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
正德乙亥,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。先生与甘泉先生论“格物”之说。甘泉持旧说。先生曰:“是求之于外了。”甘泉曰:“若以格物理为外,是自小其心也。”九川甚喜旧说之是。先生又论“尽心”一章,九川一闻却遂无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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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为陈九川记录。
正德十年(1515),我第一次在龙川见到先生。当时,先生正与湛若水讨论“格物”之说。湛若水持旧说。先生说:“那你就是求之于外了。”湛若水说:“如果探求物理,就是在心外探求,那是把自己的心看得太小了。”我听了,甚以为然,觉得湛若水说得对。后来,先生又详细讲解了孟子“尽心”一章,我才对先生的学说没有疑问。
原文
后家居,复以“格物”遗质。先生答云:“但能实地用功,久当自释。”山间乃自录《大学》旧本读之,觉朱子“格物”之说非是,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,物字未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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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在家闲居,我又向先生请教“格物”的学说。先生回答说:“你只要不是在字义上纠结,而是自己切己用功,时间长了,自然明白。”在山中居住的时间,我就自己抄录了《大学》旧本研读,越来越觉得朱熹的格物说法不对。但是,对先生所说意的所在之处就是物,这“物”的含义不明白。
原文
己卯,归自京师,再见先生于洪都。先生兵务倥偬,乘隙讲授。首问:“近年用功何如?”
九川曰:“近年体验得‘明明德’功夫只是‘诚意’。自‘明明德于天下’,步步推入根源,到‘诚意’上再去不得,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?后又体验,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,以颜子‘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’为证,豁然若无疑,却又多了格物功夫。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?只是物欲蔽了,须格去物欲,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。又自疑功夫颠倒,与‘诚意’不成片段。后问希颜,希颜曰:‘先生谓格物、致知是诚意功夫,极好。’九川曰:如何是诚意功夫?希颜令再思体看。九川终不悟,请问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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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德十四年(1519)从京城归来,在南昌又见到先生,先生军务繁忙,只能抽空讲学,他首先问我:“近来用功如何?”
我说:“今年我体会得‘明明德’的功夫只是‘诚意’。《大学》说:‘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;致知在格物。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。’从‘明明德于天下’,一步步往前推,推到‘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’,我都明白。
“但是,从诚意再往前推,就不懂了。为什么要先‘格物致知’才能‘诚意’呢?后来又体会琢磨,觉得要诚意,必须得知道是非吧?确实是要先有知觉才行,孔子说颜回‘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’,什么是不善,他大概都知道,一旦知道,就绝不会去做。这可以说是要先知道是非,然后才能有诚意地证明。这样,我对‘致知’也没有疑问了。
“但是,‘致知’前面怎么又多了一个‘格物’呢?我想,凭借心的灵明,怎么会不知道是非善恶呢?只是被物欲遮蔽了吧?一定要格去物欲,才能像颜回那样无所不知了。那么。‘格物’就是格去物欲了。想来想去,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功夫搞颠倒了,和‘诚意’功夫脱节,就去问希颜。希颜说‘老师讲的,格物致知就是诚意的功夫’,不是已经很明白吗?我问他:‘为什么是诚意的功夫呢?’希颜说:‘你自己再想想看。’我始终没有想明白,请先生指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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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曰:“惜哉!此可一言而悟,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。只要知身、心、意、知、物是一件。”
九川疑曰:“物在外,如何与身、心、意、知是一件?”
先生曰:“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四肢,身也,非心安能视、听、言、动?心欲视、听、言、动,无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四肢亦不能。故无心则无身,无身则无心。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,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,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,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,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,只是一件。意未有悬空的,必着事物,故欲诚意,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,去其人欲而归于理,则良知之在此事者,无蔽而得致矣。此便是诚意的功夫。”
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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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回答说:“真是可惜啊!这一句话就说明白的事儿,你纠结了几年!你所举的颜回的例子就已经很明白了。你只需要知道身、心、意、知、物都是一个东西。”
我不明白了:“物在外,怎么能和身、心、意、知是一件东西呢?”
先生说:“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四肢,这是身。没有心,怎么能视听言动呢?心想要视听言动,但是没有眼、耳、口、鼻、四肢,它也视听言动不了。所以,没有心,就没有身,没有身,就没有心,身心一体。就其充塞于形体而言就是身,就其主宰之处而言就是心,心的发动就是意,意的灵明就是知,意所作用的对象就是物,都是一体的。意不可能是悬空的,总要作用于具体事物,所以要‘诚意’,就必须随事随物,在意所指向的具体事物上去格,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,则良知在这件事物上,就没有蒙蔽而得以致良知了。这就是诚意的功夫。”
老师一席话,如醍醐灌顶,我数年的疑惑豁然开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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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问:“甘泉近亦信用《大学》古本,谓‘格物’犹言‘造道’,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,以身至之也,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。似与先生之说渐同。”
先生曰:“甘泉用功,所以转得来。当时与说‘亲民’字不须改,他亦不信。今论‘格物”亦近,但不须换‘物’字作‘理’字,只还他一物字便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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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又问:“湛若水近来也渐渐相信《大学》古本了。他说格物就是造道,就是提高品德修养,又说穷理就是穷其巢穴之穷,要亲身抵达。所以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,似乎逐渐向先生的学说靠拢了。”
先生说:“湛若水很努力用功,所以他能转变过来。当时跟他说,《大学》古本:‘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’朱熹说‘亲民’应该改为‘新民’,这没道理,不需要改。他还不信。现在连我的‘格物’之说,他也接受了。不过,他用不着穷理来讲格物,就讲一个‘物’字就行了。”
王阳明的意思是,大道昭彰,你认识到了就行了,不要又牵涉些概念进来比对,又生枝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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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有人问九川曰:“今何不疑‘物’字?”
曰:“《中庸》曰‘不诚无物’,程子曰‘物来顺应’,又如‘物各付物’‘胸中无物’之类,皆古人常用字也。”他日先生亦云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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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有人问我:“现在你对‘物’字怎么没有疑惑了呢?”
我说:“《中庸》讲‘不诚无物’,程颢说‘物来顺应’,又说:‘物来则知起,物各付物,不役其知,则意诚不动。’还有‘胸中无物’等说法,都是古人常用的字,不用想太多,反而搞出事来。”后来先生也这样说。
原文
九川问:“近年因厌泛滥之学,每要静坐,求屏息念虑,非惟不能,愈觉扰扰。如何?”
先生曰:“念如何可息?只是要正。”
曰:“当自有无念时否?”
先生曰:“实无无念时。”
曰:“如此却如何言静?”
曰:“静未尝不动,动未尝不静。戒谨恐惧即是念,何分动静。”
曰:“周子何以言‘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’?”
曰:“‘无欲故静’,是‘静亦定,动亦定’的‘定’字。‘主’,其本体也。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,此是天机不息处,所谓‘维天之命,于穆不已’。一息便是死。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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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川问:“近年来我因为讨厌流行泛滥的学问,每每要静坐,排除杂念思虑,什么都不想。但是,结果不仅做不到,反而更加心烦,怎么回事呢?”
先生回答说:“念头怎么能停息呢?只是要正,不是要息。”
九川问:“那就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了吗?”
“确实是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。”
“如果是这样,那如何理解静呢?”
“静未尝不动,动未尝不静。戒慎恐惧,都是念头,哪里分什么动静呢?”
“那周敦颐先生为什么要‘主静’呢?他为什么说‘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’?”
“关键在‘定’,不在‘静’,周先生说,无欲就是静,‘静亦定,动亦定’的‘定’字,主导着心的本体。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泼的,正是天机不息之处。《诗经》说‘惟天之命,于穆不已’,想那天道的运行,美好肃穆永不停息。一停息就是死亡,不是本体的念头就是私念。”
王阳明这一段讲解,把静坐修养的道理讲透了。我们修养静坐,好多人说静不下来,就是因为老去追求“什么都不想”,越追求什么都不想,想得越多,越着急自己怎么还在想,越静不下来。一般老师会说:“你不要管它,有什么念头,任它来去。”这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。王阳明说,心不是要死寂一般的静,而是要平静的定;念头不是要停息,是要正。正是什么呢?没有私念就是定。比如着急自己怎么还静不下来,这就是违背了“勿忘勿助”“必有事焉而不预期其效”的教诲,存了私心了。
所谓静不下来,不是心不静,是心不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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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问:“用功收心时,有声、色在前,如常闻见,恐不是专一?”
曰:“如何欲不闻见?除是槁木死灰,耳聋目盲则可。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。”
曰:“昔有人静坐,其子隔壁读书,不知其勤惰。程子称其甚敬。何如?”
曰:“伊川恐亦是讥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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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问:“用功收心的时候,如果有声色在前,还像平时一样去看,去听,恐怕是不专一吧?”
先生说:“怎么会不看不听呢?除非是槁木死灰,耳聋目盲。只是你不要被看见、听见的东西牵引着走就是了。”
九川说:“《河南程氏遗书》上讲一个故事,说许渤和他的儿子就隔着一个窗户,他在静坐,他儿子在读书,他都不知道他儿子是勤奋还是懒惰。程颐先生夸他说:‘此人持敬如此!’为何?”
先生说:“你怎么知道程颐先生是夸他?或许是讽刺他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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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问:“静坐用功,颇觉此心收敛。遇事又断了,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。事过又寻旧功,还觉有内外,打不作一片。”
先生曰:“此‘格物’之说未透。心何尝有内外?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,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?这听讲说时专敬,即是那静坐时心。功夫一贯,何须更起念头?人须在事上磨炼,做功夫乃有益。若只好静,遇事便乱,终无长进。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,而实放溺也。”
后在洪都,复与于中、国裳论内外之说,渠皆云:“物自有内外,但要内外并着功夫,不可有间耳。”以质先生。
曰:“功夫不离本体,本体原无内外。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,失其本体了。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,乃是本体功夫。”是日俱有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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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问:“静坐用功,感觉这心还是比较收敛的。遇到事情来,功夫中断了。马上起个念头到那事上去省察。事情过去之后,再回来寻找之前的功夫,仍然觉得内与外有差别,无法融为一体。”
先生说:“你这是对我格物的学说还没有通透,必有事焉,物来则格,心有什么内外呢?就像你此刻在这里讲论,难道这讲论是外,里面还有一个心在照管着吗?这听讲的时候专心持敬,就是那静坐时的心,功夫是一贯的,哪有事情来了又专起一个念头去处理那事?人本来就是要事上磨炼,才是真功夫。如果你一味喜欢静守,事情一来就乱了,终究没有长进。那种一味求静的功夫,看似收敛,其实是在放纵心体。”
后来在南昌,我又和于中、国裳讨论内与外的学说,他们都说,事物本来就有内外之分,只是要内外一起用功,不可间断。大家一起去问先生。
先生说:“功夫离不开本体,本体没有内外。把功夫分为内外的人,是因为他失去了本体。如今我们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,才是本体功夫。”
这一天,大家都有所省悟。
失了本体,无论求静、求内,还是求外,都是悬空去求。把握本体,则浑然一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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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问:“陆子之学何如?”
先生曰:“濂溪、明道之后,还是象山,只是粗些。”
九川曰:“看他论学,篇篇说出骨髓,句句似针膏肓,却不见他粗。”
先生曰:“然。他心上用过功夫,与揣摹依仿、求之文义自不同,但细看有粗处,用功久当见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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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问:“陆九渊的学问怎么样呢?”
先生回答说:“在周敦颐、程颢之后,还是数陆九渊最得圣道,只是粗糙些。”
我说:“看他论学,篇篇都说出骨髓,句句都是针砭膏肓,没觉得粗糙啊!”
先生说:“是的。他在心体上下过功夫,与只是揣摩先贤意思,依葫芦画瓢,在文字上探求学问的人,自然不同,但是仔细看看,还是有粗糙之处的。你用功时间再长些,自然就看得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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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,问:“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,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。”
先生曰:“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,此正所谓‘理障’。此间有个诀窍。”
曰:“请问如何?”
曰:“只是致知。”
曰:“如何致?”
曰:“尔那一点良知,是尔自家底准则。尔意念着处,他是便知是,非便知非,更瞒他一些不得。尔只不要欺他,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,善便存,恶便去,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!此便是‘格物’的真诀,‘致知’的实功。若不靠着这些真机,如何去格物?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,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,精细看,无些小欠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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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德十五年(1520),我又到赣州去见先生,问:“近来功夫虽然稍微知晓一些,但是很难达到一种安心愉悦的境界。”
先生说:“你成天在心上找天理,自然辛苦紧张,不得放松,这就是所谓的理障,把自己给憋住了。要破这个理障,我倒有个诀窍。”
“什么诀窍啊?”
“就是致知。”
“如何致知?”
“就是你自己那一点良知,是你自己的准则。你的意念所到之处,是对的,他自然就知道是对;是错的,他自然就知道是错,一点都瞒不了他。你只要不欺他,实实在在照着他所知的去做,善念便存,恶念便去,他这里何等安心快乐,这就是格物的真诀,致知的实功。如果不依靠这些真机,如何去格物?我也是近年来才体会得这样分明。开始的时候,我也曾怀疑,光靠良知恐怕不够吧?仔细体察之后才发现,丝毫不曾欠缺!”
王阳明这一番议论,把致良知之说又有发明,良知自然会知,我们的一言一行,一举一动,对的错的我们自己都知道,只是有了将迎意必之心,有了“要提高自己的修养”的私心,时不时想检查一下效果,就给自己整出“理障”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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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虔与于中、谦之同侍。先生曰:“人胸中各有个圣人,只自信不及,都自埋倒了。”因顾于中曰:“尔胸中原是圣人。”
于中起,不敢当。
先生曰:“此是尔自家有的,如何要推?”
于中又曰:“不敢。”
先生曰:“众人皆有之,况在于中?却何故谦起来?谦亦不得。”
于中乃笑受。
又论:“良知在人,随你如何,不能泯灭。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。唤他作贼,他还忸怩。”
于中曰:“只是物欲遮蔽。良心在内,自不会失。如云自蔽日,日何尝失了?”
先生曰:“于中如此聪明,他人见不及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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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赣州与于中、谦之一起陪同先生。先生说:“每个人胸中都有一个圣人,只是自信不够,自己把心中的圣人给埋没了。”然后看着于中说:“你胸中本来有个圣人。”
于中赶紧站起来,说不敢当。
先生说:“每个人都有,何况于中,怎么要谦虚起来呢?这是谦让不得的。”
于中只好笑着接受了。
先生又说:“良知在人,随你如何,也不能泯灭。就算是盗贼,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做贼,你喊他是贼,他还不自在呢,没有说被人喊是贼还很自豪的。”
于中说:“良心在内,自然不会丢失,只是被物欲遮蔽了。就像乌云遮蔽了太阳,太阳还在那儿呢,并没有丢掉。”
先生说:“于中如此聪明,他人没有这般见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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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曰:“这些子看得透彻,随他千言万语,是非诚伪,到前便明。合得的便是,合不得的便非,如佛家说‘心印’相似。真是个试金石、指南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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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说:“把这些道理看得透彻了,随他千言万语、是非诚伪,到跟前就自然明白,合得上的就是对,合不上的就是错。就像佛家说的‘心印’一样,真是个试金石、指南针。”
王阳明说试金石、指南针,我倒想起了照妖镜。因为我们自己也曾经是“妖”,把那私心杂念的“妖”一点点去除了,致良知的心之明镜擦亮了,透彻了,如有那外面的“妖”来访,自然一照便知,因为自己都经历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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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曰:“人若知这良知诀窍,随他多少邪思枉念,这里一觉,都自消融。真个是‘灵丹一粒,点铁成金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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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说:“人如果掌握了这良知的诀窍,随他多少邪思枉念,这良知一觉察,都自然消融了,真是灵丹一粒,点铁成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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崇一曰:“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,看来这里再去不得。”
先生曰:“何言之易也!再用功半年看如何?又用功一年看
如何?功夫愈久,愈觉不同。此难口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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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阳崇一说:“先生把致良知的宗旨阐释得如此淋漓尽致,在这个问题上实在已经没有再深入的余地了。”
王阳明批评他:“你不要说得太轻易了!再下半年功夫,看看如何?再用一年功夫,又如何?功夫越久,越觉得不同,不要轻易讲这样的话!”
我们的任何认识,不管自以为多么深刻、通透,都只代表自己此时此刻的认识水平,不代表明天不会变化,也许过了三年,觉得“又通透了”,那就说明前面还没通透。
原文
先生问:“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?”
九川曰:“自觉不同。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,此乃是恰好处。”
先生曰:“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。我初与讲时,知尔只是忽易,未有滋味。只这个要妙,再体到深处,日见不同,是无穷尽的。”
又曰:“此‘致知’二字,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,见到这里,‘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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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问:“九川对‘致知’之说体会得怎么样?”
九川回答说:“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。以前操持时常常不能恰到好处,现在可以了。”
先生说:“你知道了吧,自己笃行体会得来的和听讲得来的是不一样的。我刚跟你讲的时候,知道你也是稀里糊涂,没有得到个中滋味。这其中的要妙,你再往下体会,越到深处,每一天感受都不一样,是没有止境的。”
又说:“这‘致知’两个字,真是千古圣传之秘,能认识到这一层,就算百世之后,再有圣人复出,也不会有疑问。”
原文
九川问曰:“伊川说到‘体用一原,显微无间’处,门人已说是泄天机。先生致知之说,莫亦泄天机太甚否?”
先生曰:“圣人已指以示人,只为后人掩匿,我发明耳,何故说泄?此是人人自有的,觉来甚不打紧一般。然与不用实功人说,亦甚轻忽,可惜彼此无益;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,甚沛然得力。”
又曰:“知来本无知,觉来本无觉。然不知则遂沦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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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川问:“程颐先生说:‘至微者理也,至著者象也;体用一原,显微无间。’体,指本原、本体;用,指显现、作用。隐微的理与显著的象,二者统一,没有间隙。无形的理,当以物象来显示其意义和功能,而有形之物,本于无形之理。所谓一源,即源于一理,理为根本。他说到这个,他的门生都说他泄露了天机。那先生您的‘致知’之说,莫不是泄露了更多天机?”
先生说:“圣人已经指给大家看了,那《大学》旧本白纸黑字写着:‘格物致知’,大家自己没理解,又曲解,我把它重新说清楚而已,何谈泄露?这良知也本是人人都有的,只是人们自己不在意罢了。但是,如果给那些不去切实下功夫的人说,他们对此肯定十分轻视,对彼此都没有益处。给那些求上进、下笃行功夫,却又不得要领的人说呢,一提就起,一撕就开,如决江河,沛然有力,势不可挡!”
所谓上士闻道,勤而行之;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;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不笑不足以为道也。
又说:“知道了才知道自己本来无所谓知道,觉悟了才知道自己本来无所谓觉悟。但是如果不知道,自己的良知便会沦陷、埋没。”
如果你困知勉行,学知利行之后,进入了生知安行的境界,也就无所谓知,无所谓觉。但如果不知不觉,就难免沦陷、埋没了。
原文
先生曰:“大凡朋友,须箴规指摘处少,诱掖奖劝意多,方是。”
后又戒九川云:“与朋友论学,须委曲谦下,宽以居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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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说:“对朋友,应当少一些批评指责,多一些劝导鼓励为好!”
后来又告诫九川说:“和朋友讨论学问,应该委屈谦卑,宽以待人。”
批评伤感情,所以孟子有“易子而教”之说,父亲不亲自教导自己的儿子,与别人交换着教。父亲教育儿子必然要用正确的道理;用正确的道理行不通,接着便会动怒。一动怒,就伤感情了。儿子会说:“你用正确的道理教育我,而你自己就没做到!”这样,父子之间就伤了感情。古时候相互交换儿子进行教育,父子之间不求全责备。相互求全责备,会使父子关系疏远,没有比父子疏远更不幸的了。
所以,朋友之间批评太多,也会使关系疏远。不要认为你是对他好就批评他,要委婉,多夸奖,用夸奖来覆盖批评。家人之间更不要相互批评指责。面对自己亲近的人,我们总是把自己放得太松,没有戒慎恐惧,话随便说,所以总是伤害亲人。
原文
九川卧病虔州。
先生云:“病物亦难格,觉得如何?”
对曰:“功夫甚难。”
先生曰:“常快活便是功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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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川卧病赣州。
先生问:“生病这个事也很难格啊!你格得怎么样?”
九川说:“这功夫可不好下呀!”
先生说:“时常保持快活,便是功夫。”
病这个东西,我格它的体会:与疾病共存,而不是与疾病斗争。接受了再处理,夭寿不二,正是在生病的时候修。
原文
九川问:“自省念虑,或涉邪妄,或预料理天下事,思到极处,井井有味,便缱绻难屏。觉得早则易,觉迟则难。用力克治,愈觉扞格。惟稍迁念他事,则随两忘。如此廓清亦似无害。”
先生曰:“何须如此,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。”
九川曰:“正谓那一时不知。”
先生曰:“我这里自有功夫,何缘得他来?只为尔功夫断了,便蔽其知。既断了,则继续旧功便是。何必如此?”
九川曰:“直是难鏖。虽知,丢他不去。”
先生曰:“须是勇。用功久,自有勇。故曰‘是集义所生者’。胜得容易,便是大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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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川问:“我反省自己的念头思虑,有时候是一些邪念妄念,有时候是思考平治天下,想到极处,沉醉其中,津津有味,便难以摈去。觉察得早的话还好些,觉察得越晚就越难以去除,越用力克治,阻力越大。只有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去想其他事,才能忘掉。我这种清除思虑的方法,似乎也没有坏处。”
陈九川讲这种“转移”的方法,倒是一个方便法门,如果碰见焦虑、抑郁,找一些事做,找一些高兴的事情去想,找一个高兴的画面去关注,这是常用的“转移”,把自己从沉湎的念头里拔出来。陈九川也觉得自己这个办法不错。
不过,王阳明回答说:“何须如此,你只在自己良知上下功夫就行了。”
九川说:“我说的正是那良知没有醒觉的时候。”
“我这里自然是有功夫的,怎么会需要你再找其他方法呢?只是你功夫间断了,便遮蔽了良知。既然功夫间断了,接上就是,哪需要去找别的办法呢?”
“那真是一场鏖战啊!心里明白,却又去不掉。”
“这需要勇气!用功时间长了,自然就有勇气。所以孟子说这是集义所生。到时候能轻易战胜妄念,就是圣人了。”
原文
九川问:“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,只解书不通。”
先生曰:“只要解心。心明白,书自然融会。若心上不通,只要书上文义通,却自生意见。”
华杉详解
九川问:“这致良知的功夫,心体上倒是明白,但是解释不通书上的文句。”
先生说:“只要你解心,谁让你解书。心明白,书自然融合。如果心上不通,却要把那书的文句搞通透,那反而生出事来。”
读书是要以书为镜,来观照自己,把自己的心搞通。如果心不通,却要把那书搞通,反而会给自己搞出更多事。读书之病就在这里了。所谓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”,也可以说,读书是为了自己的心通透,不是为了把书弄懂。心通了,书自然就懂了,甚至你比那作者还明白。
原文
有一属官,因久听讲先生之学,曰:“此学甚好,只是簿书讼狱繁难,不得为学。”
先生闻之,曰:“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?尔既有官司之事,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,才是真格物。如问一词讼,不可因其应对无状,起个怒心;不可因他言语圆转,生个喜心;不可恶其嘱托,加意治之;不可因其请求,屈意从之;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,随意苟且断之;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,随人意思处之。这许多意思皆私,只尔自知,须精细省察克治,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,杜人是非。这便是格物、致知。簿书讼狱之间,无非实学。若离了事物为学,却是着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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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位同学的属下,长时间听先生讲学,感慨说:“这学问太好了,可惜我文书、断案工作太繁忙了,没时间学啊!”
王阳明听到了,说:“我什么时候叫你脱离文书断案工作,悬空去学习呢?你既然有公务要做,就从那官司上学习,这才是真正的格物。比如断案,不能因为他回答时无礼,就起怒心;不可因为他嘴巴甜,就起个喜心;不可厌恶他托人说情,就加倍惩罚他;也不可因为他苦苦哀求,就随意答应;不能因为自己事务繁忙,就潦草断案;不可因为别人诬陷诋毁,就随别人的意思去判。这里面很多情况,都是自己的私意在作祟,这只有自己知道,要精细地省察克治,唯恐自己的心有一丝一毫的偏颇,就断错了案件。这便是格物致知。文书断案工作,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。如果离开了具体事去做学问,反而会落空。”
人生即学习,分分秒秒都是学问,要随时省察克治。就像我们为客户服务,希望客户成功,这是良知;希望和客户合作成功,就是私心。这中间有天壤之别,会影响你的一举一动,如不省察克治,自己成了骗子都不知道,还以为自己在“努力拼搏”。要修“夭寿不二”,先修“得失不二”,就洒脱了,就自由了,就有了孟子说的,集义而生的浩然之气,就能活在他人想象之外。
原文
虔州将归,有诗别先生云:“良知何事系多闻,妙合当时已种根。好恶从之为圣学,将迎无处是乾元。”
先生曰:“若未来讲此学,不知说‘好恶从之’从个甚么。”
敷英在座,曰:“诚然。尝读先生《大学古本序》,不知所说何事。及来听讲许时,乃稍知大意。”
华杉详解
我将要离开赣州的时候,写了一首诗告别先生:“良知何事系多闻,妙合当时已种根。好恶从之为圣学,将迎无处是乾元。”
陈九川的诗,代表他对王阳明心学的学习心得,意思是说:良知是什么呢?是需要多闻多见才知道的吗?非也!每个人生来就有的。只要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,顺着心中的好恶去做,就是圣学。如果将迎意必,存了刻意追求结果的心,则永远找不到进步的力量之源。
王阳明听了,提醒他说:“你若没有来这里听讲学,那就不知道‘好恶从之’的‘从’是从什么。”
王阳明的意思是,你不要简单地讲好恶从之,不仔细体察,从的就不是良知,一不小心就从了自己的私欲了。
敷英在座,说:“是啊,是啊,我曾经读过先生的《大学古本序》,根本读不懂,不知道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。来这里听讲,才稍微知道大意。”
原文
于中、国裳辈同侍食。
先生曰:“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,食了要消化。若徒蓄积在肚里,便成痞了,如何长得肌肤?后世学者博闻多识,留滞胸中,皆伤食之病也。”
华杉详解
于中、国裳等同学一起陪先生吃饭。
先生说:“饮食的目的在于滋养我们的身体,吃了一定要消化。如果只是蓄积在肚子里,就成了积食肿块,怎么吸收长成肌肤呢?后世的学者追求博闻多识,留滞在胸中,都是消化不良的毛病。”
原文
先生曰:“圣人亦是‘学知’,众人亦是‘生知’。”
问曰:“何如?”
曰:“这良知人人皆有,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,兢兢业业、亹亹翼翼,自然不息,便也是学。只是生的分数多,所以谓之‘生知安行’。众人自孩提之童,莫不完具此知,只是障蔽多,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,虽问学克治,也只凭他。只是学的分数多,所以谓之‘学知利行’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说:“圣人也是学而知之,众人也是生而知之。”
九川问:“这怎么理解呢?”
先生回答说:“这良知人人都有。圣人只是保全完整,没有任何障蔽,但圣人也在兢兢业业、孜孜不倦、自然不息地学习,只是他天生的成分多,所以说圣人是生而知之,安而行之。普通人从孩童时起,他的良知也完备如圣人,只是障蔽多了。但是他良知的本体并未泯息,虽然学问克治,也是凭借这良知在学。只是他学的成分多,所以叫学而知之,利而行之。”
原文
黄以方问:“先生格致之说,随时格物以致其知,则知是一节之知,非全体之知也,何以到得‘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’地位?”
先生曰:“人心是天、渊。心之本体无所不该,原是一个天,只为私欲障碍,则天之本体失了;心之理无穷尽,原是一个渊,只为私欲窒塞,则渊之本体失了。如今念念致良知,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,则本体已复,便是天、渊了。”乃指天以示之曰:“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,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,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,便不见天之全体。若撤去房子墙壁,总是一个天矣。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,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。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,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,总是一个本体。”
以下门人黄直录。
华杉详解
黄直,字以方。从这一条开始是他记录的。
黄以方问:“先生格物致知之说,随时格物以致其知,但这知,因所格之物,只是那一物之知,不是全体之知,怎么能达到‘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’的境界呢?”
“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”是《中庸》里对圣人的论述:
唯天下至圣,为能聪明睿知,足以有临也;宽裕温柔,足以有容也;发强刚毅,足以有执也;齐庄中正,足以有敬也;文理密察,足以有别也。溥博渊泉,而时出之。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。见而民莫不敬,言而民莫不信,行而民莫不悦。
圣人的品质,聪无不闻、明无不见、睿无不通、智无不知,高过一世之人,方可居上而临下。圣人的仁德,宽广而不狭隘,优裕而不急迫,温和而不惨刻,柔顺而不乖戾,足以容蓄天下、包容万物。圣人的义德,奋发而不废弛,强健而不畏缩,刚断而不屈挠,果毅而不间断,则足以操守执持,而不为外物所夺。圣人的礼德,斋焉而极其纯一,庄焉而极其严肃,中焉而无少偏倚,正焉而无少邪僻,但凡处己行事,皆足以有敬而无一毫之慢。圣人的智德,必能作文章,而且章美内蕴,理而脉络中存,密而极其详细,察而极其明辨,于是非邪正,分毫无差,明明白白。
以上是圣人的“国家标准”,能达到这个标准,就“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”了,如泉水之涌,洋溢于外,广博如天,民无不敬,民无不信,民无不悦。走遍天下,凡有血气的活物,都敬爱您,您就可以和天相配了。
原文
先生曰:“圣贤非无功业气节,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。
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说:“圣贤并非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,只是他们遵循着天理,这就是道,圣贤并不以功绩为名。”
原文
“‘发愤忘食’是圣人之志如此,真无有已时;‘乐以忘忧’是圣人之道如此,真无有戚时。恐不必云得不得也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说:“发愤忘食,圣人的志向就是如此,真没有停息的时候。乐以忘忧,就是圣人之道,真没有忧伤的时候,恐怕用不着去说什么做得到做不到。”
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都是圣人的本性。发愤忘食,不是他有“毅力”,而是他的本性,所谓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”。安贫乐道,人家是真乐,连乐以忘忧都谈不上,他是真无忧无虑,所谓知者不惑、仁者不忧、勇者不惧,拥有智勇仁三达德的圣人,活在凡人想象之外,你问他“怎么做到的”,他本体就这样,不用去“做”。
原文
先生曰:“我辈致知,只是各随分限所及。今日良知见在如此,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;明日良知又有开悟,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。如此方是精一功夫。与人论学,亦须随人分限所及。如树有这些萌芽,只把这些水去灌溉,萌芽再长,便又加水。自拱把以至合抱,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。若些小萌芽,有一桶水在,尽要倾上,便浸坏他了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说:“我们修炼致良知的功夫,也是各人随自己的认识能力去修。今天良知认识到这个程度,就把今天所悟到的扩充到底。明天良知又有开悟,便从明天的认知扩充到底。这才是惟精惟一的功夫。和别人讨论学问,也要根据他的能力情况。就像种树,这小树开始萌芽,就拿水去浇灌;萌芽再长,便又加水,树木从双手合握的大小到双臂合抱的大小,灌溉的多少都是随树的大小决定。如果只有一点点小萌芽,就把一大桶水都倾倒下去,那就把树给浇坏了。”
人和人是不同的,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,恐怕在别人想象之外。所以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,不要急于马上改变他,要花时间等待他。
原文
问知行合一。
先生曰:“此须识我立言宗旨。今人学问,只因知行分作两件,故有一念发动,虽是不善,然却未曾行,便不去禁止。我今说个知行合一,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。发动处有不善,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,须要彻根彻底,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。此是我立言宗旨。”
华杉详解
有人向先生请教知行合一。
先生说:“这就必须理解我的立言宗旨。今天的人,因为把知和行分成两件,所以当有一念发动的时候,这个念头虽然是不善的,但还没有去做这坏事,就不去禁止它。我今天说知行合一,就是要让大家晓得,念头发动的时候,就是已经行了。念头发动之处有不善,就要把这不善克制掉,必须彻头彻尾地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,这就是我立言的宗旨。”
从反省“我不该那么做”,到反省“我不该那么想”,这是知行合一的自省精神。曾子日三省吾身,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,王阳明提出了更高要求,要每天反省今天自己都动过些什么不善的念头。
原文
“圣人无所不知,只是知个天理;无所不能,只是能个天理。圣人本体明白,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,便去尽个天理。不是本体明后,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,便做得来也。天下事物,如名物度数、草木鸟兽之类,不胜其烦,圣人须是本体明了,亦何缘能尽知得?但不必知的,圣人自不消求知;其所当知的,圣人自能问人,如‘子入太庙,每事问’之类。先儒谓‘虽知亦问,敬谨之至’,此说不可通。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,然他知得一个天理,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。不知能问,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。”
华杉详解
“圣人无所不知的,只是知道天理;圣人无所不能的,也只是能个天理。圣人的心,本体明白,所以事事都知道有个天理所在,就去尽个天理。但并不是本体明白之后,就于天下事都知道,都会做。天下事物,比如各种具体事物、规矩章程、草木鸟兽,不胜其烦,就算圣人心体再明白,又怎么能都知道呢?不需要知道的,圣人自然不消去求知;需要知道的,圣人自然会去问别人。”
比如孔子去鲁国祭祀周公的太庙,每样东西、每件事都要问。有人就嘲笑说:“谁说孔丘知礼呀?”进到太庙,啥都要问。
孔子听到了,回应说:“这就是礼。”
对这一段的解释,朱熹的《四书章句集注》里说,孔子虽然知道,却还要问,还要确认,这是恭敬谨慎之至。王阳明就说,这样讲不通。那孔子第一次进到国家太庙,对于里面的各种物件,这个叫什么,那个叫什么,做什么用的,什么规矩章程,他没有必要都知道,也不可能都知道,问就是问。他心里本体明白,自然就晓得许多的规矩章程,不知道的就问,也是规矩章程所在。孔子说:“是礼也。”问就是礼,就是这个意思。
原文
问:“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。善恶两端,如冰炭相反,如何谓只一物?”
先生曰:“至善者,心之本体。本体上才过当些子,便是恶了。不是有一个善,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。故善恶只是一物。”
直因闻先生之说,则知程子所谓“善固性也,恶亦不可不谓之性”,又曰“善恶皆天理。谓之恶者本非恶,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”,其说皆无可疑。
华杉详解
黄直问:“老师曾经说,善恶只是一物。这善恶两端,就像寒冰和火炭一样相反,怎么说只是一物呢?”
王阳明回答说:“至善,是心之本体。本体上稍稍过分了一些,就是恶了。不是心体上这边有一个善,那边又有一个恶来相对。所以说善恶只是一物。”
黄直听了先生此说,就理解了程颢先生说的“善固然是性,恶也不能说不是性”。又说:“善恶都是天理。说它是恶的,本来也不是恶,只是本性上稍微有过分或者不及罢了。”黄直对这些说法都没有疑问了。
王阳明在晚年,将他的思想总结为四句:“无善无恶心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,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”这掀起了轩然大波的四句话,第一句就是“无善无恶心之体”,和他在这里讲的,也是儒家一贯的观念——至善者,心之本体——完全不一样。将本体从至善,改成无善无恶,怎么也对不上。所以钱穆在写《阳明学述要》时,干脆在后面单列一章《王阳明晚年思想》,把四句教列到“晚年思想”里去,没放在阳明学述要的“本体”里。
原文
先生尝谓:“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,恶恶如恶恶臭,便是圣人。”
直初时闻之,觉甚易,后体验得来,此个功夫着实是难。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,然不知不觉,又夹杂去了。才有夹杂,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、恶恶如恶恶臭的心。善能实实的好,是无念不善矣;恶能实实的恶,是无念及恶矣。如何不是圣人?故圣人之学,只是一诚而已。
华杉详解
先生曾经说:“人只要能像喜欢美色一样喜欢善,像厌恶恶臭一样厌恶恶,就是圣人了。”黄直我刚开始听闻的时候,觉得这很容易啊!后来实际体验过,才知道这功夫确实很难!比如心里虽然知道要好善恶恶,但不知不觉间又会夹杂其他念头。一夹杂了他念,就不是好善如好好色,恶恶如恶恶臭的心了。如果能切实地喜欢善,就没有一念不善;如果能切实地讨厌恶,就不会有一念是恶,怎么会不成圣人呢?所以啊,圣人之学,只是一个诚字而已。
黄直之言,确实是切实笃行之后,切己体察得来。我们真的像好色一样好善,别无他想,只有冲动吗?我们真的像恶恶臭一样厌恶恶,一有恶念,都觉得自己恶心吗,还是自欺欺人,给自己找理由,见善不能行,有恶不能避呢?
原文
问《修道说》言“率性之谓道”属圣人分上事、“修道之谓教”属贤人分上事。
先生曰:“众人亦率性也,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,故‘率性之谓道’属圣人事。圣人亦修道也,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,故‘修道之谓教’属贤人事。”
又曰:“《中庸》一书,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,故后面凡说君子,说颜渊,说子路,皆是能修道的;说小人,说贤、知、愚、不肖,说庶民,皆是不能修道的。其他言舜、文、周公、仲尼,至诚至圣之类,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。”
华杉详解
有人问《中庸》,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”,先生的《修道说》讲,“率性之谓道”是圣人的事,“修道之谓教”是贤人的事。
先生说:“众人也都能率性而为,但是圣人率性的成分多,众人率性的成分少,所以率性之谓道,是圣人的事。圣人也修道,但是贤人修道的成分多,所以修道之谓教属于贤人的事。”
王阳明这一段讲解,和前面说生知、学知类似:圣人是生而知之,但也有学而知之;常人是学而知之,但也有生而知之,只是成分多少不同。
先生又说:“《中庸》这本书,大概都是讲修道的事,所以后面凡是说到君子,说颜回、子路,都是讲能修道的人。凡是说到小人,说普通人,说贤、知、愚、不肖,说老百姓,都是讲不能修道的人。其他讲到舜、周文王、周公、孔子,至诚至圣之类,这些人又是圣人之中能够自然而然修道之人。”
原文
问:“儒者到三更时分,扫荡胸中思虑,空空静静,与释氏之静只一般。两下皆不用,此时何所分别?”
先生曰:“动静只是一个。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,只是存天理,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。如今应事接物的心,亦是循此天理,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。故动静只是一个,分别不得。知得动静合一,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。”
华杉详解
有人问:“儒者到了夜半三更时分,扫荡胸中思虑,空空静静,和佛家的静也是一样的,二者的心,都不发挥作用,怎么区别儒家和佛家的静呢?”
王阳明回答说:“动静一体,只是一个。那三更时分,空空静静的,只是存养天理,心里静静地存养着天理,这天理,就是现在应事接物的心。现在应事接物的心,也只是依循这天理,也就是那三更时分空空荡荡的心。所以说这动静只是一个,没法分别。理解了动静合一,就理解了儒家和佛家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的差别。”
原文
门人在座,有动止甚矜持者。先生曰:“人若矜持太过,终是有弊。”
曰:“矜持太过,如何有弊?”
曰:“人只有许多精神,若专在容貌上用功,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。”
有太直率者。先生曰:“如今讲此学,却外面全不检束,又分心与事为二矣。”
华杉详解
门人在座,有位同学举止过于矜持。先生说:“人如果过于矜持,终究是有弊端。”
问:“矜持太过,怎么也有弊端呢?”
先生说:“人只有这么多精力,如果专门在容貌举止上用功,就难免无暇顾及照管心体了。”
另一个同学又太不矜持,太直率,先生又批评他:“如今在讲求这学问,你却在容貌礼仪上完全不加检点,那又是将心与事分成两截了。”
原文
门人作文送友行,问先生曰:“作文字不免费思,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。”
曰:“文字思索亦无害,但作了常记在怀,则为文所累,心中有一物矣,此则未可也。”
又作诗送人。先生看诗毕,谓曰:“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,若说得太过了,亦非‘修辞立诚’矣。”
华杉详解
门人写文章来送别友人,问先生说:“写文章难免费思索,写了之后一两天,都还在想那文章。”
先生回答说:“文字思索,也没有什么害处。但是已经写完了,还老惦记着,就为那文章所拖累了。心中滞留着一个事物,这就不太好。”
又有人写诗送人,先生看完后说:“凡是写诗作文要量力而行,如果说得太过,刻意雕琢,也就不是以诚挚的心修文立辞了。”
王阳明这个观点,王夫之论诗也说过。他说,你看见什么就写什么,写出来就是,别纠结。比如“推敲”,是“僧推月下门”还是“僧敲月下门”,取决于你看见没有,他推了就是推了,敲了就是敲了,你推敲这个干什么呢?
王阳明年轻时,也喜欢作诗,后来他不研究诗了,研究也成不了李白,还耽误自己做圣人学问,就放弃了。所以他也不愿意学生在琢磨诗文上耗费精力。
精力有限,要全部投入关键目标。
原文
“文公‘格物’之说,只是少头脑。如所谓‘察之于念虑之微’,此一句不该与‘求之文字之中,验之于事为之著,索之讲论之际’混作一例看。是无轻重也。”
华杉详解
王阳明说:“朱熹的格物之说,只是缺少个关键。比如所谓‘在念虑的细微处体察’,这一句不该与‘在文字中探求,在事物上验证,在讲学谈论中求索’并列混在一起,这就不分轻重了。”
原则只有一个,重点只有一个,在一个地方用力,就是致良知,其他都是辅助,这样用功的方向明确,积累也明确。如果各方面都差不多,就散了,容易跑偏。
我想起以前开过一次经营会,有同事说要保持客户稳定。我说不对!原则只有一个,就是要出好作品,不要去管客户稳定不稳定。你想他稳定,你就以“维稳”的思维去和他周旋,恰恰把他给赶走了。总是有客户会离开我们的,你不能有留住每个客户的目标。一切以为他负责,出好作品为原则。要走的你不必去“稳”他,要来的他自己会来。
原则只有一个,原则高于得失,不能根据得失来选择对原则的执行尺度,甚至改变原则。
原文
问“有所忿懥”一条。
先生曰:“忿懥几件,人心怎能无得,只是不可有所耳。凡人忿懥,着了一分意思,便怒得过当,非廓然大公之体了。故有所忿懥,便不得其正也。如今于凡忿懥等件,只是个物来顺应,不要着一分意思,便心体廓然大公,得其本体之正了。且如出外见人相斗,其不是的,我心亦怒。然虽怒,却此心廓然,不曾动些子气。如今怒人,亦得如此,方才是正。”
华杉详解
这位同学问的,是《大学》里讲“正心”一节:
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,身有所忿懥,则不得其正;有所恐惧,则不得其正;有所好乐,则不得其正;有所忧患,则不得其正。
王阳明回答说:“愤怒等情绪,人心中怎么会没有呢?只是不应该‘有所’,不应该把这清楚留滞在心中。多加了一分意思,就是愤怒过当,不是廓然大公之体了。所以有所忿懥,就不得其正。如果我对于愤怒等情绪,只要是物来顺应即可,不要添加一分自己的意思,便是心体廓然大公,得其本体之正了。比如外出,看见有人打斗,看见错的一方,我也愤怒。但是虽然愤怒,心中却是公正的,不会动气,因为跟我没有直接关系,就不会过分动情绪。参照这种情况,当别人跟我有冲突时,我动怒,也是像看别人冲突一样,这就是正了。”
我的体会是,可以愤怒,但不要生气。因为一生气,就要找地方出气,就不得其正了。颜子不迁怒,就是不找别的地方出气。
原文
先生尝言:“佛氏不着相,其实着了相。吾儒着相,其实不着相。”
请问。
曰:“佛怕父子累,却逃了父子;怕君臣累,却逃了君臣;怕夫妇累,却逃了夫妇。都是为个君臣、父子、夫妇着了相,便须逃避。如吾儒,有个父子,还他以仁;有个君臣,还他以义;有个夫妇,还他以别。何曾着父子、君臣、夫妇的相?”
华杉详解
先生曾经说:“佛家不执于相,其实着了相。我们儒家貌似执于相,其实不着相。”
同学问怎么讲。
先生说:“出家人害怕为父子所累,就抛弃父子之情;害怕被君臣关系连累,就不要君臣;害怕被夫妇关系连累,就不要夫妇。这都是为了君臣、父子、夫妇着了相,便须逃避,伦理都不要了。我们儒家呢,有个父子关系,便用‘仁’来安顿他;有个君臣关系,就用‘义’来安顿他;有个夫妇关系,就用‘别’来安顿他,何曾着了父子、君臣、夫妇的相?”
王阳明这里大概有口误,父子有亲,不是父子有仁,所谓亲亲仁人,对亲人是亲,对外人是仁,亲比仁高一级。或许还可以加上“悯”,仁者亲亲、仁人、悯物,三个级别。
儒家的五伦: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父子之间的关系是“亲”,所以要易子而教,孩子交给别人教导,避免孩子不听话,自己动怒,伤了父子亲情。
君臣之间,臣待君以忠,君待臣以义,儒家的君臣关系是相互的,孟子告齐宣王曰:“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;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;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”
夫妇之间,夫妇有别,男人女人不一样,不是一个物种,你不能相互理解的,就理解为“有别”,不要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对方就是了。
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长幼之间,以年龄排序;朋友之间,以信用为主。
原文
黄勉叔问:“心无恶念时,此心空空荡荡的,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?”
先生曰:“既去恶念,便是善念,便复心之本体矣。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,云去光已复矣。若恶念既去,又要存个善念,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。”
以下门人黄修易录。
华杉详解
黄修易,字勉叔,王阳明弟子,从这一条开始,往下是黄修易记录的。
黄修易问:“心中没有恶念的时候,空空荡荡的,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存一个善念呢?”
先生说:“没有恶念,就是善念,就已经是心之本体了。就像阳光被乌云遮蔽,乌云散了,阳光就恢复了。如果恶念已去,要再存一个善念,就好像在阳光下你又点一盏灯,干什么呢?”
想太多,都是因为没有去做,在那儿空想,便添出许多事来,这也是学习的普遍毛病。
原文
问:“近来用功,亦颇觉妄念不生,但腔子里黑窣窣的,不知如何打得光明?”
先生曰:“初下手用功,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?譬如奔流浊水,才贮在缸里,初然虽定,也只是昏浊的。须俟澄定既久,自然渣滓尽去,复得清来。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,良知存久,黑窣窣自能光明矣。今便要责效,却是助长,不成功夫。”
华杉详解
黄修直问:“我近来用功,也颇有些妄念不生的感觉,但心底里黑漆漆的,不知道怎么样让它光明起来?”
先生说:“刚开始用功,怎么就做得到我心光明?比如奔流的浊水,才把它贮藏在缸里,开始的时候,虽然也定下来,但还是浑浊的。等时间长了,慢慢沉淀,自然渣滓尽去,清亮起来。你只需要在良知上下功夫,良知存养久了,那黑暗自然光明了。如今你刚开始用功,就想要效果,这就是拔苗助长,不是真正的功夫。”
修炼任何功夫,始终记住“必有事焉而勿正”和“勿忘勿助”两条。所谓格物致知,一定是在具体事情上致良知,黄修直说他“颇觉妄念不生,但腔子里黑窸窸的”,就显然没有必有事焉,不是在事上琢磨,不是在具体事物上格物致知,所以才悬空生出这许多想法来,又预期其效,着急功夫怎么还没练成,这就拔苗助长了。
原文
先生曰:“吾教人致良知,在格物上用功,却是有根本的学问,日长进一日,愈久愈觉精明。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,却是无根本的学问。方其壮时,虽暂能外面修饰,不见有过,老则精神衰迈,终须放倒。譬如无根之树,移栽水边,虽暂时鲜好,终久要憔悴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说:“我教人致良知,在格物上下功夫,这是有根本的学问。一天比一天进步,时间越久,越能精进、明白。俗儒教人在事事物物上寻讨,那是没有根本的学问。当他年轻的时候,虽能暂时修饰外表,看不出有什么过错,但年老时精神衰微,就会支持不住。比如没有根的树,你把它移到水边,虽然暂时鲜好,终究要憔悴。”
有根之学,学得不多,但一天比一天精进明白。无根之学,如饥似渴到处去学,学得多了,就轰然倒塌。
原文
问“志于道”一章。
先生曰:“只‘志道’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,自住不得。譬如做此屋,‘志于道’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,经营成个区宅;‘据德’却是经画已成,有可据矣;‘依仁’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,更不离去;‘游艺’却是加些画采,美此区宅。艺者,义也,理之所宜者也。如诵诗、读书、弹琴、习射之类,皆所以调习此心,使之熟于道也。苟不志道而游艺,却如无状小子,不先去置造区宅,只管要去买画挂、做门面,不知将挂在何处。”
华杉详解
有同学问《论语》“志于道”一章:
子曰: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”
志于道,是有志于大道。儒家讲学习进步也好,做人做事也好,首先是立志,志有定向。没有志,就不能开始。
据于德。据,依据,凭据,根据。根据德的标准来行事。郑玄注解为三德:至德、敏德、孝德。至德,是中和之德,致中和,包容万物,厚德载物,这是最大的至德;敏德,敏于行的敏,仁义顺时,有仁有义,顺势而为,与时俱进,不死板;孝德,尊祖爱亲,首先是对自己家里人好,由内而外,由近及远。
依于仁。依,依从,依靠,始终一颗仁心,不离开仁。仁,爱人悯物,对他人有关爱之心,时时事事替他人着想;对其他生命、物件,也有一颗仁心,离开办公室随手关灯,男生上厕所小便上前一步,不伤害小动物,这都是仁。城市规划设计能给小动物留出栖息地和生态走廊,遵从“物种间礼仪”,这也是仁。
游于艺。艺,是六艺,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这是儒家要求必备的技艺。这里的游,一般解作游憩、闲暇无事之时,以六艺为乐,陶冶情操的意思。
王阳明讲解说:
只“志于道”一句,就已经涵盖了下面几句的功夫,自然不能只停留在“志于道”上面。好比盖这座房子,“志于道”是挑选木材,盖成房屋;“据于德”是房屋建成后,可以居住了;“依于仁”是要常常住在这房子里,不要离开。所谓“居仁行义”,“仁乃天下之广居”,要住在仁这房子里面,而不是外面,这样才能一举一动都是仁,仁是本性本体,而不是要努力要求自己去行仁。“游于艺”则是装点、美化这房子,是“软装”,艺,就是义,是理之所宜者,如诵诗、读书、弹琴、习射之类,都是为了调养本心,使其能熟稔于道。如果不去先“志于道”,就去“游于艺”,就像一个没头脑的小子,不去盖房子,只管先去买画来装点门面,那就不知道他那画要挂在什么地方了。
王阳明这里说艺就是义,还没人这么讲过,算是他的一个说法吧。
原文
问:“读书所以调摄此心,不可缺的。但读之之时,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,不知何以免此?”
先生曰:“只要良知真切,虽做举业,不为心累。总有累,亦易觉,克之而已。且如读书时,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,即克去之;有欲速之心不是,即克去之;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,即克去之。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,是个纯乎天理之心。任他读书,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,何累之有?”
曰:“虽蒙开示,奈资质庸下,实难免累。窃闻穷通有命,上智之人恐不屑此;不肖为声利牵缠,甘心为此,徒自苦耳。欲屏弃之,又制于亲,不能舍去,奈何?”
先生曰:“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,其实只是无志。志立得时,良知千事万事为只是一事。读书作文,安能累人?人自累于得失耳!”因叹曰,“此学不明,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!”
华杉详解
有同学问:“读书只是为了调养本心,这是不可或缺的。但是我读书的时候,科举的念头又被牵扯进来,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呢?”
先生说:“只要你良知真切,即便是想要金榜题名,也不为之心累。或者就算心为之牵累了,自己也能察觉,克服它就是了。就像读书时,你的良知知道强记之心是不对的。程颢先生不是说了吗?读书求背诵,是玩物丧志,那你就马上克去这念头,不要去死记硬背。如果有贪巧求速的心,也是不对的,马上克去这念头。如果有多读多学,跟人比谁学问大的心,也是不对的,马上克去这念头。这样,你终日只是和圣人对话印证,就是一个纯乎天理之心。不管如何读书,都是调摄此心而已,有什么牵累呢?”
那同学回答说:“虽然得到先生的开示,但是我资质庸下,还是难免牵累。我也知道穷通有命的道理,上智之人可能不屑于中不中举之事。而我为声名利禄所牵引缠绕,心甘情愿为科举读书,实在是自己苦自己。我想要摒弃这种念头吧,又迫于父母的压力,无法舍去,这该如何是好?”
我也想读书不是为了高考,但父母天天要我考上清华,我怎么办呢?
王阳明回答说:“把科举之累归罪于父母的人太多了,其实只是自己没有志向而已!如果有志向,良知便主宰了千事万事,都只是一件事,读书作文怎么能累人呢?人自己患得患失,为此所累而已。”又叹息说,“良知的学说不彰明,不知道在这里耽误了多少英雄汉!”
王阳明的志向是什么呢?他从小就立志做圣人。所以第一次科举落榜,他说:“我不以不中举为耻,我以不中举而动心为耻。”毫不挂心,轻轻松松回家了,下回再来就是。
原文
问:“‘生之谓性’,告子亦说得是,孟子如何非之?”
先生曰:“固是性,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,不晓得头脑。若晓得头脑,如此说亦是。孟子亦曰:‘形色,天性也。’这也是指气说。”
又曰:“凡人信口说、任意行,皆说‘此是依我心性出来’,此是所谓‘生之谓性’,然却要有过差。若晓得头脑,依吾良知上说出来、行将去,便自是停当。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、这身行,岂能外得气,别有个去行去说?故曰:‘论性不论气不备,论气不论性不明。’气亦性也,性亦气也。但须认得头脑是当。”
华杉详解
有同学问:“告子说‘生之谓性’,也没错呀!孟子为什么说他不对呢?”
这段比较复杂,要先把他们讨论的问题讲清楚。
“生之谓性”,是孟子与告子关于性善,还是性无善无恶的一段辩论:
告子曰:“生之谓性。”
孟子曰:“生之谓性也,犹白之谓白与?”
曰:“然。”
“白羽之白也,犹白雪之白;白雪之白,犹白羽之白与?”
曰:“然。”
“然则犬之性,犹牛之性,牛之性犹人之性与?”
“生”,朱熹注解说,是指人与物之所以知觉运动者而言。告子的意思是,性无所谓善或者不善,性之在人,与生俱来,那与生俱来的东西,一是有知觉,二是能运动,这就是性,知觉运动之外,就没有其他什么性了。所以不管是性善论,还是性恶论,都不对,性没有善恶。
孟子就问:“你说人生而有知觉运动,就是性,就没分别,那就好像凡物之白色者,同叫作白,就没分别吗?”
告子回答:“当然,都是白色,就都是白,没有分别。”
“那白羽之白,和白雪之白,白玉之白,都没分别吗?”
告子说:“没分别。”
孟子的意思,知觉运动只是性的一方面,就好像白羽、白雪、白玉都白,但白只是它们天性的一方面。告子辩机仓促之间,来硬的,硬说没分别。
孟子接着说:“那人能知觉运动,就是性。狗也能知觉运动,牛也能知觉运动,那狗性跟牛性一样吗?牛性跟人性一样吗?”
朱熹加了一个按语,说:
性,是人所得于天之理;生,是人所得于天之气。性,是形而上的,气,是形而下的。人物之生,莫不有此性,也莫不有此气。以气来讲,则知觉运动,人和动物也没分别。但以理而言,人有仁义礼智的禀赋,就和动物不同了。
王阳明就回答说:“告子的说法本来也没错,生固然是性,但是告子只认得一个方面,没有抓住本质。如果知道本质,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孟子也说过:‘形色,天性也。’但这是指气而言。”
王阳明引用的这一句,孟子曰:“形色,天性也。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。”
形,是身体、形体;色,是形体的运用,脸上的神色,四肢的仪态。人皆有形有色,这是天生的,是天性。践形呢,就是起居言动,都恰到好处,无过不及。
说一个人“没正形”,嘻哈放纵,或者猥琐拘束,这都是不能践形。圣人呢,气禀极其清明,天赋气质,全尽而无亏,耳听目视,能践聪明之理;举手投足,无不恰到好处;说话做事,无不各尽其理。
程颐说:圣人尽得人道而充其形。人得天地之正气而生,与万物不同。既为人,须尽得人理,那才算个人。形色,众人有之而不知,贤人践之而未尽,能充其形的,唯有圣人。
程颐说了众人、贤人、圣人三种人,我们可以自己对号入座。我们肯定不是圣人,那众人和贤人呢?看看自己是哪一种。首先,你认识到自己的问题,注意改变,这就进入贤人境界了。自己总是有一些性格上的毛病,容易让别人不爽。自己爽了,别人就不爽;让别人爽了,又太压抑自己。这都是不能践形,形和色匹配不上。要向圣人的方向靠拢,既自由自在,没有刻意做作,又情理浑全,让别人舒服,这就是修养了。
这里形色就是气,就是气质,但气质背后的本质是天性。所以,有时候从性的角度去说,有时候从气的角度去说。孟子和告子可能也说同样的话,但是语境不同,背后的思想不同,不能就具体哪句话说他对不对。总之,孟子怎么说都是对,告子怎么说都是错。
王阳明接着说:“但凡一个人信口说的,任意去做的,都说‘这是依我的心性出来’,这就是‘生之谓性’,然而这样做会有很多过错。如果能晓得头脑,从良知出发去说、去做,那就自然得当。而良知,只是依靠这嘴巴来说,依靠这身体力行去做,靠这身体的知觉运动,又岂能在外面又得一个气呢?所以气也在这自己身上。程颢先生说:‘只说性,不说气,就不完备;只说气,不说性,就不明白。’气就是性,性就是气,只需要抓住本质就得当。”
原文
又曰:“诸君功夫,最不可助长。上智绝少,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。一起一伏,一进一退,自是功夫节次。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,今却不济,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,这便是助长,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。此非小过,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,起来便走,不要欺人,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。诸君只要常常怀个‘遁世无闷,不见是而无闷’之心,依此良知,忍耐做去,不管人非笑,不管人毁谤,不管人荣辱,任他功夫有进有退,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,久久自然有得力处,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。”
又曰:“人若着实用功,随人毁谤,随人欺慢,处处得益,处处是进德之资。若不用功,只是魔也,终被累倒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又说:“诸君用功,切不可‘揠苗助长’。天资卓著的人绝少,学者不可能一步登天就成为圣人,在起起伏伏、一进一退之间,才是学问功夫的次序。不能因为我前些日子下功夫了,今天却不管用,就强装出一副没破绽的样子来,这就是揠苗助长,把前面下的功夫都破坏了。这不是小过错。比如行路之人,不小心跌了一跤,爬起来便走,不要欺骗别人,装出一副没有摔过跤的样子。你们只要怀着一颗‘避世也不郁闷,不被人认可心里也不郁闷’的心,只管依照自己的良知去做,不管人的非议嘲笑,不管人的诋毁诽谤,不管人的赞誉辱骂,也不管自己的功夫是在进步还是退步,进步快还是慢,我只管由这致良知的心主宰而没有停息,久而久之,自然越来越有力量,一切外事外物,都不能摇动我心。”
王阳明此论,正是一切学问功夫的关键,总结起来就是五条:一是致良知,只在良知上下功夫;二是日日不断,时时刻刻不停息,必有事焉,至诚无息;三是不期必,不预期其效,不将迎意必,不“意必固我”,必有事焉而勿正,勿忘勿助,绝不揠苗助长;四是不被认可,不被任用也不在乎,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,遁世无闷,不见是而无闷,夭寿不二。
能深刻理解以上四条,久而久之,自然力量越来越大,你就能够……
慢着!一说“你就能够……”其实已经在预期其效了,在将迎意必了,再往下走一步,就是揠苗助长。
所以还有第五条: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。我之所欲、所好、所乐者,就是我的良知,良知比什么都重要,致良知,我只是要致良知,其他结果是自己来的,不是我刻意去要的,来什么我都接着,来什么我都接受。
到了这个境界,是真功夫了。真功夫表现出来是什么呢?就是不为外物所移,任他威逼利诱,我自岿然不动。
这层功夫,我看到了。但有时候离它近,有时候又离它远,也是一起一伏,有进有退,日日修行中。
王阳明又说:“人如果着实用功,随便他人如何诋毁、诽谤、欺辱、轻慢,都是自己受益之处,都是可以助长德性的资源。如果不用功,他人的意见就好比妖魔,终究会拖累到自己。”
别人诋毁、诽谤、欺辱、轻慢你,总是有个原因,提醒你思考一下,注意一下,也是受益。如果他的诋毁实在是无理和荒谬,克劳塞维茨也有一句话:“批评意见不管多么荒谬,至少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别人看问题的角度。”还是受益。
原文
先生一日出游禹穴,顾田间禾,曰:“能几何时,又如此长了!”
范兆期在旁曰:“此只是有根。学问能自植根,亦不患无长。”
先生曰:“人孰无根?良知即是天植灵根,自生生不息,但着了私累,把此根戕贼蔽塞,不得发生耳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有一天带大家在会稽山大禹墓游览,看见田间的庄稼,说:“这么短的时间,又长得如此高了。”
弟子范兆期在旁边说:“这是因为禾苗有根。学问如果能自己种下根,也不怕没有进步。”
先生说:“人谁没有根呢?良知就是人天生的灵根,自然是生生不息的。但是被私意牵累,把这根戕害,蒙蔽了,不能生发出来罢了。”
原文
一友常易动气责人。先生警之曰:“学须反己。若徒责人,只见得人不是,不见自己非;若能反己,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,奚暇责人?舜能化得象的傲,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。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,就见得象的不是矣。象是傲人,必不肯相下,如何感化得他?”
是友感悔。
曰:“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,凡当责辩人时,就把做一件大己私,克去方可。”
华杉详解
一位学友,经常动气指责他人。先生就警告他说:“做学问,要反思自己,反求诸己,如果一味去指斥别人,只看到别人的不是,看不见自己的毛病。如果能反省自己,便看到自己许多不到位的地方,自己改进还顾不过来,哪里顾得上去指责别人,哪有时间去帮他改正?舜能感化他的弟弟象的傲慢,其关键在于他不去理会象的不是。如果舜要去规正象,那他就会看到象的许多不是,怎么感化得了他呢?”
这位学友听了之后,感到悔悟。先生又说:“你以后不要去论别人的是非,想要责备人的时候,就提醒自己,当成一件大的私意克去才行。”
舜的父亲瞽瞍和弟弟象,伙同后妈要杀掉他,舜却最终把他们都感化了。为什么呢?王阳明说过,因为“舜是世间大不孝之子,瞽瞍是世间大慈之父”,这是他俩的“自我鉴定”。瞽瞍觉得:“我对这儿子这么好,天下哪有我这样的慈父啊?他却对我这么不孝!对他妈也不好,对他弟弟也不好,如此逆子,真是死有余辜!”瞽瞍眼里,全是舜的毛病。舜呢?行有不得,反求诸己,当他发现父母和弟弟一起要杀他,他不是去看父母和弟弟的不是,而是怪自己:“我是多么不孝啊!让父母这么厌恶我,弟弟我也没带好,我真是这世间最不孝、最糟糕的长子!”由于在自己身上找问题,就在自己身上求改变,自己努力,最终感化了父母兄弟。
原文
先生曰:“凡朋友问难,纵有浅近粗疏,或露才扬己,皆是病发,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,不可便怀鄙薄之心。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说:“凡是朋友之间讨论学问,纵使有人显出浅陋鄙薄,或者想要标榜自己的才智,那是他发病了。这时候,你对症下药,帮助他是可以的。但是,不可因此对他怀有鄙夷轻视的心,那就不是君子与人为善之心了。”
与人为善,意思是与别人共享善,共享善德、善行、善办法。孟子说:“故君于莫大乎与人为善。”与人为善是君子最大的德。孟子主要是讲“舍己从人”,看见别人的办法好,马上照着做,与人为善,照他的善做,不在乎舍弃自己的思想或办法。王阳明此处讲的与人为善,是我善,他不善,我要真诚地把我的善分享给他,帮助他,不要瞧不起他。
与人为善背后的理念,是善为天下公。善不是你的,也不是我的,也不是孔子的,也不是苏格拉底的,是全人类的,没有什么谁谁谁的思想,天理只有一个,谁悟到了都是一样的。两人如果不一样,总有一个是错的,或者都是错的。
这也是针对人们常犯的一个毛病,就是追求“有自己的东西”,或者学问“自成一家”之类。如果你真的“自成一家”,你肯定是错的。王阳明说,这是有“胜心”——“其说本已完备,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”。前人在这方面的耕耘,学问已经很完备了,他非要换一些新词儿,说前面的过时了,这是他的新时代了。这就是没有“与人为善”之德。
其他的“吃瓜群众”呢,又喜新厌旧、贪巧求速、追新逐异、好为偏僻奇怪之论,老想听“新东西”,学“新东西”,不愿意下功夫在“老生常谈”上切实笃行,知行合一,这就是几千年来正学不彰、群魔乱舞的根源。所以为往圣继绝学,是每一代都需要有人来担当的事——与人为善。
学习王阳明心学,就是学习几千年圣人传下来的那一点真骨血,改掉几千年人人都有的那几个老毛病。
原文
问:“《易》,朱子主卜筮,程《传》主理,何如?”
先生曰:“卜筮是理,理亦是卜筮。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?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,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。不知今之师友问答、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之类,皆是卜筮。卜筮者,不过求决狐疑,神明吾心而已。《易》是问诸天,人有疑,自信不及,故以《易》问天。谓人心尚有所涉,惟天不容伪耳。”
华杉详解
卜筮,古时预测吉凶,用龟甲称卜,用蓍草称筮,合称卜筮。
有同学问:“讲《易经》,朱熹侧重于卜筮,程颐侧重于天理,怎么理解?”
王阳明回答说:“卜筮也是天理,天理也是卜筮。天理之大,有比卜筮还大的吗?只是后世只把卜筮看作占卦,所以把卜筮当成是雕虫小技,而不懂得今天我们师友之间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之类,也都是卜筮。卜筮,不过是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,让自己心中清明坚定而已。《易经》是借助于问天。其实不问天,问自己也行。人的自信不足,就借助《易经》来问天。就是说,人心或许还有所偏倚,而天是不欺人的。”
《易经》不是一部占卜之书,而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哲学著作,儒家将之列为五经之首。《易经》六十四卦,就是人的生活境遇中六十四种可能遇到的情况,而三百八十六爻,则表现了不同的状态。在这些状态中,你可以找到你所对应的境遇。在这种状态、这种境遇下,你该怎么办?《易经》就给你提供了思考路径和行动指南。在这个状态下,下一个状态是什么,《易经》也给你提供了变化的规律,这样一来,它不就有预测的功能了吗?
怎么找到你现在所处的是哪一卦、哪一爻呢?你若把它当算命的书,就拿几个钢镚去扔;你若把它当哲学书,就自己去查找,去琢磨。
所以王阳明说,我们师友之间,一起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之类,就和用那《易经》卜筮是一样的。
原文
黄勉之问:“‘无适也,无莫也,义之与比。’事事要如此否?”
先生曰:“固是事事要如此,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。义即是良知,晓得良知是个头脑,方无执着。且如受人馈送,也有今日当受的,他日不当受的;也有今日不当受的,他日当受的。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,便一切受去;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,便一切不受去。便是‘适’‘莫’,便不是良知的本体。如何唤得作义?”
以下门人黄省曾录。
华杉详解
黄勉之问:“《论语》里面说,君子没有什么非要怎样的,也没有什么非不要怎样的,一切只是以义为标准。是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这样呢?”
先生回答说:“当然是每件事都要这样处理,只是必须识得本质才行。义就是良知,良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,不该怎么做,才不会执著于死脑筋。比如人家送我东西,有的是今天可以接受,其他时间不能接受的;有的是今天不能接受,但其他时间可以接受的。你如果执著于今天可以接受,就接受了所有的馈赠;或者执著于今天不能接受,就拒绝了所有馈赠,都是‘适莫’,就不是良知的本体,就不是义了。”
从这条开始往下,是门人黄省曾记录。黄省曾,字勉之,苏州人。
原文
问:“‘思无邪’一言,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?”
先生曰:“岂特三百篇?《六经》只此一言便可该贯。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,‘思无邪’一言也可该贯。此外更有何说?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。”
华杉详解
问:“孔子说:‘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无邪。’这一句‘思无邪’,怎么就能涵盖《诗经》三百篇的含义呢?”
王阳明回答说:“岂止是《诗经》三百篇,就是六经也可以用‘思无邪’一言以蔽之,以至于上下几千年穷尽古今圣贤所有的话,都可以用‘思无邪’一言以蔽之。除了‘思无邪’,还有什么话可以说?这就是一了百当的功夫。”
思无邪,就是没有私心,就是致良知。
原文
问“道心”“人心”。
先生曰:“‘率性之谓道’,便是‘道心’。但着些人的意思在,便是‘人心’。‘道心’本是无声无臭,故曰‘微’。依着‘人心’行去,便有许多不安稳处,故曰‘惟危’。”
华杉详解
问“道心惟微,人心惟危”。
王阳明回答说:“《中庸》讲‘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’,这就是道心,是天地自然的心的本体。夹杂了些个人的私意,就是人心。道心无声无臭,所以是微妙的。人心呢,容易有所偏倚,照着人心去做,就容易跑偏,就不安稳,所以像在危崖之上,人心惟危。”
知道道心惟微,人心惟危,才能戒慎恐惧,时刻警醒自己。
原文
问:“‘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。’愚的人,与之语上尚且不进,况不与之语,可乎?”
先生曰:“不是圣人终不与语,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,只是人的资质不同,施教不可躐等。中人以下的人,便与他说性、说命,他也不省得,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。”
华杉详解
问:“孔子说:‘中等资质以下的人,不能跟他讲高深的东西。’那愚昧之人,跟他讲他都进步不了,不跟他讲,不是更让他堕落了吗?”
先生回答说:“圣人不是说不教他,而是不教他听不懂的,只教他浅显的,他能听懂的。圣人之心,恨不得人人都做圣人,哪会不管他呢?只是人与人资质不一样,要因材施教,不能跳级。那中等资质以下的,你跟他讲性、命这些哲学命题,他也理解不了,还是需要慢慢启发他。”
原文
一友问:“读书不记得,如何?”
先生曰:“只要晓得,如何要记得?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,只要明得自家本体。若徒要记得,便不晓得;若徒要晓得,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。”
华杉详解
一位同学问:“我读书老是记不住怎么办?”
先生回答说:“哪个要你记得?只要你晓得,不要你记得。要晓得,要理解,这已经是落入第二等了,第一等是明白自家的本体,读到了自己。如果你只要记得,那你就不理解,不晓得。如果你只要晓得,只是理解那文义,便不是明白自己的本体。”
读书求背诵,就跟求表演差不多,只是口耳之学,没有学以润身,学到自己身上去,学到自己心的本体。如果专注于学以润身,专注于致良知的本体,就不会背得那么多,这就是王阳明说的,若徒要记得,便不晓得。如果专注于去晓得,去训诂抠字眼,比对文义,钻到“晓得”里去了,又成了“知道先生”,仍然不是真学习。
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读书是读自己,为自己学,学以润身,不是为别人学,搞背诵表演或引经据典舌战群儒,这是王阳明的学习学。
原文
问:“‘逝者如斯’,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?”
先生曰:“然。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,方才活泼泼地,方才与他川水一般。若须臾间断,便与天地不相似。此是学问极至处,圣人也只如此。”
华杉详解
问:“孔子说‘逝者如斯’,是不是也是在说他自己心性的生动活泼呢?”
王阳明说:“是的,要时时刻刻下致良知的功夫,才能活泼泼的,才能和那江水一样。如果有须臾的间断,就和天地不一致了。这就是学问的极致处,圣人也不过如此。”
这是问《论语》:
子在川上曰:“逝者如斯夫!不舍昼夜。”
孔子站在河边说:“逝去的东西就是这样啊!昼夜不息地向前!”
朱熹注解说,天地之化,往者过,来者续,无一息之停,这是道体本然。
程颐说,天地运行而不停息,日落则月升,冬去则春来,水流而不息,物生而不穷。这是道之本体,是天德。君子之德,以天德为法则,自强不息,纯而不已。
纯而不已,就是纯正而没有停息,就这么简单、单纯,但是日日不断,一刻不停,就是一直坚持努力!
化机不滞,道体本然,自强不息,纯而不已,也是《中庸》所论至诚无息之意。读者宜熟玩之,反复体会,这王阳明所说学问之极致,圣人也不过到此之处。
原文
问“志士仁人”章。
先生曰:“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,不问当死不当死,定要宛转委曲保全,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。忍心害理,何者不为?若违了天理,便与禽兽无异,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,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。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。比干、龙逢,只为也看得分明,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。”
华杉详解
接着问《论语》,志士仁人那一章:
子曰:“志士仁人,无求生以害仁,有杀身以成仁。”
孔子说,有志之士和有仁德的人,不会为了求生而损害仁道,只会为了成全仁道而牺牲生命。
王阳明说:“这世上的人把生命看得太重了,也不问该不该死,一定要委屈保全,却因此把天理丢弃了。如果忍心残害天理,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?如果违背了天理,便与禽兽无异,就算你偷生在世上活了千百年,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禽兽。学者要在此处看得明白。比干、龙逢,他们就看明白了,跟夏桀这样混下去,就是禽兽,所以宁死也要谏,所谓杀身成仁。”
原文
问:“叔孙、武叔毁仲尼,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?”
先生曰:“毁谤自外来的,虽圣人如何免得?人只贵于自修,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,纵然人都毁他,也说他不着。却若浮云掩日,如何损得日的光明?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、不坚不介的,纵然没一个人说他,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。所以孟子说:‘有求全之毁,有不虞之誉。’毁誉在外的,安能避得,只要自修何如尔。”
华杉详解
问《论语》:
叔孙武叔毁仲尼,子贡曰;“无以为也!仲尼不可毁也。他人之贤者,丘陵也,犹可逾也;仲尼,日月也,无得而逾焉。人虽欲自绝,其何伤于日月乎?多见其不知量也。”
叔孙武叔诋毁孔子。子贡训斥他说:“你的诋毁是没有用的。孔子之圣,非他人可比,你是诋毁不了的。其他的贤者,虽然也异于常人,但造诣还不够高,就像丘陵一样,在平地上看着虽高,还是能登上去,跨越它,就算山外有山,一山更比一山高,但只要是山,总还是能登上去的。孔子就不同了,孔子之道,冠绝群伦,高视千古,就如那日月一般,与天地同运,万物都在他的照耀下,谁能逾越?
“纵有那不肖之人,要自弃于圣人之教,甚至对圣人放肆毁谤,又哪里伤得了圣人的道高德厚呢?就像你毁谤日月,能减一分日月的光辉吗?你自绝于日月,只是自不量力罢了。”
叔孙武叔是三桓之一,鲁国权贵,子贡火力全开,训他一点也不留情面,说他自绝于日月,那比今天说谁自绝于人民还严重。子贡文治武功,在鲁国也是安邦定国的超级名士,威望崇高,话语权很大。人可以说他不服孔子,但没人敢说他不服子贡。用“立德立功立言”三不朽来说,孔子是立德立言,而子贡对鲁国有很大的功劳。一般人对立功都没有异议,但德和言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。所以叔孙武叔敢非议孔子,子贡训他,他却不敢不服。
俗话说,不服高人有罪,子贡指出了这罪,罪在自绝于日月,自绝于光明,自绝于进步。而人性的弱点,在于有胜心。你们要说某某是高人,我偏不服他,以为就显得我厉害了。
这位同学就问:“叔孙武叔诋毁孔子。大圣人为什么也免不了被人毁谤呢?”
王阳明回答说:“毁谤是从外来的,即便是圣人也没法避免。人贵在自我修养,如果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圣贤,纵然其他人都毁他,也说不着他。就像浮云遮住了太阳,又怎能损害太阳的光辉呢?但是,如果自己只是做出个恭敬端庄的相貌,心中却没有任何坚定的意志,纵然没有一个人毁谤他,他内心的恶魔终究有一天会爆发出来。所以孟子说:‘想保全声誉却遭到毁谤,在预料不到的时候反而会受到赞誉。’毁誉都是外在的,如何能避免,只要加强自身修养就行了。”
孟子曰:“有不虞之誉,有求全之毁。”
虞,预料。朱熹注解说:“行不得而偶得誉,是不虞之誉。求免于毁谤,反而招致毁谤,是求全之毁。”意思是说,毁誉之言,都不一定是事实。自己修养的人,不可以以别人对我的毁誉为忧喜。观察别人,也不可以别人对他的毁誉为判断标准。
人都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毁誉。但是,毁和誉其实都靠不住。有时候你没做啥,别人可能因为喜欢你,过分地夸赞你。有时候你也没做啥,但可能你的行迹引起别人误会,他便要诋毁你。这两种情况都非常多,人在赞扬别人时,喜欢夸大;诋毁别人时,又为了表示自己的道德高尚,一味否定他人。
所以侥幸得志者很多,无辜受屈的也不少。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办呢?
毁誉的哲学,一是不要当真,不以毁誉为进退。《孙子兵法》讲将道,其中说:“廉洁,可辱也。”你如果好名自尊,别人拿污名来激你,你就会干出以死明志的事情来,中了别人奸计。所以不以毁誉而忧喜,不以毁誉为进退,守住自己的人格底线。
二是当遇到不虞之誉的时候,一定要及时撇清,不要模模糊糊地接受。名胜于实为耻,实胜于名为善,永远不要让你的名誉超过了你的实力。那是最危险的,一旦被人打回原形,怎么爬都爬不起来。特别是当你被吹捧过度,别人对你的要求也就更高,你必须用不断的胜利去支撑你的虚名,一次没撑住,就摔碎了。
特别要小心,越是对你好的人,越容易过分吹捧你,那对你是最有害的。因为任何一个不虞之誉,都是偷了其他人该得的名誉,把别人的功劳算在你自己身上了,这就会招来报应。如果自己去偷别人的名誉,那就更是不明智了。
三是当遇到求全之毁的时候,原则是“君子不辩诬”,不辩,让他毁。所谓誉满天下,谤亦随之。毁誉本是一对,秤不离砣,砣不离秤。不要把自己名声搞得那么好,那都是负担。你辩也辩不清,反而张扬了那诋毁。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,让大家自己去发现那是诋毁。当诋毁不是由你自己辩明,而是在你的沉默中,由别人发现的时候,你就获得了诋毁免疫力,终身免疫。
原文
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。
先生曰:“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,是反养成一个骄惰
之气了。汝若不厌外物,复于静处涵养却好。”
华杉详解
刘君亮要去山中静坐。王阳明说:“你如果是嫌在这里待着烦,要去找个地方求清静,那恐怕反而养成骄傲懒惰的习气。如果并不厌弃外物,又去找个静处存养,那倒是好的。”
原文
王汝中、省曾侍坐。
先生握扇命曰:“你们用扇。”
省曾起对曰:“不敢。”
先生曰:“圣人之学,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,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。”
汝中曰:“观‘仲尼与曾点言志’一章略见。”
先生曰:“然。以此章观之,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!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,三子皆整顿以对。至于曾点,瓢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,自去鼓起瑟来,何等狂态!及至言志,又不对师之问目,都是狂言。设在伊川,或斥骂起来了。圣人乃复称许他,何等气象!圣人教人,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,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,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。人之才气如何同得?”
华杉详解
王汝中和黄省曾陪着先生。
先生拿着扇子说:“你们也用扇子吧!”
黄省曾连忙站起来说:“不敢!”
先生说:“圣人之学,不是这么拘束痛苦的,热了就扇扇子,不要装出个做道学的样子。”
王汝中说:“看《论语》里孔子和曾子言志那一章,就大概可以看到。”
这一章前面有过讨论,我们也详细讲过。
王阳明回答说:“你说得对!从这一章看,圣人是何等宽宏包容的气象!老师问各位同学的志向,子路、冉有、公西华,都正颜色、整仪容,认真回答。到了曾点,却飘飘然不把几位同学看在眼里,自己去弹起瑟来,这是何等洒脱狂放!等轮到他来讲自己的志向呢,又是一番狂言,别人都讲治国安邦之志,他说他的志向就是暮春三月,和朋友们一起春游,下河洗澡,一路唱歌,这都是狂言。要是换了程颐老师,早就责骂他了。孔子呢,还称许他,说志向和他的一样!你看这孔子,何等气象!圣人教人,不是要把人都教成一样,而是因材施教。对狂放不羁的人,就在狂放不羁处成就他;对洁身自好的人,就在洁身自好处成就他。”
原文
先生语陆元静曰:“元静少年亦要解《五经》,志亦好博。
但圣人教人,只怕人不简易,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。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,却似圣人教人差了。”
华杉详解
王阳明对陆元静说:“元静年轻时就想要注解‘五经’,也是志在博学。但是圣人教人,只是怕人做不到简单明白,他说的都是简单明白的道理,用现代人崇尚博学的心态来看,却好像圣人教错了似的。”
博学还是简易,知行合一就是一把尺子。若能知行合一,自然简易,因为复杂了你也做不过来。如果不能知行合一,都是空谈,自然就广博起来。子路每听到一句善言,人家再接着讲第二句,他都捂起耳朵不听:“别说!别说!上一条还没有去做呢,不要听下一条。”
原文
先生曰:“孔子无不知而作,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,此是圣学真血脉路。”
华杉详解
先生说:“孔子从来没有自己不知道、没把握,还乱写的情况。颜回呢,什么地方还没做到、没做好,自己全都知道。这就是圣学的真骨血、真脉络。”
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知道自己知道什么,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。最糟糕的就是,不仅不知道,而且不知道自己不知道,反而以为自己全知道,那就完了。
原文
何廷仁、黄正之、李侯璧、汝中、德洪侍坐。先生顾而言曰:“汝辈学问不得长进,只是未立志。”
侯璧起而对曰:“珙亦愿立志。”
先生曰:“难说不立,未是‘必为圣人’之志耳。”
对曰:“愿立‘必为圣人’之志。”
先生曰:“你真有圣人之志,良知上更无不尽。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,便非‘必为圣人’之志矣。”
洪初闻时心若未服,听说到此,不觉悚汗。
华杉详解
何廷仁、黄弘纲、李珙、王畿、钱德洪几位同学陪着先生。先生看着大家说:“你们学问不长进,只是因为没有立志。”
李珙站起来说:“我愿意立志!”
先生说:“也不能说你没有立志,只是你所立的,不是一定要做圣人之志而已。”
李珙说:“愿立必为圣人之志。”
先生说:“你如果真有圣人之志,良知上自然无穷无尽,竭尽全力。如果良知上还留了些别的挂念,就不是一定要做圣人的志向了。”
钱德洪刚听老师讲时心里还有些不服,听到这里,不禁汗流浃背。
原文
先生曰:“良知是造化的精灵。这些精灵生天生地、成鬼成帝,皆从此出,真是与物无对。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,无少亏欠,自不觉手舞足蹈,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!”
华杉详解
先生说:“良知是造化的精灵,这些精灵,生天生地,成就鬼神、天帝,都是从这良知上发出来,任何事物都无法与之比拟。人如果能完完全全恢复良知,没有任何欠缺,自然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手舞足蹈,不知道天地间还有什么快乐可以代替它!”
原文
一友静坐有见,驰问先生。
答曰:“吾昔居滁时,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,无益于得,姑教之静坐。一时窥见光景,颇收近效;久之,渐有喜静厌动、流入枯槁之病。或务为玄解妙觉,动人听闻。故迩来只说‘致良知’。良知明白,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,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,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。此便是学问头脑。我这个话头,自滁州到今,亦较过几番,只是‘致良知’三字无病。医经折肱,方能察人病理。”
华杉详解
一位同学练习静坐,觉得有所领悟,赶紧跑去跟老师汇报。
王阳明却对他汇报的收获不感兴趣,说:“我以前在滁州的时候,看到学生们都追求知识多,追求不同的解释,在口耳之学上较量短长异同。这口耳之学,入之于耳,出之于口,在身上只经过了从耳朵到嘴巴这四寸,脑子都不过,怎么能学以润身?怎么能知行合一?于是我就教他们静坐,不要热烈讨论,舌战群儒,把学习搞成了比武。自己坐着好好想想,自己想自己的。这一下子,他们就很快看到了一些道理。刚开始是颇有成效,可等时间一长,毛病又出来了。或者是喜静厌动,成了个死树桩;或者神神叨叨讲他有什么玄解妙诀,耸人听闻,向人夸耀,静坐也成了比武了。所以静坐我也不讲了,近来我只跟人说‘致良知’,良知明白了,随你静坐体悟也好,事上磨炼也好,良知的本体是无动无静的,这就是学问的头脑纲领。我这个话头,从滁州到现在,也试验过很多次,其他都可能被曲解,被跑偏,只有‘致良知’这三个字,一点毛病没有!好比医生自己骨折过,才晓得骨折的病理一样。”
原文
一友问:“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,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。若去事上周旋,又觉不见了。如何则可?”
先生曰:“此只认良知未真,尚有内外之间。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,认得良知头脑是当,去朴实用功,自会透彻。到此便是内外两忘,又何心事不合一?”
华杉详解
一位同学问:“下功夫的时候,要让这良知不间断。但是应付事务时,反而觉得照管不到自己的良知,如果在事情上周旋,又感觉不到良知了,怎么办?”
王阳明回答说:“这是你对良知的认识还不真切,所以才有内外的区别。我这功夫不要人心急,不能求速。所谓必有事焉而勿正,你已经在‘正’,在预期其效了;所谓勿忘勿助,你已经在‘助’,准备揠苗助长了。你如果真正认识了良知,去朴实地下功夫,自然就会透彻,不会有什么‘良知在,良知又不在了’之类的话。到那时候,就是内外两忘,心事合一,不会说在处理事的时候,还要顾着别把心丢了。这都是什么话呀!”
原文
又曰:“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,如何得他充实光辉?若能透得时,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,须胸中渣滓浑化,不使有毫发沾滞始得。”
华杉详解
王阳明又说:“功夫如果不是悟透了这良知的真机,如何能使它充实而有光辉?要想这良知通透,不是靠你的聪明才智去掌握许多知识,而是要将自己胸中的渣滓化去,使得心体里没有毫发的沾染滞留才行。”
原文
先生曰:“‘天命之谓性’,命即是性;‘率性之谓道’,性即是道;‘修道之谓教’,道即是教。”
问:“如何道即是教?”
曰:“道即是良知。良知原是完完全全,是的还他是,非的还他非,是非只依着他,更无有不是处,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。”
华杉详解
王阳明说:“《中庸》开篇讲:‘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’所以这命就是性,性就是道,道就是教。”
同学问:“为什么道就是教呢?”
王阳明回答说:“道就是良知。良知是完完全全的,是就是是,非就是非,是非只是依这良知来判断,更不会有一点差错。这良知就是你的明师。”
原文
问:“‘不睹不闻’是说本体,‘戒慎恐惧’是说功夫否?”
先生曰:“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‘不睹不闻’的,亦原是‘戒慎恐惧’的。‘戒慎恐惧’不曾在‘不睹不闻’上加得些子。见得真时,便谓‘戒慎恐惧’是本体,‘不睹不闻’是功夫亦得。”
华杉详解
《中庸》讲:“君子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。”在没人看见的地方,也保持谨慎警醒;在没人听到的地方,也唯恐自己有过错。这是慎独功夫。有同学就问:“是不是‘不睹不闻’是讲本体,‘戒慎恐惧’是讲功夫呢?”
王阳明回答说:“这里必须理解,本体本来就是不睹不闻的,谁看见,谁听见你的心之本体呢?只有你自己的良知知道。本体也本来就是戒慎恐惧的,一有邪念或过错,那良知自然就知。所以‘戒慎恐惧’并没有在‘不睹不闻’上再添加什么。等你想明白了,你说‘戒慎恐惧’是本体,‘不睹不闻’是功夫也行。”
这位同学的问题很典型,很典型的不是问题。很多问题的提出,都是因为那做学问的人,不是真做学问,不是实修,不是切实笃行、知行合一。他若去实修,根本就不会遇到这些问题。在实际做的过程中遇到的问题,才是真问题。根本没去做,悬空在那里想出来的问题,没有答案,答案会成为一个没完没了的新问题。
您提的问题不存在,请查证后再提。
原文
问“通乎昼夜之道而知”。
先生曰:“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。”
又问:“人睡熟时,良知亦不知了。”
曰:“不知,何以一叫便应?”
曰:“良知常知,如何有睡熟时?”
曰:“向晦宴息,此亦造化常理。夜来天地混沌,形色俱泯,人亦耳目无所睹闻,众窍俱翕,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;天地既开、庶物露生,人亦耳目有所赌闻,众窍俱辟,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。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。故‘上下与天地同流’。今人不会宴息,夜来不是昏睡,即是妄思魇寐。”
曰:“睡时功夫如何用。”
先生曰:“知昼即知夜矣。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,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,有梦即先兆。”
华杉详解
有同学问《易经》里“通乎昼夜之道而知”一句。
王阳明回答说:“良知本来就知昼知夜,白天晚上都知道。”
又问:“那人睡着的时候,良知也不知道了呀?”
“良知如果不知道,怎么一叫他就醒了呢?”
“既然良知长知,怎么会有睡熟的时候呢?”
“晚上需要休息,这也是天地常理。夜来天地混沌,什么东西都隐藏不见了,人也眼不见,耳不闻,与外界相通的器官都闭合了,这就是良知收敛凝聚的时候。等到白昼到来,万物生长,人也眼有所见,耳有所闻,其他器官也运作起来,这正是良知妙用发生的时候。由此可见,人心和天地本是一体,正是孟子所说的,‘上下与天地同流’。如今的人不懂得休息,夜间不是昏睡,就是胡思乱想做噩梦。”
“那睡觉时如何下功夫呢?”
“知道白天怎么做,自然就知道晚上怎么做。白天的良知畅行无阻,夜晚良知收敛凝聚,有梦就是先兆。”
这么说,失眠怎么办?还是致良知。
原文
又曰:“良知在‘夜气’发的方是本体,以其无物欲之杂也。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,常如夜气一般,就是‘通乎昼夜之道而知’。”
华杉详解
王阳明又说:“良知在夜气中发的才是本体,因为没有物欲掺杂其中。为学之人,要在事物纷扰的时候也保持像在夜气中一样持守,这就是‘通乎昼夜之道而知’。”
夜气,是孟子提出来的理论,指晚上静思所萌发的良知善念。日间纷扰,夜间宁静,人的良心也有所生息,积攒到平旦清晨之时,其良心发现,善念萌生,这就是夜气。就好像我们小时候,白天贪玩,到了晚上静下来,就有些悔悟,发誓“明天开始好好学习”,第二天又要贪玩的时候,想一想昨天晚上的念头,就是“夜气”,就是“通乎昼夜之道而知”了。
其实我们对所有的事情,应事接物待人,对家人朋友同事客户,自己夜间静下来的时候都知道该怎么做,都发过愿,但到了白天,遇到那事的时候,私意萌发,良知又不见了。昼夜之道,存养夜气,知昼即知夜,知夜即知昼,通乎昼夜之道而知,这确实是一篇大文章。
原文
先生曰:“仙家说到‘虚’,圣人岂能‘虚’上加得一毫‘实’?佛氏说到‘无’,圣人岂能‘无’上加得一毫‘有’?但仙家说‘虚’从养生上来,佛氏说‘无’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。却于本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,便不是他‘虚’‘无’的本色了,便于本体有障碍。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,更不着些子意在。良知之‘虚’便是天之太虚,良知之‘无’便是太虚之无形。日、月、风、雷、山、川、民、物,凡有貌象形色,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,未尝作得天的障碍。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,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,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,能作得障碍?”
华杉详解
王阳明说:“道家讲一个‘虚’,一语道尽,圣人也没法在那‘虚’上再加一丝一毫的‘实’。佛家讲一个‘无’,也说绝了,圣人也没法在那上面再加一丝一毫的‘有’。但是,道家讲‘虚’,是从养生上说;佛家讲‘无’,是要逃离生死苦海。这都是自己的私意了,在‘虚’和‘无’的本体上,又加了些意思,这就不是虚无的本色,对把握本体有妨碍了。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,不添加任何意思。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,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,日、月、风、雷、山川、民、物,凡是有样貌、形色的东西,都在天之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,从未是天的障碍。圣人也是顺其良知地发用,又何尝有一物超越良知之外,能成为良知的障碍的?”
原文
或问:“释氏亦务养心,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,何也?”
先生曰:“吾儒养心,未尝离却事物,只顺其天,则自然就是功夫。释氏却要尽绝事物,把心看作幻相,渐入虚寂去了。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,所以不可治天下。”
华杉详解
有同学问:“佛家也专注于养心,为什么却不能用来治天下呢?”
王阳明说:“我们儒家养心,未曾离开事物,只是顺应天道,自然就是功夫。佛家却要尽绝事物,把心看作幻相,逐渐就堕入虚寂中去了,与世间事物毫无交涉,所以不可以治天下。”
原文
或问异端。
先生曰:“与愚夫愚妇同的,是谓同德;与愚夫愚妇异的,是谓异端。”
华杉详解
有同学问“异端”,这是《论语》里的一句。
子曰:“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!”
做学问,如果专治异端邪说,那是最有害的。
什么是异端呢?张居正说,自古圣人继往开来,只是一个平正通达的道理,其伦则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朋友,其德则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,其民则士、农、工、商,其事则礼、乐、刑、政。可以修己,可以治人。世道所以太平,人心所以归正,都由于此。舍此之外,就是异端,便与圣人之道相悖。人若惑于其术,专治而欲精之,造出一种议论,要高过于人,别立一个教门,要大行于世,将见其心既已陷溺,其说必然偏邪,以之修己,便坏了自己的性情;以之治世,便坏了天下风俗,世道必不太平,人心必不归正,其害有不可胜言者,所以说斯害也已!
我们平时的工作学习,也是一样,因为自己内心浮躁,不能踏踏实实,埋头苦干,潜心积累,总想一步登天,于是就去追逐种种一步登天的异端学说。这一说没能登上去,便去找下一说。世间大有“一步登天法”的各种专卖店,钻到那里面去,斯害也已!
世间的道理,都特别简单朴实,成功都是积累得来,要学正学,走正道。靠的是天道酬勤,日日不断之功。
程颐、朱熹、张居正等,都站在儒家立场,以儒学为正学,以佛学、杨朱、墨子为异端。不过孔子那时,佛教还没传到中国,杨朱、墨子还没出生,他当然不是指他们,或许没有具体指谁。
钱穆对异端之说别有发明,他说,一事必有两头,如一线必有两端,你站在这一端,对面就是异端。对面的人看你,也是异端。孔子说不要攻乎异端,是教人对学问要通乎全体,不要走极端。如《中庸》所说,执其两端,而用其中。殊途也可能同归,否则道术不同,而使天下分裂,为害无穷。
又说,异端也指歧途小道,小人也很有才,小道也很可观,用之皆吾资,攻之皆吾敌。你用他的才,他可以对你有帮助;你钻进去钻研他的学说,就掉坑里了。
王阳明怎么说呢?他说:“和普通老百姓相同的,叫作同德。和普通老百姓相异的,就是异端。”
简单地说,不合常识,就是异端。
原文
先生曰:“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,所异只在毫厘间。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,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。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,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。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,只是‘集义’,所行无不是义,此心自然无可动处。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,便是把捉此心,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,此非徒无益,而又害之。孟子‘集义’工夫,自是养得充满,并无馁歉,自是纵横自在,活泼泼地,此便是浩然之气。”
华杉详解
王阳明说:“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,差别也只是在毫厘之间。告子是下功夫让自己不动心,孟子是在心原本不动之处用功。心的本体是不动的,只因为你行不合义,做了亏心事,心就动了。孟子不论心动还是不动,只是去‘集义’,每时每刻每处,对每人每事都义,所行无不是义,这心自然没什么动不动的。而告子呢,他只要此心不动,要把捉住这心不让它动,把这心生生不息的根阻挠了,这样不仅没什么好处,反而有害。孟子的‘集义’功夫,是把心存养得充实,没有任何气馁、亏欠之处,自然纵横自在,生动活泼,这就是孟子的浩然之气。”
原文
又曰:“告子病源,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。性无善无不善,虽如此说,亦无大差。但告子执定看了,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。有善有恶,又在物感上看,便有个物在外。却做两边看了,便会差。无善无不善,性原是如此。悟得及时,只此一句便尽了,更无有内外之间。告子见一个性在内,见一个物在外,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。”
华杉详解
又说:“告子的病根,在于他对性无善无不善的观念。告子说无善无不善,也不算什么大错,但告子执著于此,就先把一个无善无不善的性放在内。有善有恶呢,又从外物上看,这便有个物在外。这就把性和物分作两边看,就会有差错。无善无不善,性本来就是如此,领悟得及时,话说到这儿也就够了,没有什么内外之分。告子见得一个性在内,又见得一个物在外,便知道他对性的理解还不够透彻。”
王阳明认为,心外无物,不能把心和物分成两边看。
人之初,性本善。孟子说性善,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。王阳明说他这样讲“也没什么大错”,是他在这个观念上的立场有调整,所以晚年会说出“无善无恶心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。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”这样的四句教。