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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信替死悲荥阳(1 / 2)


这日,在荥阳城头,刘邦正遥望楚营旗帜,愁眉不展。忽有近侍来报,说韩信与随何同时有书信递回。这两处动静,正是刘邦日夜之所思,闻报不禁大喜,忙接过信函,先拆开韩信的手书来看。

知韩信旬日之间便平定了燕赵,且传回了陈馀、赵王歇头颅,刘邦心下便有一块大石落地,但又见信中为张耳求封赵王,不禁就沉吟起来。

侍立在侧的张良,见刘邦皱起眉头,便问:“韩信那里如何?”

刘邦便将信函递给张良。张良阅罢,喜道:“恭贺大王!魏赵燕逐次平定,天下便有了三分之二。韩信用兵实为神奇,齐地亦指日可待。自今日起,项王便已处下风,断难反手。”

“然韩信为张耳求封,此封不比塞王、翟王,是为实封。此例若开,天下土地岂非将被诸侯封完了?”

“大王勿忧。与平定燕赵相比,封王之事不足道也。大王之敌手,唯项王一人而已,今若除去项王,何人能与大王争天下?况且日前事急,大王不是欲以荥阳以东让出,分与天下豪杰吗?”

刘邦被提醒,恍然大悟:“几乎忘记了,如此就准了他吧。”稍后又道,“韩信来信,还保荐了多人,寡人拟以张苍为常山郡守、赵衍为河间郡守,也算充作我的耳目。不过,那韩信该如何加封呢?”

张良道:“韩信加官可缓之。若加到了顶,需他出力时又将如何?来日欲攻齐时,再加他赵之相国不迟。”

刘邦想了想道:“有道理。”接着又拆阅随何来信,阅罢,喜极而起:“英布也入我彀中了,项王危矣!”

原来,随何一行二十人微服潜行,费时半年有余,一路涉险来到九江国都六邑。到得王府门前,才敢换上汉家服饰,自报家门,请典客通报求见。英布得报,吃了一惊,费了好一番踌躇,才派一名治膳食的太宰出面,将一行人留居于客馆,酒肉招待。如此一连三日,毫无应允晋见之意。

随何此来欲建大功,岂能耐得住如此冷落?于是对太宰道:“在下奉汉王使命,冒死前来谒见大王,大王却托故不见,迄今已过三日,唯有朝夕饮宴,莫非我等是没见过酒肉的吗?”

那太宰颇觉尴尬,连忙否认:“哪里哪里?我家大王,实在是忙。”

随何便更不客气:“你家大王,偏安淮南一隅,有甚可忙?他不见我随何,无非是以为楚强汉弱。其实,此等谬见,正为我出使之缘由,九江王何妨拨冗与我一晤,容我当面陈说正误。若说得对,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?若说得不对,可将随何等二十人枭首弃市,以明尔等背汉向楚之志,岂不快哉?”

一番话,说得那太宰惶恐不已,连忙回禀英布。英布闻报,颇觉这汉使是个人物,便下令召见。

随何见了英布这等枭雄,亦面不改色,劈头便道:“汉王特遣臣下出使,不为他故,只奇怪大王何以独与楚亲?”

英布知随何必为说客,然他此时并无意背楚,便故意虚与委蛇:“寡人对项王,是北向以臣事之,何来亲与不亲之说?”

随何便微微一笑:“大王与项王同列为诸侯,而大王却北向以臣事之,必是以为楚势强盛,足可以国相托。然此前项王伐齐,身先士卒,颇为不易。大王理应尽发淮南之众,为楚军先锋。然臣闻之,大王仅发四千人以助楚,若是真心北面称臣,竟能如此敷衍吗?昔汉王大军入彭城,项王在齐回军不及,大王与彭城近在咫尺,理应大举淮南之兵,与汉王战于彭城之下。然大王统万人之众,却无一兵一卒渡淮,只袖手观其成败。若真心以国相托者,能如此吗?”

英布被问得尴尬,立即变色道:“汉使休得无礼,揣摩寡人心迹,无乃多事乎?”

随何却亢声辩道:“不然!大王此举,乃是空名向楚,实为拥兵自重,臣以为万万不可取!大王之所以不背楚,不过以为汉弱而已;然楚兵虽强,天下却皆视其为不义之师。今汉王已收服诸侯,退于荥阳、成皋。两城深沟壁垒,坚不可摧,又有巴蜀之粮顺水源源而下。楚军若从齐地回军来攻,须入敌国八九百里,运粮于途,又谈何容易?汉军若坚守荥阳、成皋不退,则楚进不得攻,退亦不得解脱,故而楚兵不足为惧。”

英布听得入神,面色不觉缓和下来:“阁下以为楚军不能胜,然寡人却以为,天下无人可以破楚。”

随何道:“诚然,唯汉一家,不足以与楚相争。然楚若灭汉,则诸侯因唇亡齿寒之故,必来相救。楚虽强,一虎亦难敌群狼。以此观之,楚不如汉。今大王不与渐强之汉交好,却托庇于危亡之楚,臣不免为大王担忧。”

英布似有所心动,但仍有疑虑:“我淮南之兵,数万而已;若与楚为敌,岂非飞蛾投火?”

随何便笑道:“这个,臣自然知晓。以淮南之兵,哪里便可以亡楚?事乃另有机窍——大王若背楚,项王必被淮南迟滞,迟滞数月,则汉家已得天下矣!此乃天赐机缘,臣恳请大王提剑而归汉,汉王必割地以封大王!届时,大王之疆域,又岂止是淮南一隅?汉王派我出使来此,便是为大王献此计,请大王三思。”

这随何,在刘邦身边历练了多时,竟练得辩才无碍,堪比战国纵横之士,今日身负使命,有进无退,更是将话说得淋漓尽致。英布素日行事,仅凭本能而已,从未以此眼光来看楚汉之势,听随何一说,不由心动,遂起身离座,向随何拱手道:“寡人愿奉汉王之命。”

随和也还礼道:“如此,臣深为大王幸甚,再无须为楚背负恶名了。”

英布遂将随何送出大殿,忽而想起,便附耳道:“今有楚使亦在,动静皆察,故而此事暂不宜泄露。”

随何一口允诺,拜别了英布,回到馆舍,静候英布择日传檄反楚。

不料过了数日,九江王宫中却全无动静。随何等得心焦,给了太宰贿赂以打探消息,这才得知,原来有楚使一行,此时也住在城中,每日必谒九江王,催淮南之兵尽速援楚。随何得了消息,不敢怠慢,急忙闯进九江王宫。见楚使正在宫中,坐于英布下首侃侃而谈,随何一急,便排闼直入,一屁股坐在楚使上座,高声道:“九江王业已归汉,楚有何依凭,竟敢催淮南发兵?”

英布万没想到随何会如此,不禁满脸惊愕。那楚使见随何着汉家衣冠,出言咄咄,以为英布早已投汉,不禁大惊而起,夺门便逃。

随何遂向英布道:“事已谈妥,何必犹豫再三?可立斩楚使,免得他回报项王。如有万一,大王亦勿虑,可疾奔归汉,与汉军合兵一处。”

到此时,英布已是无路可退,只得吩咐手下诸人:“听汉使之言,这便起兵击楚吧。”遂下令杀了楚使,而后传檄天下,举兵伐楚。

随何便派人将这喜讯飞递回荥阳,自己则留下,助英布参谋军事。

刘邦知随何得手,心头紧绷之弦便松弛下来,日日置酒高会,又找来两个颇有姿色的婢女,时常高卧洗脚。

陈平此时已晋升亚将,参与军事,却常是忧心忡忡。他劝谏刘邦道:“韩信、英布两处,固然可捣项王之背,然两处均不足以与楚相抗。今楚失燕赵、九江,必有反扑,荥阳或危矣!”

刘邦哂笑道:“陈将军胆子之小,如何越发像个妇人了?那楚军长于野战,短于攻城。我一个下邑城,便拖住了项王,况乎荥阳、成皋!”

不料,此话才说了不足一旬,各地果然吃紧起来。荥阳一线,楚军攻势渐强,各城汉军纷纷叫苦,刘邦只得飞檄韩信,命将赵军降卒尽数发来荥阳,又命韩信立即伐齐,以直逼楚之侧后,搅乱他后方。但韩信却回信说,楚军屡出奇兵袭赵,他与张耳往来奔波,疲于应付。今赵降卒已赴荥阳,赵地汉军仅万余,防楚尚且不够,如何还能分得出兵来伐齐?

刘邦阅罢韩信回函,知是韩信或想称王,不欲伐齐,便是在讨价还价。然以军功封王,刘邦却轻易不想开此例,又不知如何才能调遣韩信,只能连声叹气。

过了几日,英布那里也传来败报。原来项王正督军攻下邑,闻英布反叛,不由大怒,即命项声、龙且分兵去攻九江。英布倚仗勇武,率部与楚军连战几场,互有胜负。不意数月间,楚军连连增兵,声威大震。那英布所属九江兵,原在楚营时专为先锋,所向无敌;今忽而背楚,军士都不免气短,颇有同室操戈之感,久之便不甚用力。英布因之渐渐难支,一场大败过后,九江遂告瓦解。

英布无可奈何,欲引残部奔汉,又恐行迹暴露,为楚军追杀,只得抛下残部不管,与随何两人易服换装,抄小路奔至荥阳。

到得汉王行宫,随何先进去通报了,出来唤英布入见。英布新遭败绩,人地两失,心头不免惴惴,一心想得到汉王嘉勉,权作安慰。不料入得行宫后,一路帘幕低垂,曲曲折折,竟走到一间内室中来了。抬眼一看,只见刘邦正箕踞于卧榻之上,两边有婢女伺候洗脚。

英布吃了一惊,不禁满腔火起。想往日在楚营,终究是项王麾下第一猛将,何人敢如此慢待?今背主来奔,却遭此羞辱,当下便冷了脸,勉强忍住气屈身行礼。

刘邦似未留意英布心绪,只笑道:“将军别来无恙乎?九江情势,随何已禀明寡人,将军可先安顿好,来日路途安靖了,便将眷属也接来。”

见刘邦只是随口漫问,并无厚赏之意,英布万分懊恼,险些气闭,当下手按佩剑,就想拔剑自尽。

刘邦仍是不察,只顾颠三倒四地说话,显是宿醉未醒。英布心中暗叹一声:“如此庸主,也值得为他死吗?”遂应付了两句,就告辞出来了。

随何在外面迎住,见英布脸色不好,心下便明白了几分,忙道:“大王休得懊丧。汉王为人,一贯如此,小臣常被他无端羞辱,也要起些争执呢。请大王且先安顿下,再做计较。”

不一会儿,便有典客出来,引领英布前往馆舍就宿。到得住处,见屋宇宏敞,陈设堂皇,竟如汉王规制一般,英布便感大出意外。馆中早有一班侍卫、从官,垂手恭立,备极殷勤。再一问,所用饮食车舆,俱与汉王相同,英布这才释然,对随何道:“我方才见汉王傲慢,曾大悔,不该轻信你巧言,自取其辱,险些就要拔剑自尽了呢!”

随何便笑:“汉家另有规矩,与楚不同,将军稍后便知。”

果然不多时,张良、陈平等故旧,便相偕前来馆舍中探望。诸人请英布就上座,命仆役摆上筵席,彼此叙旧。见席上美馔,闻所未闻,诸人亦执礼甚恭,英布顿觉惬意,方知汉王笼络之术,并不在言辞之间。

翌日,英布入见汉王称谢。刘邦此时早已清醒,已知自己有失怠慢,便对英布好生嘉勉了一番,辞意恳切,竟与昨日判若两人。英布心中感激,当下便道:“大王待我,情同兄弟,不比那项王,徒以空言笼络。臣于江湖上出身,素重恩义,今既遇明主,便甘愿效死。”

刘邦便命他遣人去召旧部,多多益善,以便合力拒楚。英布领命,即差使者潜去九江,招降旧部亲随。不久,使者归来,果然带回九江旧部数千人,并向英布禀道:九江军尽为项伯所收,英布妻子等一干家眷,也已被项王斩尽杀绝。

英布闻此噩耗,不由顿足大哭,当即奔入行宫向刘邦请命,欲率旧部入楚击项王。

刘邦听了不由怔住,忍不住潸然泣下:“项王惨毒,竟至于此!”唏嘘了半晌,便劝英布道:“国仇家恨,你我相同,然将军旧部多散失,白手又如何击楚?现下楚军势强,万事只能徐图之。寡人这便拨与你万余兵马,暂去助守成皋,任是泼天的家仇,也须来日再报。”

英布这才知刘邦处事,内里还是相当厚道的,遂感泣不已,受命前往成皋去了。

刘邦包抄楚地的打算落了空,只能在荥阳城内苦挨,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,想到今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。

到了汉王三年(公元前204年)正月初,情势果然急转,眼见得荥阳城外,楚营的军帐日渐增多。这一日,有斥候从城外奔回,向刘邦急禀道:日前项伯刚从淮南来增援,将九江降兵全数带来,城外楚军猛增至六七万了。令人大骇的是:项王也已亲临城下楚营,不日即将督师攻城!

刘邦得报,慌忙登城,从城上望去,见楚军数目确已逾往日数倍。冬日原野上,十里连营,几成汪洋大海!

看那楚营内旌旗林立,烟尘蔽日,刘邦大叫一声:“吾命休矣……”一语未毕,竟然晕厥了过去。

然未承想,一连过了几日,并不见项王来攻,像是他只在营中打瞌睡。原来那项王昔日在齐、在下邑,均是攻城不利,心中已知楚军攻坚不如野战,此次便另有图谋。他探得汉军粮秣皆由蜀地运来,就囤积在敖仓,敖仓已成荥阳的命脉,于是派钟离眛领了万余兵马,专去破汉军运粮甬道。

汉营也知粮道万不能失,早已有重兵护卫。那敖仓是由周勃镇守,曹参则率游兵相助,兵力本不为弱;然运粮甬道绵延四十余里,汉军岂能沿路作列队防护?钟离眛看准汉军这一软肋,便引军杀向荥阳侧后,神出鬼没,屡破甬道,打得周勃焦头烂额。

甬道一被阻断,荥阳粮草便立时不济,兵卒不由都恐慌起来。刘邦正要遣大军去助周勃,不想此时项王却不再瞌睡了,拔营而起,将数万大军列于城下,困住东、北、南三门,唯留一个西门无兵。

刘邦看看这布阵,便窥破了项王的肚肠:此举乃是想把汉军从荥阳逼跑。荥阳一失,则中分天下的格局便被打破,楚军目前势大,汉军只能步步后撤,最后退回关中了事。

断粮道而困敌,这岂不是当年破章邯的战法吗?这一番布局,颇不似项王一贯的意气用事,而是要重演破秦的故伎了。想到当年秦二世的素服出降,刘邦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
眼下之汉军,则是战不能战,逃不能逃。若狠狠心将韩信大军撤回,则平定燕赵顿成一场白忙。刘邦为此,连日寝食不安,脚也没有心思洗。苦思无计之余,只得召郦食其前来问计。

刘邦道:“楚军势大,你我君臣坐困愁城,事若不济,我等皆授首矣!先生可有妙计,可略挫项王的气焰?”

郦食其答道:“大王素视老臣为腐儒,然腐儒亦不能终日白食。臣下早有一计,定可分楚军之势,使其应接不暇,荥阳之围便也顺势可解了。”

“哦?先生又大言乎?说来寡人听听。”

“昔商汤灭夏桀,仍封其后人在杞国;武王灭商纣,仍封其后人在宋国。此为何?岂是为了仁义吗?否!乃是为前朝存续一脉,使其不至怨毒入骨,心生反意。哪里会像暴秦,灭六国,又禁其祀祖宗。六国后人,无立锥之地,能不反乎?今大王若能复立六国之后,则六国必争相拥戴大王,甘为臣属。那楚国又岂敢与天下为敌?必收敛气焰,俯首来朝。”

刘邦于窘迫之中,似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,来不及辨其为何物,便以为有用。遂大喜道,“好计,好计!可命铸工马上铸印,还要烦劳先生,潜出城去,各处走上一趟,寻得六国后裔,皆复其王位,令其佩印便是。”

郦食其见汉王激赏其计,甚为得意,忙趋出行宫,布置刻印去了。

印尚未铸好,恰巧张良有事来见汉王,逢刘邦正在进食。刘邦一见张良,便举筷叫道:“子房来得正好,正有事要说与你听!适才有客卿为我献一计,足可挫楚军之气焰。”

张良也很高兴,于食案对面坐下,问道:“计将安出?”

刘邦便将郦食其之计相告,然后问:“子房兄以为如何?”

张良闻言,面色立变:“谁为陛下出此计?陛下大势危矣!”

刘邦不禁愕然:“为何?”

张良道:“想那天下之士,抛妻子,别故旧,来跟从陛下征战,实指望来日功成,能封得咫尺之地;今若复立六国后裔,则彼辈更有何地可封?众豪杰必大失所望,各返故乡,自谋其路去了,还有何人来为陛下争天下?况且,除非楚不强,楚若强,则六国新立之王,又焉能不俯首事楚?陛下如何能令其臣服?若用此谋,陛下大势去矣!”

刘邦不服气,反问道:“上古之时,分封天下而治之,其乐也融融。如何周武王做得,我便做不得?”

张良便取了案上一把筷箸,放下一根,问刘邦一句,那武王当年文韬武略如何如何,大王你可能做到?言出箸落,计有七根筷子砰砰放下,刘邦竟无一言能对。张良便一笑,不再说话。

刘邦不由僵住,将口中饭食一下喷出,指空大骂道:“郦食其,你个竖儒,险些坏了你阿翁的大事!”说罢,急命左右跑去传令,将那所铸的六国印玺全数销毁。

此时,郦食其正做着授印六国的美梦,心想此等盛事必可上史书,我郦某或将万世留名。不料,谒者随何匆匆跑来,传达了汉王的毁印之令,郦食其一脸的得意便僵住,颓然坐下。左思右想,也不知此事是如何忽然告罢的,只得闭口不言。

如此楚军久围不退,汉王帐下文武,竟都一筹莫展。刘邦着急,便问计于张良,张良亦觉无计可施,只劝刘邦沉住气。勉强又过了十几日,刘邦终于忍不住,凡有臣下来奏事,必破口大骂“废物”,直骂得人人避之不及。那郦食其打听到封六国之议,触犯了刘邦禁忌,更是惶悚不安,远远见了汉王车辇,立刻躲避。

刘邦万般无奈,只得唤了随何来,吩咐道:“诸臣不能为寡人分忧了,还须你跑一趟,赴楚营与项王议和。荥阳以东,寡人就不要了,尽与项王。如何讲,你自去斟酌,只哄得他退兵便罢。”

随何心知此乃与虎谋皮,也只得硬着头皮领命。遂登上城头,向楚军喊话:“今有汉王使者随何,出城去与你家大王议和,诸君可稍退,请勿伤害!”

城下有楚军将领听见,将令旗一挥,楚军便稍作退却,让出了城门。随何便将马鞭一扬,单骑出城,直奔至楚营求见。

项王在帐中见了随何,遂冷笑一声:“那刘季又有甚么花样?”

随何恭谨答道:“汉王原与陛下系同门兄弟,并肩伐秦,有如孪生。后封到汉中,地远人稀,不免蹇促,遂有东归之志。今汉已据有三秦,便无复他求,唯愿与大王以荥阳为界,中分天下,并收回韩信之兵。如此两家刀枪入库,共享天下,岂非乐事?”

那项王也正焦头烂额,闻听此言,心下就是一喜,便瞟了一眼身边的范增。

范增会意,他见刘邦于穷途之中尚不老实,欲施缓兵之计,便大感气愤,拿起所佩玉玦朝项王示意。

项王一见,顿时想起鸿门宴往事,心下也明白了,便问随何道:“你这小臣,姓甚名谁呀?”

“在下名唤随何。”

“哼,好一个随何!伶牙俐齿的,可惜随错了主人。寡人看刘季本心,恐不在中分天下,否则不会去踹寡人的彭城老营!今日穷途末路了,才想起来告饶,无奈太迟乎?你回去禀报刘季:若要息兵,便速回汉中,所侵掠诸侯之地,尽皆吐出,再来与寡人言说‘共享天下’!”说罢,将袖一拂,便入帐后去了,不再露面。

随何无法,只得回到荥阳复命。刘邦听了,默默无语良久。适逢陈平在侧,于是转头去问陈平:“天下纷纷,究竟何时能定呀?”

陈平便道:“我只知,楚汉相争,汉家独能生出胜。那项王只不过待人恭谨有礼,故天下廉洁好礼之士多愿归附;但于论功行赏之时,项王又颇吝啬,故士人也有不愿附楚的。大王你则反之,待人傲慢少礼,故高尚之士多不来附;然大王每于封赏之时,出手大方,有那贪利无耻之士便多来归汉……”

刘邦便截断他道:“此事我亦知,便是有那盗嫂的,我亦接纳了!然寡人只教你献退楚兵之计,你说这些有何用?”

陈平脸红了一红,接着道:“臣下说的正是此事。大难当头,无人可用,便是大王之忧。”

“那么好,今后寡人便也学学那腐儒,说话客气一些便是。”

“如此甚好,若大王待人有礼,且出手大方,集两者之所长,则天下转瞬之间便可定。”

“你说得容易!项王那里,终究是人才济济。”

陈平便将头一昂道:“否!大王你看那楚营,可助项王与汉为敌的,屈指可数,无非亚父、钟离眜、龙且、周殷之流。此乃项王的骨鲠之臣,难于策反,然却可以离间。大王若能舍得金数万斤,拿去行反间计,离间其君臣,定有收效。项王性本猜忌,心存多疑,我只须稍一用间,且看他如何自相残杀吧。一旦他内乱起,我便趁势而击,则破楚又有何难?”

刘邦听罢,不禁转忧为喜,对陈平道:“哈哈,这好计谋,果然是贪利无耻之士才想得出!区区之金,何足惜哉?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。”说罢,便命随何传令给内史,提出金四万斤交予陈平,任其使用,如何支付一概不问。

陈平得了这金,不由大喜,暗想有这许多钱,还有何事办不成?便是一座太行山,也可掀翻了。当下便唤来几名得力校尉,教他们改换了楚人装束,或扮商人,或扮士卒,想法混进楚营去,见人散财,也散播些流言出去。

如此不过几天,楚营中便谣诼纷纷,无非是说钟离眜等人埋怨功多赏少,不得封王,便生了投汉灭楚之心云云。

这无端之风吹进项羽的耳朵,果然有用。项羽无事尚且猜忌,闻此讹言,顿生疑心,于是宁肯信其有,渐渐疏远了诸将。那钟离眜等人察言观色,知是受到猜疑,愤懑之余不由心灰意懒,也不作甚辩解,只是万事都不大用心了。

此间唯有范增一人,受项王信任仍然如故,两月前刚封了历阳侯。然他日日催促项羽攻荥阳,竟也说得项羽起了疑心,不知范增是否也成了线人,鼓动攻城就是为消耗楚军兵力。项羽猜疑了几天,心头放不下,索性派了一名使者,携手书前往荥阳城,约汉王三日内单骑出城议和。

陈平闻报,拊掌大笑道:“只怕你不来,来了就好!”当下疾奔入刘邦行宫内,如此这般叮嘱了刘邦一番。

那楚使入了城,向汉王递上手书。刘邦依陈平之计,便佯作醉酒,接过项王手书颠倒着看了看,胡天海地扯了几句,便倚在卧榻上睡着了。楚使万分讶异,却也不便多言。此时张良与陈平进来,将楚使引至园内馆舍安歇,命庖厨备好筵席招待。

不一会儿,便有那一班仆役,将无数美馔端上来,尽是鸡豚牛羊。那楚使看见,心下不免诧异:我一个小小的使者,何劳汉王以“太牢之馔”款待?

趁庖厨还在上菜,张良、陈平便陪着使者说话,殷殷问及亚父起居如何。那楚使不明其故,只是一一对答。

陈平便又问:“今亚父可有手书来?”

楚使更加摸不着头脑,脱口道:“我非亚父所遣,乃是项王使者。”

陈平便惊道:“我以为亚父遣使,原来是项王使者!”遂与张良相顾一眼,面露尴尬。两人也不言语,立即起身而去。

楚使正在诧异间,忽有数个仆役上来,将桌上美馔一撤而空,此后多时,馆舍中便不见人踪了。那楚使一早进城,过了午时却连朝食还未进一口,早饿得饥肠辘辘。如此又苦挨了半晌,才有小卒进来,端上一些饭菜。那楚使看去,却是些葵藿、葱蒜之类,原先那些脍炙牛羊,影子都不见了。

楚使不禁心头火起,直欲发作,但碍于礼节只得忍了。不料尝一口菜,却不知是放了多少天的,已有了异味。喝一口酒,却是过了时的酸酒,味同陈醋。楚使再也压不住火气,拂袖而起,招呼也未打一个,就上马驰出城去了。

奔回大营,那楚使便向项羽将一日所见详加禀报。项羽闻言大惊:“老匹夫亦有异心耶?”忙叮嘱使者勿外传,便将此事装在心中了。

说也凑巧,范增恰在此时进帐来见,又催促项羽发兵攻城,说道:“刘邦据有荥阳,诸侯便犹疑观望,不肯附楚。久之天下必然分崩,再难收拾。”

项羽对范增存了戒心,便好似未听见一般,只将那案上一块美玉抚来抚去。

范增看在眼里,便没了耐心,将那美玉一把夺过,弃置一旁,愤然道:“从前鸿门宴不杀刘季,今日看,岂不正是养痈遗患?今若不破荥阳,便又是放刘季一马,楚地又将数年不宁,大王还犹豫甚么?”

项羽倒也不怒,只冷冷道:“亚父年岁大了,说话太容易。破这荥阳城,不知要折损我多少儿郎,岂是下棋那般快活?”

那范增是何等聪明,自投奔楚营以来,从未闻项羽如此说话,当下就一凛,知是项王听信谗言,有了猜疑之心,便大怒道:“老臣追随大王日久,自以为忠心可对苍天;然人老便不中用,连尺短寸长也弄不清了。好在天下事已大定,大王可好自为之。臣也无他愿,只想乞赐骸骨,回乡终老便是。”

项羽沉吟片刻,便也不挽留,只道:“亚父既已意决,明日便可起程。好在由此去彭城,路上倒是安宁。”

范增摇摇头,礼也不施一个,转身便走了。回到本营,立即吩咐范延年,将项王日前所封的历阳侯印绶,完璧送回。

范延年闻主人要回乡,甚觉突然,心下便颇感不安。他劝阻道:“主公,项王喜怒无常,我等不是司空见惯了吗?不妨且忍他一忍。”

范增伤感道:“他人可疑,我不容疑!你无须多说了,待收拾好细软,便与我同回彭城。”

至夜深时,忽闻门外有人叩门。范延年将门打开,一位壮士倏忽便闪身进来,原来是桓楚。

桓楚白日里闻听亚父竟然辞官了,内心不胜惊讶。忙跑去问项王,项王只是不耐烦,教他勿管闲事,便知定是范增直言犯上,遭了贬黜。想想范增素日待人宽厚,桓楚便心中不平,趁夜色来范府看望一下。

此时范增已经睡下,见桓楚进来,便要起身。桓楚连忙拦住,劝慰道:“亚父,大王脾气如此,你且忍耐几日,稍后我与弟兄们将面谏项王。你哪里就能走?”

范增便摆摆手道:“将军之意,老夫领了。只是这朝中事情,尔等武夫难知其中奥妙。老夫从军四载,已成天下少见的怪物,若再不辞归,必将为天下笑。”

桓楚听得难过,几乎要哽咽起来:“然楚之大业,怎能少了亚父……”

范增便笑笑,嘱咐道:“将军休作妇人善感。楚之大业,全赖尔辈,今后还须好好辅佐项王。”

桓楚又问:“不知亚父何日归乡?弟兄们是定要为你饯行的。”

范增沉吟片刻,便道:“还须勾留数日,不忙。你且回去歇息吧。”

桓楚叹息数声,想想无奈,只得告辞走了。

翌日晨起,范增便唤来延年,吩咐立刻出发。延年大惊,问道:“众将不是还要为主公饯行吗?”

范增道:“休得为他人招祸!你去民家买一辆马车来,你我二人这就上路。”

范延年遵嘱出门去,向民家买了一辆简陋的柴车回来。范增便唤过府中一众家仆,讲明事由,分发了一些钱财,各自打发了。家仆们都不忍离去,但看看范增面色铁青,毫无转圜之意,便只得含泪各奔西东了。

范增又命延年,将那大将军府中一切物品尽皆弃置,只携了几件行李在身边。由范延年执鞭驾车,两人便上了路。

初上路之时,范延年虑及路途遥远,怕范增日久受不住,便频频催马。范增却道:“勿急,且慢行。”

原来范增仍心存侥幸,以为项王只是一时气恼,消气后必会遣使来追。不想踟蹰走了数日,大营那边人影也不见一个来,这才知项王心中猜忌,已难拔除。

此时正值四月初,莺飞草长,春光正好,范增内心却是一片苍凉。回想数年来随项王奔波四方,为夺天下费尽了心机。只巴望早日灭汉,为项王争得个混一宇内,自己也好安享荣华,含饴弄孙。不料项王刻忌,竟连老臣都怀疑起来了。如此的一个局面,若荥阳久围不下,则楚之天下,必为汉家所夺。自己若在项王身边,刘邦那诡计,倒还逃不过一双老眼去。可是如今……万事难料了!

想到数年心血,一朝将付之东流,范增便如万箭穿心。白日里倚在车上,只是闷闷不语;晚间在逆旅投宿,也只顾在孤灯下长吁短叹。

想那范增已年逾七十,怎禁得起如此颠簸?日夜愁思之中,便有寒热侵身,病了起来。范延年不敢怠慢,便加紧赶车疾行。走了数日,范增忽觉背上奇痛,夜里到了逆旅中,教范延年掀开他衣服看,背上竟然生了一个恶疮。范增也不在意,只是勉力挺着,一心想早些回到家乡。

范延年看得心酸,便道:“主公,你以老迈之年出来投效,如今是这个样子,如何在家乡安居?那项王,也未免太过寡恩了!”

范增叹了一声:“人生在世,荣辱皆有定。老夫从军,乃是依从本心,不计成败,因此也无须埋怨他人。只可惜武信君创下的大业,只怕是苟延不了几年了。”

范延年便道:“他人山河,随他人摆布去好了。主公如此忧心,这世上,可有几人能领情?你老人家且放宽心,我们尽早回居巢就是。”

此次范增回乡,轻装便服,百姓竟无人认出。沿路官员知范增去职失势,都不大留意,因此范增过境,官府一无所闻,便也无一人前来迎送。那世态炎凉,看得范延年心如寒冰。

最苦是那背疽一天天发作起来,愈见增大,人只能日夜俯卧,疼痛不堪。这日走到砀郡地面,剧痛又甚于往日,范增一日里便昏迷三次,渐不能支。范延年心里着急,不知所措,遂求告路边的乡村郎中,买了些金创膏敷上去,也不见效。

只听范增气喘吁吁道:“此去向北二十余里,有一蒙泽乡,是为庄子故里。吾师杨真人在彼处为庄子守墓,已有多年,他必可救我。”

范延年便急忙驱车前往蒙泽乡。到得乡里,向路人打听,果然都知杨真人居处。经人指引,主仆俩来到一处名唤青莲村的小村。尚未进村中,便见村东南有一口古井,井旁一白发老叟正在取水。

范增转头看去,猛然叫道:“那便是,那便是!”

范延年连忙过去,向老叟恭恭敬敬施了一礼,讲明了来此寻访的原委。

那杨真人便担了一担水走来,一副仙风道骨,虽年逾八十,却是健步如飞。范增欲爬起来施礼,那杨真人连忙唤住,放下水桶,上前撩开范增衣服,看了看背疽的情形。

范增忍不住痛,大呼道:“先生救我!”

那杨真人也不作声,只舀了一瓢清水,递给范增道:“此井为庄子炼丹取水处,井水清洌,可致神清气爽,你且喝几口。”

范增将水喝下,杨真人便挑起扁担,反身欲走。范延年连忙拦住,恳求道:“杨太师,请救我家主人一命!”

那杨真人转过头来,淡淡说了一句:“逆天行事,不可救药了!”说罢,迈开脚步,三步两步便隐没于柳丛之中了。

范延年还想追去,却见范增摆手道:“不……不必了。此乃天意,天意呀!”

此夜,主仆两人宿于蒙县一家逆旅中,孤灯昏暗,宿处卑湿,似再无其他住客。范延年见范增神情似有所恢复,便为他擦了脸,洗了手足,扶他睡下。暗夜里,只听范增忽又呼痛,渐渐地竟陷于谵妄了,只不断呼喊:“楚之将亡,何人可救……”

范延年大惊,忙起身掌灯来看,见范增已是气若游丝,知道熬不过去今夜了,便立在榻边守候。此时看窗外,暗夜如磐。鬼影般的树丛中,有几只鸱鸮夜鸣,显得诡异之至。范延年愈加心伤,想想就泪流不止。

如此挨到五更时分,范增大叫一声,背疽崩裂,血流不止,竟遽尔气绝了。

范延年想到亚父竟是如此末路,不由悲从中来,抚尸号啕不止。店家被哭声惊醒,掌了灯来察看,见此状,也只能自认晦气,遂与范延年一道,为逝者洗净了身子,换了衣服。

待到天明,范延年急去县衙报了丧信。那县公闻报,也是唏嘘不已,亲赴客舍帮助料理,差人买来一口薄棺,将尸身草草入殓。范延年便将棺木置于车上,告别县公,匆匆奔回居巢去了。

且说项羽在荥阳城外大营,忽一日,得蒙县县公加急递报,禀告说范增病故于本县地面,心中就是一震。项伯此时恰好在侧,接过呈文来看了,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情,只不停地抹眼泪。

那项羽呆坐半晌,想起往日亚父种种劝谏,多半言中,且并无夹杂私意,便突生懊悔,拍案怒叫道:“中了刘邦那厮诡计,害我股肱也!”

项伯止住饮泣,哀戚道:“范增固然迂执,然追随大王多年,不曾离去,无乃忠良之至乎?此次变故,定出于陈平诡计,欲剪我羽翼、除我忠良,致大王为孤家寡人也。”

项羽便叹了一声:“如之奈何?人死不能复生,何人可补范增之缺?”

项伯想想,提议道:“范增之忠,应通令褒扬,以激励我军士气。”

“叔父又迂腐了!此乃刘邦、陈平害我,寡人一时不察,只得将这苦水咽下。若大张旗鼓褒扬,岂非昭告天下我项某有眼无珠?唯有遣人携重金赴彭城,着令地方厚葬了事。”

“也只能如此了。贤侄,你虽贵为霸王,威震天下,但为叔我还是要劝你一劝,今后行事,应三思而行。”

项羽便瞪起了眼睛:“你也不过只长我几岁,如何便处处充长辈?那范增生前,也未曾听你说过他几句好话!此老之事,休得多言了。范增辞官之前所嘱,克服荥阳为夺天下之关要,乃是至理,你我今后便尽力遵行之。”

项伯受了奚落,亦不敢多言,只道:“亚父病故,众将必物伤其类,也须好好安抚才是。”

项羽道:“这个我自知。亚父多年为寡人军师,今日既病故,你便接替上来,多想些有用的主意,勿再放虎归山了。”

项伯领命,唯唯退下。

项羽这才召钟离眜来,好言劝慰道:“日前军中流言甚广,将军请不必在意,安心便好。”

钟离眛知项王已有悔意,便道:“亚父忠心事国,为我等楷模。流言者,显系汉王伎俩,他若不中伤此等人物,难道还能中伤那三心二意者吗?”

项羽闻言略一怔,半晌方道:“卿所言甚是。今后我等君臣,都不要互相猜疑了,遵亚父之嘱,拿下荥阳,活捉刘邦那贼,方为正道。明日起,攻城之事便由你来统领。”

钟离眜闻命精神大振,遂领取了兵符,自去调兵布置了。

再说那刘邦得楚营线报,知范增一命归西,不禁大喜,对张良、陈平道:“一餐饭,即除去我心腹大患,又省却我多少儿郎性命!陈平兄出此计,堪为绝世之才。”说罢命厚赏陈平,又叫来随何,吩咐今日起不必再赴楚营讲和了,只守着这荥阳与楚军相拒。

那张良在旁,却是闷闷不乐,刘邦怪之,问道:“子房兄,范增死了,如斩去楚之首脑,如何不乐?”

张良忧心忡忡道:“待项王醒悟,其报复必烈,我军不得不防。”

刘邦哈哈大笑道:“范增在时,尚不能奈我何,何况他做了鬼呢!”遂不在意,又唤来婢女洗脚取乐。

不料,次日晨间,便有城上守将周苛、枞公来报,原先西门外的楚军,人数寥寥,不过虚应故事而已;然今早大军云集,四门皆是围得铁桶一般了。

那周苛原为泗水亭吏卒,跟从刘邦远在芒砀山起事之前,其忠直素为刘邦所重。就在卢绾晋升太尉前后,周苛亦加为御史大夫,此时正受命统领荥阳城防。

他禀报方毕,仿佛应验一般,四门外便一同响起喊杀声。刘邦急忙率众人登城看去,只见遍地楚军有如红蝗,正不要命地拥向城下,竖起云梯、撞车。更有那楚军主帅钟离眜赤裸肩背,与军士一道背负黄土,筑版垒土。不消半日,城外便矗起壁垒座座,弓弩手遍布其间,将那羽箭泼水似的往城上射来。

刘邦与众臣急忙藏于盾牌之后,气不敢出。闻听那四野冲天的杀声,刘邦变色道:“素以为楚军不擅攻城,今日如何似癫狂发作了一般?”

张良便道:“昔项王与范增意见不合,攻城与否在犹豫之间,故楚军从未认真攻城。今范增死,项王有所醒悟,以攻陷齐地数十城之经验,来扑荥阳,我军能撑得过十日,便是侥幸。”

刘邦捶胸呼道:“寡人又小瞧了项王!”

片时过后,楚军又将数尊抛石砲推近,朝城楼上抛石。巨大礌石从天而降,声若奔雷,烟尘蔽日,直惊得汉军心胆俱裂。刘邦与众臣忙顶着盾牌,弯腰奔下了城头。

回到行宫,刘邦留下张良、陈平议事,叹道:“老子曰,‘慎终如始,则无败事’。我与楚军在荥阳相拒一年,本是高明之策,日前项王亲来督师,我便应退。不知慎终,迂执如故,遂今日成瓮中之鳖,卿等有何妙计解脱?”

陈平摇头道:“前日西门楚军不围,尚可遁逃;如今四壁合围,唯有御龙而飞,方能逃生了。”

刘邦白了陈平一眼,叱道:“卿便去捉一条龙来,可否?”遂掉头去看张良,张良也只是面有忧色,计无所出。

刘邦只得仰天叹道:“今曹参、周勃皆在敖仓;韩信、张耳隔河而望;灌婴郎中骑则在京索一带警戒。如今城内外音讯断绝,何人可来救我?”

张良道:“大王不可绝望,如今只有坚守以待变。”

刘邦叹口气道:“此前栎阳宫太卜曾有言,说寡人与楚斗,须三折肱方能成良医,鸿门宴与彭城,寡人已有过两折肱,险些死过两回。如昨日开西门遁逃,则万事大吉,如今这一回,唯有听天由命了。”

接连数日间,汉军不分昼夜,拼死守城,都觉筋疲力尽。因粮道断绝,城中军粮堪堪将要告罄,看撑不了几日了,军心便动摇起来。刘邦见不是事,忙召集文武商议,坦言道:“寡人傲慢,此次又着了项王一道。汉家命脉,系于一线,各位今可畅所欲言,如何能得解脱,即使是鸡鸣狗盗之计也不妨说来。”

张良道:“今晨臣冒险上城观望,见楚营有粮车源源开至,想必是彭城运来了军粮。如此一来,我军更加势急,若诸君无所献计,明日只好相会于黄泉之下了。”

那枞公乃地方官出身,精通农桑,便献计道:“近日粮荒,可令军民挖野菜、杀马匹度日。另可令百姓在房前屋后种菽,待绿叶长出,便可充军粮,与楚军相拒数月,也是可以的。”

张良道:“缓不济急啊!我日夜忧思,乃是怕楚营有人为项王献计,将那城外荥水堵塞数日,再行决口,令洪水滔滔涌出,我辈便成章邯第二了。故此,解脱之道须在一二日之内想出,否则晚矣!”

那众武将都是上阵杀人不眨眼之辈,待到须出主意时,便面面相觑。刘邦挥挥手道:“罢罢,文臣束手,武人又能有何妙计?明日我等君臣便一道赴死去吧!”

那樊哙便十分不忿,跃出一步道:“大王何必说丧气话?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大不了城破,我背着大王逃走便是。”

刘邦拂袖斥道:“你无须多嘴!”

随之便有纪信出列道:“武将固然愚直,然臣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。荥阳城明日如有不测,末将愿粉身碎骨以当之。”

陈平一直无言,绞尽了脑汁在想计谋,此时见纪信出列,心里就是电火光石地一闪,猛然说道:“臣有一计,可救大王。”

众人便一齐将目光投向陈平。刘邦也道:“到底是文臣多智,你说吧。”

“上古春秋,曾有齐景公与晋交战失利,被晋军追杀。御者田父大义弥天,与齐景公互换了衣服,代景公被擒。后齐景公卒成霸业,田父之名亦流传于今。臣以为,今日解困,唯此一途。可从众将中选一相貌酷似大王者,扮成大王出城诈降。楚军闻之,必放松戒备,大王便可趁乱逃出城去。”

樊哙便大呼:“这有何难?我去便是了。”

夏侯婴在旁哂笑道:“樊将军,你那相貌,只可充个山大王而已。”众人便是一阵哄笑。樊哙面子上挂不住,便要翻脸,众将连忙劝住。

刘邦不语,只以目注视张良。众将见了,也都静候张良发话。张良思索片刻,一击掌道:“陈平兄好主意!”

刘邦遂连连摇头道:“不可不可!楚军多如牛毛,无论哪位兄弟扮作寡人,此去都是踏入鬼门关,寡人实不忍就此折一手足。此事如可行,不若选一小卒充任。”

陈平便抗声道:“大王糊涂!你可借得小卒一颗头颅用,却借不到一个活人可以去替死。若那小卒临阵畏惧,脱逃而去,则此计将满盘皆输。”

众将闻言,知是生死的关口到了,无可再退,一时便都默然。

陈平顺势便道:“板荡之时,忠勇尤为难得,我以为诸将中必有大勇。尔等可互相看看,何人相貌酷似大王?”

众将正互相打量时,只见纪信跨前一步,高声道:“酷似大王者,非纪某莫属。臣愿代大王往楚营诈降。临阵如有半步退缩,天雷殛之!”

众将一看,果然纪信相貌酷似汉王,平素因相熟便无人注意,满堂立时一片惊叹之声。

刘邦连忙起身道:“不可!昔日鸿门宴遇险,纪将军已有过舍命亲随。今若令纪将军冒此大险,寡人即使可脱身而去,心又如何能安?”

纪信道:“大王勿虑。末将乃武夫一个,或生或死,皆轻如纤尘。若荥阳城破,也一样是死。能替大王履险地而死,荣莫大焉,岂可权衡得失利弊?”

刘邦想起芒砀山旧事,悲从中来,哽咽道:“我刘季,以草野出身,能打下这半壁河山,全赖诸君扶持。这种事,实教寡人下不得手啊!”

纪信便愤然道:“我汉家,起自芒砀山草泽,坎坎坷坷至今,莫不成今日让人一网打尽?城破之日,必是玉石俱焚,与其到那时与大王同死,还不如今日便死更痛快些!”说罢,便拔出佩剑来,就要自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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