勃会意,抖一抖宽肩厚背,攒足了劲儿,正要下令,忽闻城内笙簧大作、管弦齐鸣。继而,有众人诵读之声悠扬入耳。汉军将士听得面面相觑,不由都将眼光一齐望向刘邦。
刘邦侧耳听了片刻,便一笑:“居然、居然!我刘季自幼好乐,所闻所歌,皆是俗乐。如此雅乐,平生还未曾耳闻呢。攻城之事,不急,且听他一听吧。”
樊哙道:“小心城上伏兵,勿遭了暗箭。”
刘邦便笑:“儒雅之民,他懂得甚么放暗箭?”遂唤郎卫们搬来茵席,招呼诸臣坐下,闭目倾听起来。
听了半晌,刘邦睁开眼,叹道:“周天子之乐,也不过如此吧。”说罢起身,整了整衣冠,下令道,“曹参兄,今番不攻城了,只围住便罢。楼橹、炮石等器械,统统撤回,只留五千人围城,其余可暂回营歇息。”
张良、陈平闻令,都松了一口气,不觉相视一笑。诸将却一时哗然,纷纷上前,问刘邦此乃何意。
刘邦叹口气道:“此处乃礼仪之邦,天下瞻仰,我若破城屠之,胜之以武,定有损于汉家名声,弄得不好,臭名远扬,譬如那秦始皇,弄到天下咬牙切齿。鲁人今日不降,自有他不降的道理。他乃是愚忠,为主守节,若以畜类作喻,便是上等的好狗了!若项王尚在,他就愿为项王死,岂是能讲通道理的?好在项王柩车,即在大营中,夏侯兄请速回营去,将项王首级取来,教那城上看看,以绝他侥幸之念。见了项王头颅,我再以温言劝之,他岂有不降之理!”
陈平闻之,面露欣喜之色,赞道:“这攻心之计,便是孙武子所言‘冲其虚也’。”
张良亦喜道:“如此,鲁人幸甚,我将士亦幸甚。”
不多时,夏侯婴便将项王首级取来。刘邦命两名校尉提了首级,从壁垒中策马奔出,绕城而驰。
此时,城上城下两军士卒,都不知此为何等名堂。一时屏住气,只顾呆望。战阵之上,不闻嘈杂,唯有两骑疾奔之马蹄声,清脆如刁斗。
那两名汉军校尉,一人手持长竿,将项羽首级高高挑起,一人高呼:“项王首级在此!今汉王仁厚,不忍屠戮,以此号令鲁城父老,勿再执迷。”
两骑在城下,绕城三匝。城上闻声,忽地就从城堞后冒出许多人来,各个俯身下望。汉军也觉稀罕,都忘了待命,纷纷挺身翘首。阵上寂静,落针可闻。忽然,城上略有骚动,顷刻间便如崩堤一般,爆出来一片哭声。
刘邦在壁垒中见了,微微一笑,对曹参使了个眼色。曹参便跃上壁垒,大呼道:“项王勇武,天下无敌,我汉军也心服口服;然其灭秦之际,坑秦卒、弑义帝,大失人心,成了暴虐之主,与尔等所敬之孔夫子,全不相干。数年前,诸侯联兵讨伐项王,可见人心向背。今楚已覆亡,鲁城父老若不降,试问更为何人守节?世间之事,江河可以倒流,唯天道不可违逆。尔等既敬大儒,便不可愚忠于暴君。昔日项王待你辈如何,汉王也决不减等,城门一开,鲁人便见万世太平,何其美哉!诸父老请听好,今日不降,更待何时?”
如此喊过不久,忽见城上赤帜皆被人拔下,纷纷抛下城来,片刻工夫,便堆得如积柴一般。又过了半晌,城门豁然洞开,有一队人走出,只见诸闾里父老在前,儒生数千随后,皆衣缟素,分列道旁,焚香顶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