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将大惊,急忙上前将纪信抱住。纪信涕泣道:“弟不过舍一微贱之命,便可令诸君护送大王一同遁去,保住我汉家元气,岂不是大大的划算?来日休说这荥阳一城,即使那始皇帝当年万里河山,也都将属汉家,弟若以一死换得这众人前程,不亦快哉?不亦伟哉?”
众人闻言,无不唏嘘。刘邦走下来,垂泪与纪信道:“愿苍天有灵,佑我兄安然无虞。万一有甚么山高水低,则令堂令尊、兄之妻子儿女,皆为我刘季骨肉亲眷,扶养至百代千秋。将军之忠勇,亦定会载于国史,留名千载。”
纪信便收了剑,慨然道:“自芒砀山落草起,臣便不曾有活着回乡之念,今日死国,不正是死得其所吗?”
陈平见势,便提议道:“既然如此,诸君便可速回营准备快马。今夜纪信兄出东门诈降,我等则从西门护送大王出逃。诈降事宜,还请纪信兄留下,子房兄与我还要筹划一番。”
刘邦道:“也好!事已至此,各位就速去准备吧。”
众将便上前,一一与纪信作别。那樊哙、夏侯婴等与纪信交谊深厚,都万般不舍,执手良久。周苛早年与纪信同为一伍,是从血泊中一道滚出来的兄弟,心知此即为生离死别,猛可便仰天吼了一声:“如何不得同死?”便掩面涕泣而去。
当下张良、陈平向纪信交代甚详,将诈降事宜安排得天衣无缝。陈平又执笔写了一封致项王的降书,召随何来,命他驰入楚军大营求降。
随何持降书进了楚营,见到项王,伏地便拜,泣曰:“汉王被围,计无所出。知大王天威难拒,遂不敢以关中自守,情愿请降,解甲归田,唯愿项王开恩免诛,则为汉家君臣之大幸。”
项王阅罢降书,觉文字之哀戚,前所未见,不禁便大笑:“刘邦老儿,竟也有今日?随何,为如此的主公当差,不亦愚乎?其实,无须老儿他来求降,我军细作早已探明,城中粮食,仅够三数日而已,不降又能如何?不过,既然降了,我岂有诛杀之理?留老儿一命,随时还可叙旧。哈哈,不知你家大王,拟何时出城来降?”
“今夜子时,即开东门出降,请贵军稍作避让。”
“好说!你复命去吧,届时寡人与你家主公说话。”
待随何离开楚营后,项羽即唤来季布、钟离眜,告知汉王出降事,下令知会各营,子夜时分须在东门外严阵以待,一俟刘邦车驾出来,即遣士卒四面围攻,勿使走脱。须将其绑缚。待平旦时分在三军之前枭首,以振军心,并告慰亚父在天之灵。
季布、钟离眜得令,都松了一口气,将大部军卒调至东门外等候。
到当日夜半,荥阳城东门轰然敞开,一队人马迤逦而出。城外楚军见了,都齐呼“万岁”,一拥而上,高擎火把便要砍杀。却见那前头的汉军队伍,皆为妇人,虽身着铠甲,手执兵器,而实不能一战。
楚军正感纳罕时,只闻队中有妇人高喊道:“我等皆妇女也!城内无衣无食,死伤枕藉,无力再守。今奉汉王之命,开门迎降,望军爷万勿伤害。”
众楚军这才放下心来,都挤上前来观看。但见那妇人队伍,足有两千人之多,婷婷袅袅,鱼贯而行。如此长蛇阵,行至几近四鼓,尚未过完。楚军士卒生平从未见过此等奇景,哄传远近,直惹得北、南、西三门外的将士也奔过来看。
那妇女队中,老少参差,自是媸妍有别。围观的楚军看得痴了,都只顾嬉笑评说,一时众声喧哗。季布、钟离眜心下觉得蹊跷,然亦不明汉军此乃何等把戏,只是勒马死死盯住东门,只待刘邦出来。
那刘邦此时,却是早与大臣、近侍十余人,劲装结束,跨上了快马,打开西门疾驰而出。唯留下周苛、枞公守城。因潜逃不宜人多,另有魏王豹、韩王信等,则留下襄助守城。
刘邦率一行人出得西门,见四下里竟无一个楚兵,心中就暗赞陈平有奇智。他回头望一眼城楼,凄然道了一声:“纪信兄,来日见吧!”便挥鞭打马,与众臣一起狂奔起来,转瞬即隐入夜幕中去了。
再说东门之外,楚军眼巴巴看着一队队妇女摇曳而过,堪堪天将黎明,方见后面有军士列队而出,各个手执旌旗羽葆,缓步走来。如此又走了许久,才见队伍末尾处,一辆戎辂车,黄绢披覆,堂皇富丽,由两排执黄钺的军士簇拥而出。
此车六骏并辔,黄盖高矗,辕马左轭插着一杆大纛,牦尾蓬勃如火。若不是汉王,何人可得如此威仪?
众人正惊异间,忽听得御者中气十足地呼喝道:“兵尽粮绝,黍离之伤。今逢吉时,汉王出降——”
那围观的楚军,已是如潮涌至,先后争睹。自江东八千子弟兵跟从项梁反秦以来,迄今已杀伐了多年,经历过无数刀山血泊,眼见得汉王已降,兵戈将息,都心潮激荡,情不自禁狂呼起“万岁”来。季布、钟离眜见汉王如此穷途末路,也就未下令绑缚,只听任众楚军簇拥汉王车驾,行至楚军大营辕门外停下。
项羽此时早已升帐,只待汉王前来叩拜。却见那“汉王”端坐于车驾之上,既无言语,亦不下车,形同木偶一般。
项王得报,便是怒从心头起,亲自出辕门来看。却见那“汉王”仍是端坐不动,声响皆无,不觉心中起疑,喝令兵卒拿了火把来照。一看之下,方知受骗,不由大怒,一把扯下车上黄绢,问道:“你是何人?刘邦那老儿现在何处?”
车中假刘邦这才开口道:“我是大汉将军纪信。”
项羽怒道:“刘邦无赖,言而无信,躲到哪里去了?直是个本性不改的沛县泼皮!你竟敢冒充汉王,欺骗寡人,就不怕碎尸万段吗?”
纪信仰天笑道:“我家汉王,仁声满天下,为诸侯所共尊,岂能降你这不仁不义之徒?汉王昨夜,已安然出荥阳,回关中去了。来日必集义师,与尔等决战。霸王若有先见之明,不妨输诚于我汉家,尚可保得荣华富贵,若一意执迷,必落得死无葬身之地!”
项羽气得咆哮如雷:“泼皮,疯了!狂悖至此,可活乎!”遂命人将火把扔向假汉王的戎辂车。
转瞬之间,车上饰物尽皆着火。然则在一片火海之中,仍能听到纪信的高声詈骂,“篡逆”“贼子”之声不绝于耳,直教那楚兵听得心惊胆战。
此一节着实令人慨叹。纪信舍身救主之忠勇,可称名震千古,汉以来百姓对之膜拜不已。古荥阳城遗址(即今古荥镇),迄今仍有“纪信庙”一座,香火不断。
待项羽烧死纪信后,方才想起下令抢占荥阳城。众军闻令,都纷纷掉转头,然来到城下一看,却早已是四门紧闭。曙色之中可见城上列满汉军士卒,气势极盛。未等楚军回过神来,转眼便有矢石滚汤抛了下来,教人无法近前。
项羽便叫来季布、钟离眜骂道:“士卒无知,难道你等肩膊上也未生出头颅?活活又教那厮跑了!限令三日,拿下此城,否则你二人皆提头来见我!”
哪知那守城的主将周苛,非同寻常。他原为泗水亭卒,在沛县随汉王举义,资历极深,现又与萧何、卢绾同列为汉家“三公”,德高望重。汉王一行脱身后,周苛便与枞公集合城中军民,晓以利害,以大义相激励。城内人皆知楚军一旦破城,定会衔恨屠城,因此都狠下心来,与其城破被屠,不如战守而死。
一时城中军民便上下齐心,百姓拆房舍以作滚木礌石,军士杀马匹以充军粮,连妇孺也轮番登城助战,竟将那荥阳死死守住。楚军每日攻打不休,徒增伤亡,不要说三日,即使几个三日过去,也寸步未进。
这日楚军稍歇一日,魏王豹便趁空上城,见过周苛、枞公,便去那垛堞后窥望。见楚军连营数十里,旌旗如遍地野火燎原,心知城破是迟早之事,面色便稍显阴沉。俄顷,他回头问道:“城中粮食,可支撑几日?”
那枞公答道:“诈降那夜,百姓趁乱逃逸不少,故城中粮食,勉强还可撑持半月。”
“半月之后呢?”
“拟发动军民剥树挖草,暂充军粮,总之不能束手。即便做了那饿殍,也强于被屠。”
魏王豹是金枝玉叶出身,闻言便摇头道:“若逼迫得紧了,还须为众儿郎想个退路。”
周苛望了望枞公,便道:“魏王放心,城在我在。万一城破,亦有我精兵为阁下护驾。”
魏王豹便不再言语,下城去了。见魏王远去,周苛便对枞公道:“这魏王是何人?反复之小人也!此前就曾叛汉,若今日再私通楚军,则此城明日即不保。”
那枞公会意,即提议道:“不如诱杀之,免得为我后患,将来若是汉王怪罪下来,由下官一体担当便是。”
周苛便笑:“哪里要你枞公出头?周某忝为御史大夫,杀个叛贼,还是担当得起的。”
二人便计议好,诈请魏王豹至大帐议事。魏王豹不疑有诈,欣然前来。刚刚讲了两三句,周苛便猛然起身,拔剑直指魏王道:“叛贼,今日受死吧!”挥剑便向魏王砍将下去。
魏王豹急忙闪身,致剑锋稍偏,但也负了重伤,不由惊怒道:“如何自相残杀?混账,本王如有叛心,你等尚能安坐至今乎?”
周苛斥道:“既然曾叛,便无信用,自辩又有何益!”说罢,便是又一剑砍下,结果了魏王的性命。
魏王豹伏诛之后,被暴尸闾巷。阖城军民闻之,无不气壮,在城头对楚军百般辱骂:“内奸已除,何以亡我?”
项羽闻报,知魏王豹枉死,也是哭笑不得,骂道:“愚夫若此,天可赐福乎!”
且说刘邦一行夤夜出城,即向北而奔,趟过齐腰深的汜水,仅一个多时辰,即奔至成皋南门下。樊哙在城下高呼开门,守卒闻声大惊,忙唤醒主将英布,举灯验明来人,急急开门放了进来。
刘邦入得城来,点验随行人等,并无一人走散,连那郦食其虽颠得老骨支离,却也跟上来了。除张良、陈平、樊哙、夏侯婴、郦食其等一干重臣,还有近侍诸将王恬启、缯贺、陈武、陈涓等随驾,不由便大笑:“各位将军,我等君臣,如何只有亡命的缘分?来日封侯,也只得封你等各位亡命侯了。”
一行人在旧虢宫安顿下,刘邦便命英布速向荥阳派出斥候,严察楚军动静。众人刚卸甲歇息,樊哙便急唤军士上些热粥饭来。
待热粥端上来,转眼间便被众人一扫而空。夏侯婴放下碗箸,问刘邦道:“如何?大王欲在成皋拒守?”
刘邦白了夏侯婴一眼,嗔道:“区区成皋,岂能在此作茧自缚?楚军若追来,你我又将如何?”
樊哙便问:“明日又向何处去呢?”
刘邦道:“夏侯兄,亡命侯之号,今日唯你名副其实了。去为寡人找一辆车来。天明之后便出发,回关中。”
众人一惊,继而面露喜色。张良轻叹道:“若无萧丞相,我辈即便想落草为寇,也不可得了!”
英布却甚感不安,问道:“荥阳尚不能守,我成皋何以当之?”
“不怕!楚军若来,英布兄亦可撤守。”
“难道大王在河东苦撑一年,就此便撒手了?”
刘邦哈哈一笑,拍了拍英布肩膀:“只要我等命还在,城可失而复得,兵亦是同样。寡人亦知今日一去,三河一带十万汉军,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星散了。然汉家根基在关中,又岂是十万兵可比?寡人稍事休整,即刻便返回河东。”
英布仍是愁眉紧锁:“如此失而复得,得而复失,何日可望功成名就?”
刘邦便撩起战袍,指点着身上创痕道:“你看寡人,与楚相斗,身被大创十二,箭矢贯通者有四;然命还在,项王能奈我何?昔年项王分封,何其威武,我等虾兵蟹将唯有仰视而已;然苦斗三载,寡人愈挫愈奋,曾袭取彭城,中分天下。你说,孰为强,孰为弱?孰可为明日天下之主?”
英布经此开导,茅塞顿开:“臣明白了。”
果然,待刘邦一行撤走后,那项羽见荥阳一时攻不下来,便发兵来攻成皋。英布得了斥候探报,知纪信被焚死,楚军正集结欲来攻,吓得三魂出窍。他既无胆量、亦无颜面再见旧主,更不愿做纪信第二,便打开南门,率城内数千汉军向南逃去,但求离项羽越远越好。
再说那刘邦一行千里驰驱,回到栎阳,自有萧何打点好一切。刘邦果不背前诺,当即下令征发关中丁壮,旬日便集结起十万新军,席不暇暖,即欲誓师开赴函谷关,援救荥阳。
张良、陈平见此,皆面有忧色,陈平劝谏道:“如此频繁征战,关中百姓不得休息,将何以堪?”
刘邦便道:“与项王缠斗,须无日无之。楚军千里远征,人困马乏,甚于我数倍。我若劳顿,彼辈便更不堪。旷日持久,必有胜负。”遂不听劝谏。
这日刘邦在栎阳宫中,正与陈平议事,忽闻新晋谒者仆射随何来报,有儒者辕生求见,欲就伐楚之事建言。
刘邦忽地想起郦食其之迂腐,便拂袖道:“不见!听儒者之言,不如闲听蛙鸣。”
随何便赔小心道:“那辕生亦料到大王不愿见,已有言在先。”
“嗯?他如何说?”
“那位辕生道:‘汉王若拒见,则明年此时,关中定是处处可闻楚语了。’”
刘邦不觉怔住,继而哈哈大笑:“又是个狂徒!好吧,唤他进来便是。”
那辕生上得殿来,却见是一位白衣秀士,倜傥飘逸,颇有美髯客之风。刘邦见了,不敢轻慢,连忙赐座,即和颜悦色问道:“先生何以教我?”
“关中征丁,直闹得鸡飞狗跳,大王真是要往援荥阳吗?”
“正是。荥阳为我争天下之关要,不能轻失。”
“往日渡河东去十万军,皆善战之兵,日前回来了多少?”
刘邦脸一红,竟不能答,稍缓才问道:“先生之意是……”
那辕生即道:“以老练之师,尚不能与项王敌,何况新征之农家子?”
刘邦闻此数语,知是高人,遂敛容正襟,拱了拱手道:“请先生指教。”
辕生便道:“以在下观之,大王视项王为天下唯一对手,项王亦复如是。然两强相遇,大王可是项王对手?”
“不如。”
“那么大王有何依凭,与项王恶斗?”
“楚军劳师远征,必有敝时,寡人就是要拖垮他。”
辕生便哈哈大笑道:“每战必败,如何拖得垮人家?”
刘邦脸色当下就是一沉。连陈平也觉此言甚唐突,担心刘邦发怒,颇感惶悚。但辕生全不以为意,继续侃侃而谈:“荀子曰:‘凡观物有疑,中心不定,则外物不清。’汉家往日用兵方略,我看就是中心不定,混沌不清。在下斗胆献上一策,请大王思之:欲保荥阳,必先弃之,此次新军万勿直赴荥阳,可出武关,南下至宛、叶一带,大张旗鼓作势。那项王必舍荥阳、成皋来攻。汉军则于宛城高筑垒、深挖堑,与之相持。兼之有韩信、张耳在赵,彭越在梁,随时可袭扰彭城。届时,楚便是四面皆敌,左支右绌,首尾不能相顾,假以时日,必师老兵疲,有隙可乘。此计虽朴拙不文,然远胜于大王欲驱羔羊入狼群耳!”
刘邦听出了其中奥妙,猛一击掌,喜道:“先生真神人也。”
辕生谢道:“姑妄言之。请大王勿怪罪。”
“哪里话!如此良策,寡人将如何酬谢才好?”
“在下乃是看不得项王跋扈,故而愿助汉家速胜,致苍生早得安宁。若在下有意助项王,必指点他沿河向西突进,踏破关中,重演灭秦故事。关中一失,则大王顷刻间便翻作盗跖,只能四方为流寇了。”见刘邦面露惊异,辕生便又笑道,“大王放心,我若不向项王建言,则世间便更无一人可为他谋划。哈哈!”
刘邦又惊又喜,郑重起身作了个揖道:“先生高才,何不就此投我汉家,以为股肱?”
那辕生也慌忙起来,回礼道:“大王若肯纳谏,便也不负在下一番胡思乱想。然高就之事,就不必提了。先朝始皇帝时,我等一众结拜兄弟,相约在咸阳兰池谋刺。事败,众人皆死,唯在下一人脱逃。苟活至今日,能目睹秦亡汉兴,已属幸事。至于做官当差的事,则不敢再想了,容在下告辞。”
刘邦听得瞠目,扭头对陈平道:“陈平兄,汉家若有一二此等谋臣,你我何至于每每亡命?”
辕生辞别时,刘邦特地询问他家居何处,原来是住在城内赭衣巷。次日,刘邦便遣陈平送去米粮致谢。并嘱陈平:若能劝得辕生入彀,那就更好。
岂知陈平驱车到了赭衣巷一看,此地在秦末时便已成废墟,迄今未能恢复,连农家也无一户,唯有荒冢三五,枣林寂寂。陈平下得车来,登废墟而望,怅然良久,只得怏怏回去复命。
刘邦闻听,亦是愕然,知是遇到了世间大隐。便又将那辕生之策,与张良、陈平、萧何等人反复计议,觉无甚疏漏,便决意依计而行。遣密使分头至韩信、刘贾、卢绾、彭越处,令其多多出动,不要教楚地有一刻安宁。
数日间,又接连得关外急报,知纪信被焚、魏王豹被诛杀,刘邦在悲伤之余,又有窃喜,忙教随何召来魏王遗孀薄姬问话。
那薄姬此时正为魏王豹服丧,一身缟素,却更显分外明艳。刘邦强做悲戚状,安抚了几句,便道:“魏王殉国,自是哀荣,然人死不能复生,夫人今后可有何打算?”
薄姬一时茫然,只道:“臣妾心乱如麻,唯望大王庇佑,保魏氏一脉不绝,便是至福,更能作何想?”
刘邦便屏退左右,仅留随何在侧,对那薄姬道:“夫人德色俱佳,如此寡居,岂非有悖天理。今既然托庇于汉家,汉家自不负夫人。不如就搬到寡人宫中来住,则饮食起居,均不至于寂寞。”
薄姬哀思满腹,竟不能即刻领会,犹豫着不肯作答。
随何忙提醒道:“薄夫人素为大王所重,今有此上佳之归宿,何不谢恩?”
薄姬这才恍然大悟,沉吟片刻,知是别无选择,便叹了一口气:“臣妾遵大王之命就是,然须善待亡夫遗脉才好。”
刘邦便大喜道:“这个好说!魏王宫虽撤销,但一应供给不减,夫人从此可不必再挂虑。此事交由随何去办,必天衣无缝。薄夫人今日便请留下,不必再回府了,稍后与戚夫人相见,彼此认作姊妹。”
那薄姬命运否极泰来,心中也是暗喜,但又不便流露,百感交集,竟流出眼泪来。
安排好薄姬的名分与起居,刘邦喜不自禁,对随何道:“这薄夫人岂止是容色好,卜者说她日后将‘母仪天下’,这说的便是帮夫运了。”
随何道:“夫唱妇随,自古已然。小臣以为,薄夫人得以归顺,乃是天意。然大王亦不要忘了纪信将军。”
一句话,说到了刘邦的痛处,满面的喜色不由便收敛了许多。
经过辕生的点拨,刘邦对天下大势之见,忽然就变得澄明了。原先张良计谋,将天下分为三四,与英雄共之。此计,固然成就了对楚之包围,然自家数度率军与项王大战,皆不能敌,乃是过于迂腐了。楚之能战者,唯项王一支劲旅,既四面围之,便要驱使他南北奔波,穷于应付,方能迫得这匹良驹疲累而死,否则汉家将永世望洋兴叹。
刘邦于是将灌婴及其所部从京索召回,命他速率郎中骑赴赵地,归于韩信麾下。从赵地时时袭扰楚之粮道,与彭越相呼应,将楚之后方搅他个天翻地覆。
灌婴遵命,在栎阳将员额、马匹补齐,便来请命开拔。临行,刘邦命灌婴转告韩信,要从速练兵,尽早伐齐。又对灌婴嘱道:“韩信、张耳练兵,实是一团混沌,何日能练好使用,全无消息。你灌婴决不可学韩信迟缓,马军不可歇息,务必日日越境击敌。”
灌婴领命而退。当日,便披一袭白袍,跨一匹白马,如天将下凡,率大队悄无声息奔临晋关而去了。
刘邦这里筹足军粮后,也不想多做耽搁,即下令再次亲征。那戚姬见宫中不明不白多了个“薄夫人”,心头不快,便执意要随军出征。
刘邦摇头道:“楚军势大,寡人这一命,还是纪信以死方才换得,女人家哪里受得了?此去宛叶仍有凶险,夫人万勿冒失。后宫事宜,唯你为大,如何就不能安下心来?今后可向薄夫人多多请教,来日天下,有得你坐。比起那戚家庄的乡下营生,夫人还有何不满足?”
这一说,戚姬知君王恩宠无人可动摇,便打消了随军之念。嫣然一笑,自去与薄姬周旋了。
五月上旬,刘邦将一切铺排妥停,便亲率十万新军,不事声张地出了武关。几日后,大军开至宛、叶一带,分头占据了要津,即筑墙挖沟,将各城池加固得铁打的一般。城内军粮,堆积如山,吃上一年也无告罄之忧。军卒们又从四乡里征得千头黄牛,赶入宛城饲养,一旦缺粮,便可杀牛。
这日,刘邦立于宛城城头,正督促将士加高城墙,忽见天际有一彪人马驰来,恍如魅影。众军正惊疑间,有眼尖的瞭卒便喊道:“是黑旗,乃我汉家军!”
待到队伍奔至城下,刘邦这才看清,原是英布带着成皋守军来到。
在大帐内,君臣坐到一处,都倍感亲切。见英布神情颇为惊异,刘邦便笑:“英布兄,别来无恙乎?尚未谢你那晚的一钵热粥呢。”
英布便道:“原以为大王此去,没有三年不会出关,哪想到半月后即在宛城相见。昨夜臣接到探报,说大王队伍竟然近在咫尺,直疑是在做梦!”
“你出成皋,如何不向西逃?”
“臣原系楚将,受命在身,不得自主。那项王疑神疑鬼,要坑杀二十万降卒,偏偏就派了我的差。这脏手的差事做下来,我哪里还敢去关中?秦人怕是要连我骨头都一口吞了!我看这宛叶一带,亦颇为富庶,原想就在此地游击。”
刘邦哈哈大笑道:“英布兄,这笔账你若不提起,寡人倒还忘了。作孽呀,在他项家为奴,有甚么好处?今日委屈了你,权且就做个游击将军吧,拨与你五千人马,北上袭扰项王。倏忽而东,倏忽而西,只不要被他困住便是。”
“此乃何意?”
“有大用。切记,还要打出我汉王旗号。到一处,便告知一处:汉王拥兵宛城,不日即解荥阳之围。”
“不妥不妥!万一招惹来项王,又万难脱身了!”
刘邦大笑道:“若兄能招惹来项王,便是大功一桩。这宛城,现下兵多粮足,我就是要引项王上钩,教他在荥阳、宛城间徒劳往返。”
“哦,原来如此。明白了。”英布原系悍贼,战法上一点即透。当下大喜,便领了虎符,点起五千新军,打起旗帜浩浩荡荡走了。
此后的一切事态,便全如辕生所料。成皋以南楚军,遭了英布数次偷袭,都盛传汉王就在宛城,大军如云。项羽闻之,半信半疑,派出了斥候,扮作行商、贩夫,混进宛城去探听。
那宛城原是僻地,近日忽然成了外来商贩云集之地,有里正、乡老起疑,纷纷向汉王禀报。刘邦听了,心里暗笑,也不追查。不数日之后,项羽果然上钩,留下少数部伍继续围困荥阳,自己领了大军前来与刘邦决战。
那荥阳守军,人疲马乏,眼见得挺不了三五日了,忽见楚军大部撤围,都疑是做梦。半日工夫,又盛传汉王已兵至宛城,士气便大振,防守更是密不透风。
那楚军大队向南疾行,来到宛城城下,见城防严密,远甚于荥阳。城外堑壕,有水深没顶,堑壕后密密麻麻鹿砦,宛如枪戟。这般防守,如何破得?军卒们面面相觑,都在心底叫苦。
围城之初,汉军只是闭门不战。项羽带着一干文武来搦战,见城头并无兵马,唯有汉王大纛静静低垂,便高叫让那汉王出来答话。
此时城上有一将跃然而起,乃是夏侯婴。夏侯婴向城下深深一揖道:“汉太仆夏侯婴,这厢有礼了,见过项王,见过各位故人!汉王连日身体不适,正在洗脚,不宜上城,有何事末将可代为转达。”
项羽便骂道:“刘邦老儿多次脱逃,想必你便是第一功臣了!然封王封侯,亦不过一介马夫,有何颜面在此搭话?去叫那老匹夫出来。”
夏侯婴却也不恼,又一揖道:“项王劳师千里,肝火正旺,待消了火,再与我家大王会话不迟。臣夏侯婴,恕不奉陪了。”说罢,将身一矮,便不再露面了。
楚军又叫骂了两天,城上却连鬼影也不见一个,只得硬着头皮攻城,以肉身填向那深沟鹿砦。守城的关中新军,此时忽地全都冒出头来,个个如初生之犊,奋力还击。楚军虽然善战,但已在荥阳蹉跎日久,面对此坚城,一经接战便露出疲态来。
如此箭矢交加,相持了数日,项羽便觉事情不妙。分兵两处之后,两处皆是坚城,攻势显见得日渐乏力。本欲速战速决,将刘邦尽快逐回关中,以重兵扼住函谷关,便可保天下太平。然看今日之势,战事势必要拖延下来,只可怜了那些运粮老卒,千里跋涉,处处要提防卢绾、彭越袭扰。万一粮道阻断,十万楚军陷足于敌国,不溃散才怪。
项羽如此想来,便觉异常焦躁,每日总要把那项伯骂上几遍。这日,他唤了最得力的悍将龙且来,当面交代:“攻城之事,由你总领,哪怕日损三千,也须五日内攻破宛城。楚汉之争,决于此一战,成败都将唯你是问。”
那龙且血涌头顶,吼了一声:“遵命!看末将的吧。”回头便招募敢死队去了。
却不料,未等龙且将人马调集好,彭城那边,便有急报接二连三飞递而至。原是彭越在梁地又不安分,与汉军相呼应,屡屡南下,专事袭扰楚军粮道。
楚之粮秣须千里输运,络绎于途,路上防不胜防,每批都有二三成被那彭越军掠了去。留守后方的柱国项佗与虞子期、项声等将,引兵清剿了几回,均不见效。每逢楚军杀至,彭越军便呼啸而去,隐于大泽之中,不见踪影。虞子期勒兵泽畔,望着茫茫白水,唯有恨恨。
近来,刘邦大军东出武关,汉家声势复壮,彭越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,竟然引军南渡睢水,大张旗鼓进击下邳。楚将项声、薛公领军出城与之交战,竟然大败。薛公阵亡,项声领残军困守下邳,几不可保。
看罢项佗的求援信,项羽知不可再顿兵于此了。下邳在彭城之东仅百余里,若下邳有失,彭城亦必不保。当下之势,若不回军救下邳,则后方必将溃乱。彭越的四五万水贼,如在彭城得了手,那粮秣也将断绝,西征之十万楚军,必变作饿鬼无疑。
项羽便与项伯商议,目下荥阳、宛城都难以速克,顿兵在此,几同待死。唯有回军扫清彭越,稳住后方,方为上策。议罢,项羽便下令,全军拔营起寨,衔枚疾走,直奔下邳而去。大军路过成皋时,在城内留下三千余人,派了终公留守,嘱其小心应敌,待大军平定了后方,自有人来接应。
楚之十万大军,一夜间便如潮水般退去,宛城汉军见了,无不兴奋。刘邦探得楚军已远,当即开了城门率军冲出,直扑成皋而去。
那成皋区区三千楚军,本已孤悬敌后,安危堪忧。然平日傲慢惯了,仍如十万大军就在身后一般,见汉军前锋来夺城,都纷纷请战。那终公此前从未有过败绩,头脑便一热,竟然开门出城,于旷野之上列起了堂堂之阵。
樊哙所部前锋,立时与楚军厮杀成一团。正值难解难分之际,后面汉王又率大军杀至,漫山遍野皆扬起黑旗。楚军未料汉军竟又纠集起十万之众,都不由气短,连忙奔回城内,拉起吊桥,将城门紧闭。
那城内百姓久为汉家臣民,心已所属,闻汉王领兵重归,都奔走相告,一时便在城内鼓噪起来。有冒失者拿了棍棒,呼喝过市,与守城楚军相杀起来。
汉军见有内应,都一齐欢呼奔涌,将那成皋团团围住,稍一发力,便一鼓而下。残余楚军眼见无望,只得打开了东门,四散而逃。那终公被溃兵裹挟,竟也不知所终。
自此,三河一带重归汉家。极目千里,再也无一面楚军旗帜了。日前,荥阳军民见楚军全体退去,便已是喜极而泣;今又闻汉王领兵收复了成皋,更是满城欢声雷动。
刘邦入城之后,驻守敖仓的曹参、周勃,原正惴惴不安,闻之不由大喜,遣了校尉来通报敖仓无事。远袭江淮的卢绾、刘贾,闻三河大局已定,也引军归来会合。汉家声势,为之大壮。黄河两岸的阔野间,处处可窥见汉旗隐约。
楚汉在荥阳相持,算来已有整一年,强弱之势,转瞬就倾覆了过来。刘邦心内也是狂喜,遂与陈平商议,要将那戚、薄两位夫人接来成皋。
陈平闻言,色为之变,疾言万万不可:“项王用兵之诡异,臣等万不能料;韩信或能料,然其又不在大王之侧。万一有变,两位夫人如何走得脱?”
刘邦想想此话有道理,也就作罢,对陈平笑道:“项王虽勇,然已在我笼中。那辕生所言,是上天为寡人开眼。楚军此去救下邳,回程便是千里。如此往返几回,足以拖得他皮包骨头了。”
当下他便唤来随何,吩咐道:“军中乏味,去本地找几位女优来,须得容色好的。那项王害我终日惶惶,紧绷了一年,眼下终可稍缓了。”
项羽率楚大军千里疾进,半月之后,便望见了彭城。大军自入楚境后,一路可见彭越军骚扰痕迹。那彭越部下,无非是些水贼、愚氓、兵痞者流,最擅烧杀破袭。还有些贫户子弟也裹挟其中,连兵器也不拿,只跟在大队之后劫掠。
楚士卒见那粮道附近,村村残破,自是心生痛恨,骂不绝口。那庄户人家见大军返回,竟如久霾见日一般,奔走相告,以为终于得救。项羽见士气可用,军至彭城时,索性连城门也不进,只唤出项佗、虞子期等稍事商议,便疾风怒卷般朝那下邳杀去了。
进至下邳附近,果然见彭越军在围城,正鼓噪纷纷。项羽大喝一声:“彭越贼子,快来受死吧!”当下连阵势也不布一个,便挥军掩杀过去。
那彭越军见远处尘头蔽天,知是项羽杀回了,军中忽地就是一声呼哨,众兵卒掉转头来,似要布阵迎击。楚军正欲冲过来砍杀,却又闻一声呼哨破空而起,但见那彭越黑布抹额,满脸虬髯,登车高呼:“阿爷不陪了!”便挥刀将自己的大纛砍倒。彭越众军望见,全队扭头便跑。
项羽急驱大军追赶,四野里的人马,如百股赤潮奔泻,煞是壮观。彭越军则一路溃逃,将那金银财宝散落一地。两日之内,就全数逃出楚境去了。但楚军毕竟是未得好好歇息,不似那彭越军吃饱喝足,竟眼睁睁看着前面一群乱兵,就是追之不及。
至六月初,楚境以北,彭越军便连个影子也找不见了。项羽派出哨探,回报说大约都遁去巨野泽上了,实难搜寻。项羽便不再进击,在薛城将大军驻下,召集项伯、龙且、季布、钟离眜等商议。
项羽对众人道:“日前斥候来报,我军离河东仅数日,成皋便告陷落,终公怕也是战殁了。当下局势,如何是好?”
项伯就叹道:“如此奔波,士卒疲累已极,不如就在阳夏、扶沟一带屯兵,以阻汉军东来便可。”
龙且怒道:“该龟缩不出的,是他汉刘邦。我堂堂大楚雄师,如何能龟缩在阳夏?”
项羽便笑道:“龙且将军好胆略!寡人连日思之,方知是又中了刘邦老儿诡计。那彭越贼军,分明是调虎离山,扰乱我后方,令我不得进占荥阳。荥阳,乃争夺天下之要窍,占得荥阳,成皋便不在话下。两城若能归我,则汉军只能龟缩于函谷关以西,再不能为害。”
项伯一惊:“大王又要回去夺荥阳?”
项羽道:“不错!此次必得。”
钟离眜便摇头道:“荥阳一城,已拖住我军年余,寸步难进。今日再夺,又谈何容易?”
项伯亦随声附和:“兵法所言‘以近待远,以逸待劳,以饱待饥’,是为大智也。往攻荥阳,不若固守阳夏,以不动而制其动,也令他汉军劳师往返,我则坐收其利。”
项羽便拍案而起,虬髯贲张,怒道:“叔父不如直说我大愚便是!然则,依小侄看来,你那兵法,全是读进了狗肚子里面。孙子亦有言:‘知战之地,知战之日,则可千里而会战。’我军不擅攻坚,故往日顿兵于荥阳之野,年余而无功。然我军亦有长处,便是极善奔袭。今汉军见我全退,必不设防,我千里奔袭荥阳,不难重演一回彭城故事。”
众将闻言,皆议论纷纷。季布拊掌赞道:“大王此计甚好。‘攻其所不守’,正是兵法精髓。”
见众人似无异议,项羽便一撩衣襟,一只脚踏上几案,高声道:“我固然愚,但与刘邦斗了三年,愚人亦能开窍!奔袭取胜,全在于诡秘,今大军西行,牵动甚多,难免不走漏风声。故我军一路西行,凡路上所遇商旅、贩夫,一律以汉军斥候论处,就地斩杀,不留活口。待我军进至荥阳城下,只恐他酣梦还未醒呢!”
龙且等一众将领听了,都击节叫好,纷纷拔剑请命。
项伯迟疑道:“士卒过家门而不能入,恐心生怨望。”
项羽一笑:“叔父有三寸不烂之舌,便劳你去各营晓谕一番吧。今日跑断腿,明日才得享不尽的荣华。寡人今日就悬赏:能斩刘邦者,封侯;生擒刘邦者,封王!”
果然,楚军依项羽之计,千里奔行至荥阳城下,那汉军全无察觉。入夜,前锋季布、钟离眜所部,选了矫健劲卒数十,每个由三五人用长竿顶起,从城下直推至城头。半夜里,那枞公与守卒正在城上酣睡,猛可便听得西门楼上一阵鼓噪,仓皇中起身去寻军械,已经迟了。数十楚卒登上城来,砍瓜切菜般地杀散守军,开了城门,楚军大队便一拥而入。
那周苛在大帐被左右唤醒,满城已是一片喊杀声了。城内汉军,一月不闻楚军动静,先前的防备早已松懈,此时完全无力招架,只顾分头逃命。楚军赶杀至天明,已将城内渐次肃清。那周苛、枞公与韩王信,各率亲兵战至最后,均力竭被俘。
平旦之后,楚军在城外扎下大营。龙且便来项羽帐中,喜滋滋道:“果不出大王妙算,今朝荥阳得手,何其速也!士卒们辛劳半月,今日就屠城如何?”
项羽连忙摆手:“爱卿,此令万不能下!荥阳为我西进之根基。得荥阳,便是得了天下,日后须好好经营,你若屠了,河东民心如何能安?我之根基,又如何能固?坑秦卒而失关中的事,寡人再不能做了。”
龙且想想,也觉冒失:“俺龙且,想不到那许多,那便罢了。今刘邦那老贼,就在成皋,我领军去擒他如何?”
“休得急躁,士卒尚未朝食,待朝食过后也不迟。刘邦惯于患得患失,我军未动,他是不会跑的。荥阳城这里,为我万年根基,切勿疏忽。你且去知会各里正、乡老,务必安抚好百姓,矫正人心,肃清奸谍。令尔等明白,天下从此姓项了。”
龙且刚领命而退,辕门外,便有一阵嘈杂声传来。原是季布、钟离眜清剿残敌已毕,将那周苛、枞公与韩王信押来了大帐。项伯闻讯,亦急忙赶来,欲对三人劝降。
项羽闻报大喜,遂升帐坐好,命人先提周苛进来问话。
那周苛样子甚是狼狈,战袍撕裂,兜鍪亦无,被五花大绑押至帐前。两侧有军卒持刀,一迭声地喝令他跪下。
周苛睨视项王一眼,昂首道:“生平只跪汉王,不知还有他人!”
众军卒便齐声呵斥。项羽倒是不恼,摆摆手,令军卒为周苛松了绑,温言相劝道:“将军守荥阳,经年不破,堪称当世奇才,项某早便有倾慕之意。今见将军,果然人杰。”
周苛冷笑一声:“此等赞誉,还不如詈骂受用。我周某不才,大意失了荥阳,唯有愧对汉王了。”
“以将军之才,为汉王所用,实为误投,不如降顺了楚营,重开天地。”
“汉王于我,如父如兄。自泗水亭起,周某便从汉王左右。尔等下邳恶少,彼时尚不知在何处嬉耍呢,有何资格来劝降?”
“哈哈,将军举义资历,项某亦极佩服。若肯降顺,我将封你为上将军,食邑三万户。如何?”
周苛仰天大笑:“我周某,身为大汉‘三公’,荣宠无比。今日死国。死便死了,岂是尔等僭伪的万户侯可以打动的?”
项伯颇为周苛惋惜,此时见他固执,便急急插言道:“楚汉相争,强弱分明,来日天下属谁,已无疑义。将军还是要识时务。”
周苛瞥了项伯一眼,斥道:“尔等江下土豪,岂是汉王敌手?时至今日,四面众叛亲离,楚亡指日可待,尔等不降,倒要我降吗?”
项羽闻言,勃然变色,喝道:“愚人要死,你活他不得!来人,备鼎镬,烹了这痴狂之徒!”
众军卒闻令,便在帐前架起了鼎镬,将那干柴烧得噼啪作响。满营军士都来围观,内心又喜又怕,竟是鸦雀无声。那周苛,端的是好汉一条,自顾负手望天,绝无惧意。
项伯看得心惊,脸色惨白,只得摇头叹息。
待镬中油滚汤热,项羽便挥了挥手,众军士一拥而上,褫去周苛战袍,将他高高举起,扔进那镬中去了。
结果了周苛,项羽又命将枞公提来,问道:“周苛已烹,你又如何?”
枞公亦是忠勇之士,昂然答道:“忝为同僚,只愧死在周将军之后,岂有他哉?”
项羽微微一笑:“死到临头,尚念同袍之谊?也算是好汉了,便容你留下尸骨吧。来人,推出去斩了!”
军卒将枞公推出辕门行刑,接着又将韩王信拖入。项羽便厉声喝道:“韩王,哼哼!前面两个,一烹一斩,你又如何?”
那项伯与韩王信也算是故交,见韩王信已汗流满面,便不住地朝他递眼色。
韩王信答道:“命即如此,夫复何言?”
项羽便又道:“十八路诸侯,倒是你这汉家的韩王,寡人还不认得。如何?若降了,寡人便认你这韩王。”
见韩王信迟疑,项伯连忙劝道:“人非蝼蚁,何必枉死?投了楚营,莫非就辱没你韩王了吗?”
韩王信望了望帐前鼎镬,叹了一声:“某愿降。”
项羽、项伯便同时露出喜色。项羽起身道:“这便对了嘛!左右,为韩王松绑。你看,殷王、赵王、代王、魏王,跟随沛县老贼走的诸侯,哪个能善终?”
韩王信整了整衣冠,伏地拜谢。项伯便一把拉上他,到营内安顿去了。
待朝食过后,楚军酒足饭饱,便知即刻就要攻成皋了,各营都在厉兵秣马。龙且又来项王帐中嚷道:“如何,该去取成皋了吧?莫教那老贼又跑了。”
项羽却道:“儿郎们厮杀了一夜,都倦了。去传令各营,睡觉!”
“睡觉?”龙且登时目瞪口呆。
“勿再多问了!偃旗息鼓,不得喧哗,至日暮方可走动。”
龙且全不知项王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,咕噜了几句,便没好气地传令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