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刘邦带着众将与戚姬,辞别戚太公,便趁着晨雾未散,向南急趋下邑。途中,忽见斜刺里有一彪人马赶了过来,隐隐可闻大声呼喝:“汉王慢行!”
刘邦几日来已成惊弓之鸟,忙抓住夏侯婴腰带问:“为何如此奔逃,仍甩不脱楚军?”
夏侯婴也是一惊,回首望了望,忽而一笑:“是韩王旗帜,莫非张良赶过来了?”
刘邦引颈翘望,见为首一白袍书生骑在马上,果然是张良,便急令停车等候。张良策马趋近,跳下马来刚要跪拜,刘邦便朝他伸过手去:“子房兄,甚么时候了,还要多礼?赶快上车来。”
待张良上得车来,刘邦紧挽住他手,忍不住泣下道:“寡人不听卿之言,致使有今日之辱!”
张良忙安慰道:“臣闻彭城兵败,恐大王有失,急率部前来接应,一路皆闻败报,不胜惶恐。知下邑所聚汉军甚多,疑大王在此,不意途中竟然相见,岂非天意乎?今我军虽败,然所幸三河尚未动摇,大王请速往下邑,聚拢残兵,再作打算。”
话毕,两下便合兵一处,继续南下。这日,终于望见下邑城外的汉营了,众人欢呼一声,便疾驰抵近。卫卒见是汉王一行驾到,又惊又喜,连忙开门迎入。
见驻守汉军旗帜整齐,军容甚壮,刘邦这才放下心来,以手拊膺道:“驰驱数日,几欲累成一摊泥了,今日总算归家。”
那下邑营中,几日来已有曹参、郦食其等人奔逃而来,此时闻报大喜,忙拥出大帐来迎。吕泽当先伏地跪拜,恭请汉王更衣沐浴。
刘邦摆摆手道:“大事尚未议,此等小事急甚么?”遂跳下车来,招呼随从都下马,解下鞍鞯来,令众臣围坐成一圈议事。
众人不明何事竟如此之急,只得都坐下。刘邦蹲踞于鞍鞯之上,对众人道:“项王勇猛,我刘季万不能敌,彭城之败,非为偶然。这一路上,寡人已想好,愿将关东之地让与他人,与天下豪雄共击项王。但不知天下谁个能与我共济大事?”
夏侯婴纳闷道:“如此,退回关中即可,何必与豪雄共分天下?”
陈平便一笑,插言道:“那项王不死,我汉家何以安身?”
刘邦即颔首道:“不错!且睢水之败,乃寡人平生之奇耻大辱,为报此仇,关东又算得甚么?”
夏侯婴便怏怏道:“如此,微臣便没有话说。”
张良想了片刻,问道:“大王可是想好了?”
“为灭项王,在所不惜。今吾意已决,子房兄也不必多言了。”
“既如此,也罢。依臣之见,九江王英布,乃楚之枭将,近来与项王有隙,项王东征齐地,天下都知唯英布按兵不动,此即为可用之人。另有彭越在梁地,曾与田荣相约反楚,也是一个能分天下的枭雄。此二人,可以急用。再有一人,便是韩信。汉王手下大将数百,唯韩信可托付大事,独当一面。大王果欲让出关东之地,可让与他三人。如此,四方同心戮力,楚即可破也。”
刘邦听了,思忖少顷,便一拍膝盖赞道:“子房兄高见!与我共天下者,无他,唯此三人也。”但想想又愁闷起来,“彭越与项王有不共戴天之仇,可为我所用;韩信为我大将军,也自不待言。此二人,寡人可招之即来,然英布那厮,乃项王的股肱之臣,何人能说动他背楚呢?”
众人一时便都缄默。
刘邦转头问郦食其道:“狂夫子,君能否?”
郦食其摇头道:“臣与英布旧日无私,无从置喙。且此公桀骜不驯,素受项王恩宠,恐不易说服。”
刘邦便焦躁道:“甚么汉家?文武数百,竟没有一个能当大事的!”
此时侍立在旁的随何道:“小臣愿为大王效劳。”
刘邦回头望望,笑了笑,便又叱道:“军国大事,开不得玩笑!”
“小臣绝无戏言。小臣籍贯六邑,与九江王算是有些渊源,愿前往六邑去劝降,如不成,不过是舍却小臣一颗头颅;若成功,则可为大王建百世之功。”
“当真?……好,你既然有胆量,就带吕泽麾下二十人前往。见机行事就好,成或不成,务要保住头颅回来。”
“小臣随大王日久,如何劝说诸侯,听也听会了。”
刘邦便大笑:“好个随何,有长进!彭越那里,也由你在中涓指派一人前往劝说。先筹办去吧,稍后择日出发。”
随何领命,便自去提点布置了。
刘邦这才将车上的戚姬唤下来,引见给营中诸人,众将略感惊异,都起立施礼。刘邦一笑,对吕泽道:“大事议毕,可以洗洗澡了吧?”
如此在下邑大营歇了几日,果如陈平所料,失散的汉军残部闻汉王在下邑,都陆续来归。连日来,已有周勃、灌婴等历尽千辛万苦,先后归来。刘邦与众将相见,都恍如死后复生,执手涕泣不已。
经询问,刘邦方知:有几路诸侯在溃败之后,已叛汉归楚。塞王司马欣、翟王董翳趁乱脱逃,投奔了楚营。代王陈馀携赵王歇引兵回赵,发觉刘邦竟然以假张耳的头颅哄人,一气之下也叛了汉。汉营除殷王司马卬战死之外,尚余魏王豹、河南王申阳、韩王信三人,仍追随左右。
众将谈及诸侯王叛去,都切齿痛恨。刘邦历经了生死之变,倒是豁达了许多,挥了挥手道:“寡人大败,不能保人家性命,跑就跑了吧,无须理会。且将这笔账记下,落井下石者,总不得好死。”遂教人厚赏了魏王豹与河南王申阳,以安其心。
这一日又有王陵归来,进帐便伏地大哭:“前日得报,太公与嫂夫人、审食其外出避难,均在乱中被楚军掳去,留作人质矣!”
刘邦吃了一惊,呆了半晌才道:“兄休要悲伤,令堂昔日在楚,为汉家舍生取义,此仇亦是我刘季之仇,来日必报。今家父等又被项王所拘,谅他还不敢加害。纵是项王横暴,那项伯、范增亦须顾忌天下非议,必不会杀家父,此事容徐图之。”
此后旬日间,刘邦在下邑收拢败军,堪堪又得了五万兵马,声势复壮。连那博士叔孙通,也蓬头跣足,率百余弟子徒步寻踪而来。显见得天下归心,一如既往。刘邦便与张良、陈平商议,如何收拾残局。
张良道:“我军新败,项王必不会罢手,不知何时还会遣马军来袭。此地离彭城太近,似可后移,以为防范。”
陈平亦道:“子房兄所言极是,成败不在一城一地。楚军势大,我军须避其锋芒,应寻得一座大城固守,暂且与项王中分天下,容后再说。”
刘邦也深以为然,便率军退至砀县,在砀县又得樊哙引军来归,汉军这才士气稍振。因有彭城轻敌的前车之鉴,刘邦还是不敢大意,又引军退至虞城,方才止步。遂吩咐随何,速往六邑说服英布叛楚。另刘邦早在举义之时,便曾与彭越联手,合兵会攻昌邑,两人交谊甚厚。此时,刘邦知这位老友可以救急,便又急忙派人与彭越联结,命他袭击楚后方粮道。
看看已布置妥帖,刘邦这才引军退至荥阳城内,征发民夫加固城池,准备固守此城,与楚相抗。
进了荥阳城后不久,韩信也从洛阳领军来会合。从彭城败退下来的众汉军,望见“大将军”旗幡,都欢呼雀跃,士气为之大振。刘邦见之,更加信服张良所言“与之共天下者,唯三人也”之论,以为是千金不换之谋。
刘邦与韩信在城内行宫相见,想起当初拜将时的倾谈,都不胜感慨。刘邦道:“将军来此,寡人便放心了。一次战败,终身胆怯,我日日唯恐楚军又来。”
韩信道:“项王素好名,又轻慢天下豪杰。此次大胜,必沾沾自喜,以为汉家脊梁从此折断,因此断不会全力来攻,大王可无虑。”
刘邦满面愧色道:“寡人不纳忠言,自觉统军之才堪比将军,终致睢水受辱。唉,休提了,几乎丧命!”
“大王亦不必自责,强弱互易,乃兵家常事。我汉家平定三秦之后,便是有十个项王,也奈何不得我了。今我军据有关中,根深蒂固,虽彭城得而复失,但终究二分天下居其一。他项王即便浑身是胆,也不过一员猛将而已,东冲西杀,浪得虚名,岂如我汉家得地利、获民心?日后我汉家方略,就是与他缠斗,十年八载,终可见个分晓。”
“好好!将军今后,不可再退避不前了,要与寡人共进退,且需独当一面,为我分担。”
“微臣所有名位,皆大王赐予,当舍命以报君恩。凡有征讨攻伐的事,大王尽管驱遣。”
刘邦大喜,遂拉起韩信的衣袖:“将军,你随我来看。”
两人便相偕登上荥阳城头,刘邦指着远处尘头道:“那便是楚之马军斥候在耀武。此次彭城之败,就败在我无马军。那楚军几万骑士倏忽而来,倏忽而去,着实是吓破了寡人的胆。”
韩信便哈哈大笑道:“大王,楚军多为江淮之人,哪里会有甚么精锐马军?天下骑士之勇、战马之良,当首推关中。我汉军素无马军,唯有傅宽将军带了千把骑士,当然吃亏。今可挑选原秦军骑士五千名,编成我汉家马军。有此一军,便可驰骋山东而无敌。”
刘邦双目大睁,炯炯有光:“果真?军中有何人善骑射,可做我马军统领?”
“李必、骆甲,此二人可当此任。”
“哦?这二人是何等来历?”
“皆为秦地重泉人,系原秦军骑将,投我汉军已有些时日了,我为治粟都尉时便与之相熟。两人皆精熟骑射,长于治军。有此二人,不出旬日,我汉家便可有天下头等马军。”
“甚好!莫非此为天助?寡人便拜二人为骑将,统领马军。”
韩信一时却沉吟起来:“……亦有不妥。此二人本是秦降将,骤为我军骑将,恐众军不服。请大王另派一员大将为主,此二人为辅,事则可成。”
刘邦便笑将起来:“当初拜韩兄你为大将军,不亦为破格?”
韩信微微一笑,只道:“今日事急矣,不可有万一之疏漏。”
“我看众将之中,唯灌婴年少勇武,寡人加他为中大夫,统领马军,以为主将;李必、骆甲为左右校尉,以为副将。你看如何?”
“大王圣明,如此便可无虑了。我汉家马军如练成,可纵横千里,直捣楚地之腹心,断其粮道,乱其后方,日后大有可施展之处。”
“此正为寡人之意!自今日始,马军即为我军之中坚,配属大将军统辖。此外,也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好名号,不如就叫‘郎中骑’,以示笼络。”
“好名字!郎中,宫府之侍卫也。如此,骑士们当更加用命。”
刘邦遂仰天大笑道:“文有张良,武有韩信,我汉家还愁何事不成?”
韩信连忙一躬谢道:“韩信不才,哪里能与国师并论?”
“好,此事你即去办吧。”说罢,又解下汉王剑授予韩信,“此剑,还是由将军你佩戴,寡人佩之,恐不祥。此后荥阳一带防务,尽由你统管。即便是这天下,也由你与寡人共享。”
韩信慌忙伏拜道:“谢大王隆恩!”
君臣将大事议毕,韩信正欲退下,忽有守城军士来报:“城西有数万大军,正铺天盖地而来。”
刘邦脸色便是一变:“项王又杀到我背后了?”
两人便急趋西门,登上城楼眺望,只见远天尘头大起,人马杂沓,喧声可闻。刘邦急命四门紧闭,各军严阵以待。待远处大军渐近,这才看清楚了,尽是汉家旗帜。为首一将,疾驰到城下通报,原是刘邦堂弟刘贾率队前来。刘邦这才知道:此军之来,乃是萧何闻听彭城之败,恐刘邦兵员不济,便打破惯例,将关中二十五岁以下、五十六岁以上男丁尽行征发,编成新军,由刘贾压队,调来增援荥阳。
刘邦便大笑道:“原是萧丞相送了大礼来!快打开城门,将援军好生安顿。”
刘贾将新兵名册交予韩信,待清点无误,便自回关中去了。韩信翻验名册,愕然发现萧丞相之子、萧氏族属十数人,也尽在册中,当下便去新兵营中探望,果真都在,心中大感蹊跷。
待与刘邦一说,刘邦也是一怔,嗣后会心笑笑,说道:“丞相这人,到底是老成。”
韩信纳闷儿,翻着眼睛想了想,忽然领悟:“原来如此!”
君臣两人对视一眼,都摇头笑笑。刘邦便道:“丞相将子弟、族属尽数送来从军,又搜罗所有男丁送至荥阳,只为证明他绝无反心。老萧与我是何等牵连,我又如何能疑他?只是有了君臣之别,便也要用些心机了。”
当日,适逢王恬启统领宿卫当值,正按剑立于汉王身后。刘邦与韩信所议,皆听在耳朵里,不由插言道:“别人能反,独萧丞相不能反!”
刘邦略略惊诧,问道:“小舅何出此言?”
“田中有瓜,若是同藤所生,何来异心?”
“哦?”刘邦望望王恬启,大笑道:“至理,至理!这个话说的,才像个舅舅的样儿。”
正当此时,荥阳城内,处处腾起了喧哗。来援新兵虽多为老弱,但因感激汉家安邦济民,皆有赴死报效之心。援军进城之后,与那从彭城败回的汉军之间,多有兄弟、叔侄之亲的,见面都大为欣喜,全军欢呼不止。汉军自此,堪堪已聚拢了十余万,声势大振,已不亚于当初出关之时了。
又过了几日,刘邦正与张良、陈平、韩信、郦食其等人议事,忽有探马来报:“魏王豹率本部人马归国,前日一过河,便以重兵截断河口,在平阳传檄天下,叛汉联楚。项王已派了项佗为魏相,助魏反汉。”
刘邦大惊,愤然道:“这个魏豹,日前不是说老母有病,乞假省亲去了吗?此等竖子,欲叛汉,便大大方方叛去好了,竟要拿老母之名来骗人。真是世道不古,豚犬都会说谎了!”
韩信甚感奇怪,说道:“那魏王豹,虽经彭城之败,然仍随大王左右,不曾擅离,如何今日便忽而叛去?”
刘邦意气难平,骂道:“真真混账一个!寡人看他始终跟随左右,只道是并无二心,来乞假探母,岂有不准之理?何曾想到,这世家名人之后,也是满口的谎话。”
韩信想了想,恍然大悟:“大王,必是项王派遣奸细前来,说降了魏王。”
“唔!将军所言不错。前月十一路诸侯联兵,征讨彭城,教那项王丢尽了颜面。如今他将我的手段学了去,也在笼络诸侯了。魏豹叛汉,非同小可,若他发兵南下,则轻而易举可断我关中通道,这又如何是好?”
“大王勿急!那魏王豹不过一个侯门子弟,徒有虚名。微臣愿领军前往平阳,将他一鼓荡平。”
陈平便道:“臣以为,可先不必发兵。大王待魏王仁至义尽,他之叛离,也是见我汉家今日势蹙,故生出势利之心。今我军自彭城归来,甲士无不疲劳,炎天暑热,不宜轻动,可命一善辩之士前往劝说,令其回心转意,也好免去刀兵之劳。”
刘邦闻言,连声称妙。当下便问郦食其:“寡人欲劳驾老夫子一趟,前往魏都平阳,劝魏王豹回头,夫子以为可否?”
郦食其慨然道:“微臣与魏王有旧,愿以大义说之,必使其迷途知返。”
刘邦大喜道:“爱卿若以舌上功夫,劝得魏王豹回心转意,寡人便赐你魏地万户。”
郦食其忙伏地受命:“臣不敢,千户即可。”
待郦食其衔命前往魏都后,不过才几日,那楚营一支马军果然耀武扬威来攻。
原来,项羽在彭城得手,便看轻了汉军,此时又想沿袭旧计,命季布领五千精骑,长途奔袭荥阳,指望一夜间获胜。
正如韩信所料,项王此时因齐地纷纷复叛,足踏泥淖,故未曾全军出动。
此次楚军轻兵前来,本以为汉军不堪一击,但时势已与一月前大不相同了。彼时汉军在彭城,骄奢轻敌,全无防备,因而一触即溃。而此时新编成的汉家“郎中骑”,则多为勇武彪悍之秦人,与项王有不共戴天之仇,上阵全无恐惧,唯有报仇雪恨之念。因之在荥阳一线,楚汉两军之强弱,便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。
那楚之马军冲到荥阳之南的京亭、索亭,一心想重睹汉军兵败如山倒之景象,却不料从荥阳方向忽然冲来一支汉家马军,通身黑甲,人高马大,直惊得楚马军措手不及。
楚马军于匆忙之中掉头不及,瞬时阵形便被冲乱。新编的汉军“郎中骑”,刚得了这个隆宠无比的身份,都急于立功报恩,见了楚军分外眼红,在京索一带驰骋冲杀,三战三捷,将楚马军杀得丢盔弃甲。
较量了几日,季布见得胜无望,只得率残兵遁去,两军便在荥阳以东僵持了起来。
灌婴得胜回城,刘邦大喜过望,扯住韩信的衣襟,对众将道:“昔日拜将,诸兄弟多有不服,今日如何?韩大将军,果为汉家神将,郎中骑编练不过旬日,便有此功,我汉军雪耻之日,不远矣!”
韩信便道:“郎中骑仅仅五千,便收今日奇效,来日应增至万名,必无敌于天下。”
刘邦遂大笑:“好,寡人便广招燕人、胡人与楼烦人,为我骑射精锐。日后亡命于途者,将不再是我刘季了!”
郎中骑首战告捷,刘邦大大松了一口气。一月以来,一路屡遭惊吓,此时松弛下来,忽觉遍体不适。这日,便召了韩信来交代:“有你大将军在此,荥阳一线便固如天堑,想那楚军已无力逾越。今寡人不适,暂回栎阳将息,前方军事便托付将军,并任你为左丞相,打理前方军政。如魏王豹来降便罢,不降,则将军可引军攻之。”
古时自周至秦汉,都是以右为尊,韩信所获这“左丞相”之职,便是“副相”的意思,显见得刘邦已视他为萧何之下第一人了。韩信内心一喜,忙伏地拜谢,随之谏议道:“河东魏王,燕雀而已,待秋凉再灭不迟,大王请放心将息。那废丘还有一个章邯,应着意灭之。如此,三河以西的半个天下,便尽属汉家,从此后顾无忧,大王也好一心谋楚了。”
“哈哈,那老贼,寡人未曾有一日忘记。此次回栎阳,寡人将带樊哙、曹参、周勃同行,便是要拿下那老贼。”
“那好!臣在此便再无牵挂,一心督军。”
韩信受命督军之后,日日操练不止,务使士卒不再惧楚。严责之下,果有成效,汉军的士气逐日高涨,已将那彭城惨败淡忘了。
且说那郦食其受命说服魏王,心知事关重大,遂不敢怠慢,星夜驰往平阳,入魏宫求见魏王。
魏王豹此时早被楚国密使说动,执意叛汉,见了郦食其,知是来劝降,便只一副冷嘲面孔给他看:“故人远来,是为说客乎?白首老儒尚劳碌如此,寡人自愧不如了。”
郦食其一揖道:“在下前来,非为汉家之谋,实为故人之交。言或谬妄,大王不听就是了。”
魏王豹笑笑,叱道:“苏秦张仪之辈,皆是这一套言说。好吧,你有话便说,不要啰唆了。”于是便焚起一炷香来,闭上眼睛听郦食其陈说。
郦食其正欲摇唇鼓舌,不料魏王豹忽然睁开眼睛,冷冷道:“你也休要说了!大丈夫,何人愿瞧别人家眼色?寡人不才,终是世家出身。他刘邦不过一乡村鄙夫,偶一得志,便将我等诸侯群臣呼来喝去,如使奴仆。稍不如意,则污言秽语骂个不停,全无尊卑礼节。你这高阳酒徒忍得,寡人我却忍不得。人生一世间,如白驹过隙,能自主一日便是一日,我实不愿再去见他了。”
郦食其道:“大王此言差矣!汉王虽不拘小节,然仁心厚德,为天下所共推。今与楚相争,成败之数,连小儿亦能看清。大王既已投明,何又返身投暗?如此反复,可是致福之道?何不仰赖汉家大业,以保万世富贵?”
魏王豹便大笑道:“故友虽是大儒,所论也不过书生之见,无非是想寻个明主,吃一碗饱饭而已!前日有一相士,曾为我后宫薄姬看相,言其可母仪天下。既然寡人姬妾可母仪天下,寡人岂非有望做天子了,又何必仰人鼻息呢?”
“术士之言,如何可信?”
“那么,苏秦张仪之言,便可信乎?”
郦食其见魏王对刘邦积怨甚深,不是空口白话便能说服的,只得辞别魏王,怏怏而归。
这日,刘邦正在打点行装,忽有卫卒来报:“郦食其先生从平阳返回。”
刘邦便道:“他一人回来,谅是那反贼魏豹不肯回心,就请老夫子进来吧。”
郦食其风尘仆仆进了行宫,满面愧色拜道:“臣有辱使命,那魏王豹抵死不肯从。”遂将劝降始末,一一复述。特别言明,因魏宫卜者说那薄姬将“母仪天下”,故魏王豹死不肯降。
刘邦怒道:“甚么母仪天下、父仪天下?反贼愚顽,一至于此。莫非有恃无恐乎?”
“臣无能,说不动这朽木。”
“老夫子,这不怪你。你说说,如今楚汉相持,胜负未定,为何魏王豹不肯从我?莫非他判定了天下必归楚?”
“倒也不是。魏王豹对微臣讲,他后宫有一薄姬,曾找人看相,说是将来可母仪天下,故而魏王豹不肯屈居于大王之下。”
刘邦一怔,回味了片刻,才大笑道:“甚么母仪天下!他的人,他的国,不出数月,就都是我囊中之物。这个魏豹,做的甚么千秋大梦?”笑罢,又问郦食其道,“他果然有如此美姬?“
“不错,臣在魏宫亲眼所见,端的是仪态万方。”
“就是那个……薄姬?”
“是薄姬。”
“好也!届时,命韩大将军将这美人也一并擒来,让寡人也消受一回。你与我说说,他以何人为主将?”
“柏直。”
“此人无非乳臭小儿,何能当我韩信?那么他骑将又是何人?”
“冯敬,乃秦将冯无泽之子。”
“唔,此人虽贤,然仍不能当我灌婴。他步将又是谁?”
“项佗。”
“这个项佗,不是定陶的楚军败将吗,如何能当我曹参?今我伐魏,可无虑了,老夫子以为如何?”
郦食其道:“就请大王下令,命大将军韩信携曹参、灌婴二将,前去伐魏。”
刘邦便笑道:“老夫子,此行是否有所悟?读万卷书,也不如会舞枪弄棒。魏豹他要吃罚酒,唯有韩大将军能伺候他。此事不急,寡人要回栎阳歇息几日。待秋后天凉,再来给魏豹备罚酒吧。”
六月末梢,天气渐至酷热,刘邦越发地撑不住了,便带了戚姬与一儿一女,由樊哙、曹参、周勃领一支精兵护送,奔回了栎阳。
此次出兵仅三个月,旋起旋落,刘邦再见到萧何,竟恍如隔世。君臣见面,都唏嘘不已。刘邦道:“萧公,亏得有你在关中维持,寡人才可进退自如,否则真如丧家之犬了。”
萧何连忙道:“哪里!平定三秦,东出临晋,这都是大王定下的方略,微臣不过料理些钱粮杂务,何功之有?”
刘邦大笑,拍拍萧何肩膀道:“丞相谦逊了!汉家根本,就在关中,这还是你为寡人谋划的。今我虽败归,但元气未伤,这便是丞相的大功,将来定要画像置于庙堂,令子孙万世感念之。”
萧何惶然道:“这哪里敢当?”
寒暄已毕,君臣两个便坐下来,将那内政之事商议了一番。
刘邦问道:“关中平定,将至一年了,境内民心究竟如何?”
萧何便答:“十个月来,每略一地,便仿秦制设置郡县,派员治理,迄今民心大顺。今春大王东渡黄河,半有天下,臣在关中,则兴修汉家宗庙、社稷与宫室。如此外王内圣兼举,关中以西,我汉家已渐成一统。臣以为,既然要问鼎天下,便要有王天下的气象,如今汉家已有此气象,何愁民心不归?”
刘邦颔首道:“丞相说得有理。汉家兴国,至今尚未立太子,寡人便将刘盈立为太子吧,免得小民疑惧观望。”
萧何便叩首道:“此乃安万世之举,臣为大王贺!”
刘邦开怀大笑道:“你这老吏,又来拍我马屁!这关中的民心,还不是丞相为我争来的?寡人索性将人情做到底,大赦境内有罪之人,令秦民感恩戴德,都愿做萧丞相治下的顺民。好了!奉承拍马的话,无须萧公你来讲,留给关中百姓去讲好了。近来,可曾有甚么不如意之事?”
萧何面色便一沉,叹息道:“政事无虑,然天公不作美。今春大旱,关中各地灾情甚重,农家颗粒无收,几近民不聊生呀。”
“哦?”刘邦一惊,忙问道,“百姓可以食薄粥度日否?”
“有薄粥倒好了!今关中大饥,臣正急得无可如何。日前下郡县巡访,见货价腾贵,米一石贵至万钱,马一匹贵至百金,草野之民,无以为生,已是人相食、饿殍遍野了!”
“啊?”刘邦惊得面色一白,急问道,“商家为何无平价米可粜?”
“商家贪利,都趁机囤积,哄抬米价。栎阳城内,为一口食而破家者,比比皆是。官仓存粮,须供给军需,一粒也不敢动。臣计无所出,只得以三牲六果祭天,祈福禳灾。”
刘邦急得跳了起来:“拜老天有何用?春苗无收,老天能为你下谷雨吗!”
萧何不禁愕然,涨红了脸问道:“大王之意……难道要派兵丁四出,向商家索粮赈灾?”
刘邦复又坐下,捋须半晌,沉吟道:“不可不可!秦民归顺不久,如此强索,岂不是与商家为敌吗?商家若离心,则关中更不可收拾了。”
萧何长叹一声,几近哽咽道:“臣前次征发民间老弱,以充援军,贫民都踊跃投军,全是为了一口军粮活命呀。”
刘邦面色便分外暗淡,想了想又问道:“巴蜀年成如何?”
萧何道:“巴蜀倒是无虞,今年是大熟之年,然连月用兵,铠甲弓矢所费甚多,府库亦无钱去巴蜀籴粮。”
刘邦便将案一拍:“移关中饥民至巴蜀就食,并垦荒种粮,以解倒悬。”说罢便起身,仰头叹息道,“萧公,我等君臣,不可在此坐而论道了,这就与寡人下郡县去看看。唉!人相食,饿殍遍野……如此,汉家还要这天下有何用?”
次日,丞相府下了移民令,不数日间,关中饥民数万,便由各县官府送往巴蜀去了。民间粮商闻汉王归来,也怕官府一怒之下强征粮食,遂不敢再抬粮价,市面上又见到平价米,秦民自是感激不尽,
刘邦在栎阳、咸阳等地巡行一遍,见灾情虽重,但闾里风气尚称祥和,百姓各安其位,遂对关中吏治大为满意,狠狠夸了萧何几句。
萧何拱手谢道:“臣不敢居功。秦地安宁,皆因汉家以大义治国,百姓皆服。”
刘邦便冷笑一声:“你我都是老吏出身,这种话你也信得?所谓大义,即是能吃饱饭,且吃得安稳。若吃不饱饭,大义便是狗屁!”
萧何闻之瞠目,一时竟不知所对。
刘邦便指点着那街衢民居,又道:“你看那些富庶人家,都有后仓,关中便是我汉家后仓,钱粮人丁,皆由此出。寡人即是受十方诸侯来拜,遍地颂声盈耳,也不过是虚浮门面,抵不得踏踏实实一碗米。”
萧何顿时面红耳赤,嗫嚅道:“臣知道了。”
刘邦毕竟是起自民间,对升斗小民的柴米油盐、喜怒哀乐,皆了然于心。关中灾情如此,刘邦觉如芒在背,不啻又一次睢水大败。辗转思虑了数日,便有诏令颁下,将前朝始皇帝游猎用的千亩上林苑,撤去防卫,任百姓进入,随意开垦,以解民困。又下令将监牢刑徒统统释放,令其各归其乡,务农自新。
安置灾民事毕,刘邦这才有了闲暇工夫,在栎阳旧宫召见中枢臣僚。此时汉家方兴,三公九卿尚不齐全,有的只有属官,而无主官,然在此济济一堂,亦颇见气象。
刘邦见到卢绾,分外亲切,执手说道:“数月不见,关中全赖诸兄支撑。汉家今日已见规模,沛县故旧当论功行赏,明日封太尉,非卢兄莫属了。”
卢绾喜形于色,连说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
刘邦见柱下立有一人,面貌陌生,然其举止颇有风范,便问左右是何人。萧何连忙代答:“此乃张苍,原为前朝侍御史,现亦在朝中掌监察纠劾,甚是得力。”
刘邦便道:“怪不得。直立如松,是个做官的样子!我军在关东略地,新置郡县现也奇缺干员,张御史明日可随我赴荥阳,暂去军中效力。”
张苍忙伏地拜谢。
刘邦哈哈一笑,对众官道:“前方厮杀,颇为吃力。尔等在关中虽也辛苦,然毕竟无性命之忧,故诸君尚须多多努力,待天下息了刀兵,方能过上太平日子。”
众官伏地齐声感恩。刘邦兴致越发上来,命少府在侧殿开筵席,大宴群臣。半日中,君臣觥筹交错,尽兴方散。
酒宴过后,刘邦回到寝宫,颇觉心神不宁。萧何在旁道:“太常寺现已有了太卜,不如唤来课一卦,便知吉凶。”
刘邦眯眼想了想,便道:“也可。”
少顷,萧何将一白发老叟引至寝宫。刘邦斜倚在榻上,懒得起身,只示意左右为老叟赐座。
老叟坐下,刘邦见他须发皆白,颇有仙风,不禁起了敬畏之心,忙坐起问道:“请问先生尊姓,是何方人氏?”
那老叟答道:“臣小姓许,名终古。世居太乙山。”
“太乙山?老人家可识得‘四皓公’吗?”
“认得。是那东园公、夏黄公、绮里季、角里,四位先生与在下平素颇有交往。”
“汉家方兴,连先生亦愿前来效力,不知那四皓公能否下山?”
许终古便连连摇头,笑道:“是微臣终未脱俗吧。那四皓公,绝非浊世之人也,恐不是利禄名位所能打动的。”
刘邦道:“原来如此。看来寡人是无福一睹真容了。”
寒暄毕,许终古便摆起香案,从怀中摸出卦筒来,朝香案拜了一拜,口中念念有词,开始起课摇卦。
三摇已毕,刘邦问:“如何?”
许终古看了片刻,解道:“九二爻。卦辞曰:‘需于沙,小有言,终吉。’此为需卦的一个‘既济’卦。沙中行走,终不是那么容易;小有杂议,然终究是吉。”遂向刘邦叩首贺道,“大王,此卦极好。占于军事,可谓无不利。”
刘邦闻听不是大吉,略感失望。许终古便一笑:“大王自举义起,征战至今,濒死而生者有几回?”
刘邦道:“鸿门宴,彭城之败,算是两回吧。”
“可见世间事,必多磨难。大王可闻‘三折肱而成良医’之说?”
“有耳闻,那又怎样?“
“如有三折肱,则天下必属刘。”
刘邦怔了半晌,方才有所领会,大喜道:“许公有大智,数语便如拨云见日,此恩虽万金不足以报答,这里且受寡人一拜。”说罢便要跪拜。
许终古大惊,连连叩首道:“大王,使不得!臣乃草野之人,信口开河罢了。唯大王好德,项王恃力,今中原竞逐,孰昌孰亡,连关中孺子亦不疑。臣只是不知陛下还有何疑虑?”
刘邦大笑,遂命少府厚赏了许终古。
占卜之后,或是因心情甚好之故,刘邦浑身病痛竟然全消。遂唤来萧何、卢绾、樊哙、曹参、周勃等人,指点着地图道:“关中诸事已毕,唯有章邯这老贼,仍在废丘做困兽。寡人带尔等兄弟回来,便是要为老贼送终。”
樊哙大喜道:“章邯被困十月有余,不战不降,真气煞人也。季兄只管下令,拼得几千条性命,我等也要拿下废丘!”
刘邦狡黠一笑:“孤城一座,人困粮绝,不必伤到儿郎们性命。大将军已为寡人献了破城妙计,尔等到时再看。”
君臣将那军事议定,萧何便奉命去筹军粮。至七月梢,万事俱备,刘邦加卢绾为太尉,总领全国军事;加曹参为假左丞相,统领关中之兵。君臣一行,率大军来到废丘城下,与围城兵马会合一处,准备攻城。
那废丘城下,目下是刘贾领军在围。昔日刘邦、韩信围废丘时,已在城下挖出无数沟堑,将城死死困住。城南还有樊哙当初领兵筑起的高台,昼夜可望见城内动静。其台之巨,俨若城池,如今汉兵都唤它做“樊哙城”。
废丘四面皆山,围城汉军遍布各隘口,即使是城内兵马侥幸突出,也必被汉军围堵。因此,章邯纵有翻天覆地之手段,十个月来,也只能眼巴巴地做困兽。
见城上军伍旗帜仍然严整,刘邦便道:“这老贼,端的是有些骨气,为项王死守此城,至今不悔。却不知项王用他,鹰犬而已。迂执之人,终究还是看不透那枭雄心机,竟要无端做个陪葬。”
曹参也感慨道:“事有非常,人亦有不可理喻。入歧路者,棒喝也是难醒。”
刘邦想想,便道:“章邯总还是个将才,待寡人再劝他一劝。”说罢,便与三将骑马奔至城下,躲在楼橹之后高喊,“我乃汉王刘邦,东征大胜归来,恭请雍王出城,也好尽释前嫌,共襄国事。”
那章邯在城上早看得明白,立即答话,仍是中气十足:“刘邦老儿,你一日不讲假话,便活不得吗?甚么东征?哄得了别人,却哄不过我。你劳师远征,以卵击石,想必是输光了家当,狼狈逃回的吧?若是大胜,那彭城仕女如云,你怎能舍得归来?这区区废丘,又何劳你亲自来督阵?我章某坚守此城十月,不见汉军攫得寸土,今日你又多了甚么本事,可尽管用来。”
“雍王谬矣!你坐困愁城,可见到项王有一兵一卒发来?项王之心,童叟皆知,偏是你居高堂之上,独独就看不清楚。人各有期许,不可划一,然雍王抛弃身家性命,宁为独夫守节,却是可惜了。”
“哼,此时来说这虚言浮语,又有何用?若有胆量,便放马过来,纵然废丘可破,你却擒不到一个活章邯!”
见章邯一如既往地死硬,刘邦便不再喊话,对众将慨叹道:“章邯老儿若在战国,或可为荆轲、聂政。日后我所封诸侯,还不知有几个可愚忠至此的?”
樊哙发怒道:“老贼之弟章平,今尚在栎阳囚系,不如解来城下,当着老贼的面,砍头祭旗!”
刘邦望望城上,摇摇头道:“孤臣孽子,倒也可怜。不要难为章平了,待他养好伤后,放他归乡去吧。”
周勃耐不住,问刘邦道:“韩大将军有何攻城妙计?”
刘邦便用手朝前面一指,众将随着看去,见那废丘城近旁,有一条大河,名曰白水,由西北滔滔而下,汇入渭水。刘邦便道:“见那绕城之水了吗?稍待几日,便教老贼翻作鱼鳖!”
过了几日,汉营安堵如故,毫无动静。章邯见刘邦并未来攻,便有些起疑,不敢放松。
这夜,暴雨如注,城上人马皆难以行走。章邯知汉军必不能来,正待歇息,忽闻南门外一声巨响,城南一大段城墙,竟于顷刻间轰然倾颓,有滔滔洪水排山倒海般涌入,声势骇人。
暗夜中,王府外立刻喧哗一片,章邯奔出去看,见洪水已淹没了南城,将那人畜屋舍,尽皆席卷而去。城内兵民,乱作一团,呼救声此伏彼起。
章邯心知不妙,急忙点起数十名亲兵,蹚水直奔城北的高冈处。再回头看时,洪水已涨至丈余,无数民居,尽化作点点孤岛。
原来,是夜樊哙奉刘邦之命,领军至城南白水边,将上千沙囊投入水中,致河水壅塞,不得畅流,全部倒灌进了废丘城内。待城墙颓倒,曹参便一声令下,千余名板楯蛮从缺口泅水而入,杀声震天。
章邯正惊疑间,却见洪水忽又退去,原是城外汉军已将沙囊掘开,河水复归其位。水退后,更有大股汉军高擎火把,从四门杀入。古城此时,阴惨宛如末日。眼看陷落在即,章邯哀叹一声,便欲率残部东逃,暂去桃林塞,再作打算。却不料经洪水一冲,部伍已全部溃散,哪里还能寻得到人影?
不消片刻,章邯所暂驻的高冈,便被汉军团团围住。章邯身边亲兵拼死护卫,奈何冈下箭矢如雨,眨眼间亲兵便被射得如刺猬一般,纷纷倒地。
汉军趁势一拥而上,火把高照,刀剑齐出,逼住了孤零零的一个章邯。
章邯耳闻满城哀声,悲愤难抑,跌足道:“一世英名,竟为鄙夫所害。天有眼乎?吾死不瞑目矣!”说罢拔出佩剑,直指上苍。
众汉军为章邯声威所震慑,不觉都向后退了一退,不敢冒犯。不想那章邯只是长啸一声,便猛地挥剑自刎。汉军将士一时怔住,动也未动,只见那章邯魁梧身躯晃了两晃,如魏阙断壁,轰然倒下。
四面汉卒举着火把围拢来,见章邯死了,都一片欢呼,刘邦、卢绾亦闻讯赶到。刘邦拿过火把来照照,以足尖踏住章邯尸身,笑道:“当年若能殉秦,老英雄何至于此?”说罢便命卢绾教军士将章邯盛装入殓,就在这高冈上好好葬了。
黎明时分,大雨停歇。汉军遂大索城内,俘获了几个章邯部将,有吕马童、季良、季恒、孙安等,都押来跪在了刘邦面前。
刘邦睨了众人一眼,问道:“主公死了,尔等降也不降?”
“降,降!”几人皆伏地叩头。
刘邦冷笑了一声:“都是不能随主公去的!吕马童,你主公项王尚在,难道你也降吗?”
吕马童不敢抬头,只答道:“汉王仁德,吕某愿从明主。”
刘邦便一甩衣袖:“罢了!恩恩怨怨,都休再提了。曹参,降将便交予你吧,好生调教,为我汉家出力。”
八月秋凉,刘邦论功行赏,以樊哙灌废丘有功,遂将长安附近的杜县改为樊乡,赐予樊哙做食邑。另曹参亦有大功,则赐予宁泰一带为食邑。二将之名位,自此更加显赫。
昔日教人寝食难安的雍王,终化为冢中枯骨,刘邦心头的这口恶气既出,便将那雍王之号废掉,将雍地一分为三,改置中地、北地、陇西三郡,又改废丘为槐里,关中气象为之一新。
看看境内已大定,刘邦便留下太子刘盈监国,萧何辅之,嘱二人好生安民,一切可便宜从事,不须上奏。又调刘贾驻守桃林塞,作为关中的屏障。
刘邦则带着众将,重返荥阳,要一心谋楚了。进得荥阳城内,他见前方汉军已操练得有模有样,不由心中大喜,遂命韩信为主将,曹参、灌婴为副将,领一支精锐前去征讨魏王豹。日前刚编练好的郎中骑,也由灌婴一并带去。
刘邦嘱咐韩信道:“此去乃别军一支,渡河后再无应援,务必谋而后动。可知会上党太守任敖,从旁照应。此人乃我沛县故旧,必会全力相助。”
韩信拜谢道:“大王心思细密,臣当与沛县旧部输诚相待。”
“那便好!寡人当年起事,家中二十二位舍人皆弃商从戎,征战至今,军功尚不显。今将军北上,便将那孔聚、陈贺等人也带了去吧,日后有功,也好加为将军。”
“臣谨遵命。”
韩信领命后,心中暗自庆幸:从此便可独当一面了!当下便点起兵马,浩浩荡荡地来到黄河西之临晋关。
前次汉军出关,正是由此地渡河东去。今日魏军翻作敌军,隔河与汉军相拒。魏大将柏直,即坐镇于对岸的蒲坂。
汉军甫至,便在河边搜罗了一番,却只得了民船十数条,远不敷用。黄河湍急,所获民船简陋破败,欲渡大军可谓难上加难。柏直隔河看得清楚,在心里冷笑,只命魏军备好弓弩,严阵以待,料定汉军插翅也难飞过河来。
这日,韩信在河岸驻马看了片时,不禁心生踌躇,想这滔滔河水,若无舟楫之便,如何得渡?难道这东征首战,便要被个渡口难住了?
此时他身边有一校尉,名唤高邑,正持剑护卫,见大将军满面愁云,知是由这河水而来,便道:“末将家乡居于水畔,自幼习水,有一计,无舟亦可渡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